郭隗本以为赠芈月千金,她母子当可迁出西市,因此也不再过问。但芈月却从西市中发现更多的机会,并不就此离开,而是置酒肉招揽门客,令嬴稷与这些人朝夕相处,学文习武。
乐毅自去了黄金台,受了燕王招揽,拜为将军,已经离开了蓟城,前住燕齐交界。而燕国驿馆中,亦是策士云集,成为高谈阔论之地。
这日西市却来了一人,背着青囊和剑,一路打听秦质子住所。便有热心之人,指点他去了芈月住处。
他敲了门以后,却是薜荔开门,两人相见,都是一怔。薜荔认出他来,诧异道:“您……您是苏秦先生?”
苏秦却不认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苏子不认得我,我是服侍芈夫人的侍女,当日曾在咸阳城外,有缘得见先生一面。”
苏秦脸一红,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见了孟嬴,然后才是芈月,其余侍婢等人,如何能够分辨明白,当下拱手道:“惭愧,惭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进去。
芈月于廊下煮茶,亲自奉给苏秦:“苏子,好久不见。”
苏秦接过茶谢道:“多谢夫人。”
芈月道:“听说苏子自秦国回去以后,悬梁刺股,苦读经书,如今出山,必当震惊天下。”
苏秦道:“惭愧!夫人是我所见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换了其他人,早就沦落无助。数月前西市遇险之事,我亦听说过了,本是为夫人忧心,没想到夫人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经改变环境。想苏秦在秦国,十上奏议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为炊,父母不认,人生之拼搏输得一塌糊涂。哪里像夫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绝地重生,苏秦自叹不如。”
芈月道:“苏子谋国,妾身谋身,怎么能与苏子相比?苏子的才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苏秦苦笑,摇头:“我如何敢当夫人这般赞誉,若论才华,谁又能够与张子相比?”
听到张仪之名,芈月不禁关心,问道:“我离秦日久,消息不通,苏子可曾听过张子的消息?”
苏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张子……已经去了。”
芈月惊呼一声,长身而立,急切地问:“张子,他是如何去的?”
苏秦叹道:“我曾经去拜见过张子,当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那时候,他在魏国。”
芈月微一思索,已经明白,苦笑:“他离开秦国了?”
苏秦亦苦笑:“是啊,秦国新王继位,不容张子。其实秦惠文王去时,张子便想离开,是樗里子苦劝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国连横之策就此告终,还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终究……”又叹息一声:“张子离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为相,只是张子当时已经心灰意冷,也就徒挂了一个虚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场重病,就此而去。”
芈月怔在当场,忽然间,当日与张仪结识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头。楚国的相识,秦国的相知,他挡住她离开的脚步,他劝她进入宫闱,他鼓励她勇敢参与政事,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与她相嘲相讥、唇枪舌剑的情景,忽然间潸然泪下。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够与她进行如此毫无忌惮、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灵魂的对话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来不及告别。
芈月掩面,泪水湿透了袖子,却是不曾哭出声来,好半日,她才哽咽问道:“你见着张子时,他说了什么?”
苏秦亦自黯然,道:“我见到张子的时候,他已经病得极重了,与我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将公孙衍的著作给我,说连横之术,在他手中已经用尽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处,当在合纵。公孙衍虽然与他做了多年对头,但却是互相钦佩。公孙衍当年死在魏国,他此番到了魏国之后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罗了公孙衍的著作。正准备细细钻研,却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奥秘。”
芈月带泪,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脸不耐烦地说,这玩意儿你若要就拿去赶紧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学他的也没用。是也不是?”
苏秦也苦笑:“夫人仿若亲眼所见一般。”
芈月眼前依稀出现张仪狂狷不羁的样子,心中却已经有些明白:“苏子此来,可是因为张子……”
苏秦点头,道:“张子确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说,若要出仕,当去燕国。燕国,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芈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国有易王后,便已经足够,何须要我?”
苏秦却摇头道:“张子说,易王后并不够坚强,若无夫人,恐为人所制。”
芈月骤然一惊,一股无名的冲击打中心口,只觉得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又要出来。张仪于千里之外能够预料到的事,自己却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费了这许多时光。张仪、张仪,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经不在了,教我以后困惑犹豫之时,又去问何人?
沉默良久,芈月方将刚才张仪之死带来的心灵冲击缓缓平复,对苏秦道:“所以,苏子来了蓟城。可是,你为何不直接去黄金台呢?”
苏秦犹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错,我是为此而来。可是,我实在是有些畏惧。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到蓟城,却不敢走近黄金台,不敢走近宫墙。”
芈月明白他的心思,点头:“苏子岂畏君王,苏子畏的是……”
苏秦脸一红。
芈月曼声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苏秦脸更红了,向芈月一拱手道:“如今时移势易,求夫人不要再说了。”
芈月正色道:“你错了,如今才正是时候。”
苏秦口吃起来:“这这这,不不不行!”
芈月直视苏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助她的儿子稳固江山,帮她圆满心愿,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谁还敢多说什么?”
苏秦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发亮了,他忽然转头,疯狂地拉开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几卷竹简递给芈月:“请夫人指正。”
芈月接过竹简,打开 第一卷 来看,看了几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顾不得理会苏秦,入神地看下去。
苏秦带着一种既自负又不安的神情,观察着芈月的表情,却只见芈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见树梢的日影变幻,渐渐拉长,阳光也逐渐变成橙红,然后暗了下来。
芈月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一看天色,才醒悟过来:“来人,掌灯!”她看了苏秦一眼,忙道歉:“哦,请苏子用膳。”自己却卷起竹简道:“苏子,这些竹简我要继续看完,还请苏子自便。”说着就向内行去。
薜荔连忙赔礼道:“苏子,我们夫人失礼了,还请苏子勿怪。”
苏秦却忙摆手,带着一种解脱和快意的笑容,激动不已:“不不不,夫人这是对我苏秦最大的礼敬,最大的礼敬啊!这说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经成功了!”
苏秦大叫一声,扔下帽子,大笑三声。
薜荔吓了一跳,见他又慢慢平静,方上前笑道:“苏子可有住处?若是不曾有住所,我们隔壁还有空屋子,奴婢带苏子去。”
芈月自得千金,便又将隔壁租了下来,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会谈论,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儿。
次日,芈月便拿了令符,递与宫中,求见易后。
不久,宫中传讯,令芈月入宫相见。
芈月带着苏秦,走过燕国王宫重重回廊。
苏秦带着如同朝圣般的神情,看着走过的每一处景观。一个内侍手捧着苏秦的竹简,跟在芈月身后,这是在宫门处便交与他了的。
芈月走进驺虞宫中,只留下苏秦一个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着。
芈月袅袅行在回廊,内殿门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礼:“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时了。”
燕易后孟嬴居处,铜炉内青烟袅袅。
孟嬴与芈月对坐,两人自那年冬日会面之后,再未曾相见。
但孟嬴也渐渐知道了芈月的处境,知道了她驿馆失火,知道了她受驿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经为此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她处置了驿丞,又派人寻回了芈月所失去的东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给芈月,却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见,与她交往。
然而,当她接到芈月递进来的令符时,她惊异了,她无措了,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内疚,更有对于芈月的信任当她对着芈月剖白过自己的不得已之后,她相信以芈月的傲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或者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再来寻找自己的。而这两种情况,她都必须见芈月。
然而这一次芈月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令内侍将竹简奉上,方道:“我有一个稀世之宝,呈于易后。”
孟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竹简:“季芈,你所谓的稀世之宝,难道就是这堆竹简?”
芈月指了指竹简,笑道:“你先看一看这竹简,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孟嬴捧起竹简,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字体,她慢慢看着竹简,手却越来越抖,最终她合上竹简,抬头急问芈月:“他在哪儿?”声音中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和兴奋。
芈月笑了,一指门外道:“就在宫外。”
孟嬴放下竹简,却并未如芈月所想宣人进来,而是不顾身份仪态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
芈月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原来侍立在孟嬴身后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泪,郑重向芈月跪倒行礼:“奴婢拜谢夫人,为我们公主所做的一切事。”
孟嬴提着裙子,飞奔在回廊上,她顾不得两边内侍惊骇跪倒,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簪环在飞奔中跌落摔碎,只径直冲了出去。这压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时忽然再现,让她连一刹那也不愿意再等。
此时,苏秦正叉着手等在宫外,他神情紧张,不时地整整衣服,又踱来踱去。忽然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苏秦抬起头,看到孟嬴拎着裙子飞奔而来。她见到他的一刹那,已经完全失神,脚步却仍未停,一脚踩上门槛,差点向前跌去。
苏秦吓得飞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连两边的内侍想扶都来不及,便让易王后跌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之中。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尊贵无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礼,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发出呐喊似的声音:“苏子”
那种声音,似从深渊中发出,似从枯井底发出,有着从绝望中发出来的新生之力。
“苏子你终于来了”
夜幕已经降下,芈月已经离开。
易后内室,孟嬴与苏秦席地对坐,席面上放了酒壶和酒爵,还有铜盘盛的肉炙鱼脍等。
孟嬴向苏秦举起酒爵道:“苏子,请。”
苏秦道:“易后,请。”
孟嬴含情脉脉地道:“小儿年幼,欲拜苏子为傅,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嬴道:“易后有命,敢不从命?”
孟嬴道:“苏子的策论我看了,真国士也。燕国欲拜苏子为国相,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道:“易后有命,秦唯听从。”
孟嬴在自己的膝头展开竹简,道:“苏子,这份策论我还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详解?”
苏秦道:“愿为易后讲解。”
苏秦伸出手,指点着竹简。
孟嬴含笑看着苏秦道:“苏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苏子可否坐近些指点?”
苏秦犹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窗外看去,孟嬴和苏秦的头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几声轻响。
酒爵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竹简落在地下,一声轻响。
烛光悄然而熄。
宫中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时,舆公便来回禀:“国相,前日秦质子之母将一士子苏秦推荐于易王后,听说……”他压低了声音,“当夜此士子便宿于驺虞宫中。”
郭隗脸色微怔:“原来是他?”
舆公一惊:“国相已经知道了?”
郭隗摇了摇头,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宫,易后同老夫说,要让大王拜那苏秦为傅。”
舆公低头:“那国相答应了?”
郭隗轻抚长须,叹道:“老夫如何能不答应?老夫劝大王起黄金台,引荐天下贤士无数,可苏秦一篇策论,便教老夫无话可说。燕国当兴,燕国当兴啊!”
屏风之后,忽然一声冷哼,舆公辨其声,当是芈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挥了挥手,舆公忙率人退下。
芈茵便妖妖娆娆地从后面走出,伏到郭隗怀中,呢声道:“夫君,莫不是此人会对您有威胁?依我之见,还是先下手为强……”
郭隗沉下了脸:“胡说八道,苏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够入我燕国,实乃我燕国之幸。我不但不能对付他,还要将国相之位让于他。”
芈茵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先是顿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夫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怎么会如此说话?”
郭隗拂开她的手,斥责道:“妇人之见!若是燕国弱小,老夫有什么利益可言?若是燕国强大,将来的燕国,是易后说了算,还是大王说了算?这一二十年,老夫让他苏秦一步又有何妨?”
芈茵失声惊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几个一二十年?”
郭隗却是捻须微笑:“为臣者谋国,谋家,谋身。若得国家强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传,老夫当不当国相,倒在其次。你看张仪在秦国为相,对樗里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说的倒是真话,外来的策士再怎么兴风作浪,也不过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历代在国中有封爵,家族势力与国同长的权贵。所以国兴则族兴,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国相之位,暂时相让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国的昭阳,还是秦国的樗里疾,甚至是魏国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让过相位。
郭隗不在乎,芈茵却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国相,她的权柄风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来,捂着耳朵顿足:“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摇晃,“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那芈月得势,必会向我寻仇,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声喝道:“胡说,你是我的爱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动你?”
芈茵狞笑,那美丽的脸庞此时扭曲得厉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来都是记仇的,到时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够让人家消气。你以为她推荐苏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冲着你来的吗?”
郭隗一怔,忽然间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苏秦一时得势,不在乎让出国相之位,因为他对自己在燕国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对燕王职的影响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芈茵如此疯狂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原来设想的一切,有了一丝怀疑和动摇。
芈茵在他原来的印象中是玲珑聪明的,最善于趋利避害,虽然有些虚荣,有些势利,有些跋扈,但这些都是小女子会有的弱点,他并不在乎,甚至有些纵容。唯其软弱无能缺点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宠爱,甚至愿意为她惹出来的祸去收拾善后。
可是在秦质子到了蓟城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为出气报复不惜触怒自己这个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屡次阻止,她依旧偏执入骨,依旧撞墙不悔。
如果一个女人的复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么,秦质子之母,作为她的姊妹,会不会也这样执着,会不会也因此对他郭隗怀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不顾一切地企图破坏,那么她如今将苏秦送到易后身边,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这里,郭隗悚然而惊,他看着眼前的芈茵疯狂地又哭又闹,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厌倦之意。
他终于开口,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若不了了心愿,只怕至死不肯罢休吧!”
芈茵听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顿时惊喜交加,颤声问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闭双目,淡淡地道:“再过两个月,老夫会与大王巡边。到时候,大王亦会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后,这府中之事,便交与你,舆公也留与你。老夫书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芈茵大喜,捧着郭隗的老脸亲了一口:“多谢夫君。”
郭隗闭上双目,心中沉重一叹。
而此时,孟嬴和芈月正走在燕国王宫后山。
看着红叶飘落,两径各式菊花夹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菊花递给芈月,叹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惜再过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应该趁着美丽的季节,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芈月微笑道:“易后指的是苏子吗?”
孟嬴脸微一红,却毫不羞涩地道:“季芈,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当义不容辞相助于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子稷一块封地,你可以把你三个弟弟都接过来。至于这块封地的将来,就看你们经营得如何,或者你弟弟们为燕国建立多少军功了。”
芈月没有说话。
孟嬴问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芈月却道:“燕国虽好,终是寄人篱下。”
孟嬴急了:“寄人篱下又如何,难道你还能回秦国吗?如今秦国惠后当权,岂能容你回去?”
芈月却摇头道:“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母亲,梦见子戎,梦见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国看看。”
孟嬴皱眉问:“你想回楚国?楚国有什么好,楚国能够给你和你儿子的,能比我燕国更多吗?再说你别忘记了,两国交质,质子焉可随意离开?”
芈月笑着摇头道:“我知道,我也没想回楚国。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国驻足,回楚国我又能够有什么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罢了。”
孟嬴沉默片刻,摇头道:“你能走,但秦质子不能离开燕国。季芈,事关国事,就算我也无能为力。两国交质,燕国现在也有一个质子在秦国,若是燕国失去了秦国的质子,那……”
芈月苦笑:“芈姝恨不得我死,难道燕国以子稷为质子,能起到作用吗?”
孟嬴也苦笑:“燕国派到秦国那个质子,其实也是一样。只是,此事涉及军国之政,除非……你有足够的筹码,让我可以说服满朝文武,放秦国质子离开。”
芈月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孟嬴有些不安,问道:“季芈,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这是你教会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来说,如果归楚是你无法遏止的渴望,那你会用尽全力去达到这个目的,你会付出足够打动燕国君臣的价码。但你没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像你在生死关头,拿出与郭隗孤注一掷谈判的力量一样!”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甚至我还在犹豫……”她忽然想到了黄歇,如果此时黄歇在,那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帮助她解决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头也不回地跟着他离开。
当日离秦之时,她曾经雄心勃勃地想做晋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辗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只觉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还需要她支撑着,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来了。
可是,黄歇在哪儿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来?连苏秦都能够找到孟嬴,黄歇,你为何还不来?
归楚,不只是她记挂着莒姬,记挂着芈戎,记挂着屈原,记挂着向寿,她更牵挂的人,是黄歇啊。
孟嬴却是知道她的心意,叹道:“季芈,就算我愿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国后怎么办?我记得,你当日也是想逃离楚国的,那里可是有一头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够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护你。你一直在犹豫,就是这个原因吧?”
芈月沉默不语。
孟嬴按住了她:“季芈,你相信我。现在秦国没有机会,那你们就先留在燕国,帮助我,也帮助大王。若是秦国有机会,我会如当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们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国虽是公子,但离王位太远,有楚威后在,也不会给他什么机会。你倒不如接了他过来。相信我,他将来在燕国建功立业的机会,会比在楚国更多;得到的回报,也会更多。”
芈月看着孟嬴摇头笑道:“我的弟弟们来燕国,对你的好处更大吧。”
孟嬴看着芈月:“但对于我而言,他们加起来都没有你重要,有你,他们的才华会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们在驿馆中受了亏待,你们也不能在西市长居。我已经下令在王宫附近建造一座秦质子府,等我们巡边回来,估计就能够造好了。到时候你就搬过来吧,这样我就可以与你朝夕相见,许多国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帮我。”
芈月看着孟嬴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两月之后,燕王奉母巡边,郭隗与苏秦随侍,离开了蓟城。
而芈月此时,也开始做迁入秦质子府的准备。
薜荔一边做着收拾东西的计划,一边问:“夫人,我们快离开这儿了吗?”
芈月点头:“嗯。”
薜荔叹息:“易后她……唉,当日夫人那样帮她,如今夫人落难,她却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价值,才肯施以援手。”
芈月淡淡笑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所以,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别人或者怨恨别人不能帮你。你再怨天尤人,别人也听不到。”
薜荔忽然又问:“您说,七公主她……会不会再生事端?”
芈月冷笑:“自然是会的。”她顿了顿,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宁可助苏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权势有所减弱,那么芈茵纵然想作恶也是无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声:“她那种人,除非死了,才不会作恶。”
芈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这一步,我却不得不走。芈茵先放火,后杀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缩,只怕她更会步步紧逼,不到我死是不会罢手的……只要过了这一关,我能够在燕国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芈茵这种姬妾之流能够作践得了的。”
薜荔点头,兴奋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够重新得回属于我们的荣耀。”
芈月叹道:“这倒是后话,我如今只愿平平安安地守着子稷长大。”
这时候却听得贞嫂在帘外道:“夫人,小公子在里面吗?”
芈月一怔:“怎么,小公子去了哪里?”
贞嫂掀帘进来,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小公子还没回来,不知去了何处?”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边院子里吗?”嬴稷素来是喜欢到右边那间院子里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贞嫂摇头:“今天他们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数了数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贤馆中又有辩论。”
芈月道:“子稷还听不懂这些呢,平日他早回来了。”
薜荔也犯了难,道:“奴婢也不知道。”
贞嫂却有些犹豫,芈月见状,问道:“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处?”
贞嫂犹豫着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时候,他很兴奋,说今日要去拜一个武艺高强的师傅。”
芈月摇头笑道:“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为师。罢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来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芈月暗叹自女萝去后,身边只有薜荔一人,实在是不够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来道:“等一等,我与你一起去吧。”
两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与那些游侠策士玩,众人虽不知他秦质子的身份,但他衣着气质与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样,因此认得的人也是极多的。一路问来,便有人说,好像看到嬴稷与一个叫段五的混混进了一条小巷。
那段五虽然混在游侠堆中,素日名声却不甚好,芈月顿时觉得不对,忙问道:“他们去了何处?”
那人指了,芈月便让薜荔叫了几个素日相识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条小巷果然是极偏僻的,众人走了半晌,却有人忽然道:“这不是那冥恶的家吗?”
芈月急忙前行,走了几步,却听得巷底传来一个男童惊恐的尖叫之声,芈月听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惊:“子稷”连忙向前狂奔,众人也听得这个声音,一齐朝那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声忽然似被什么打断,然后听得一个粗汉的狂吼之声,接着便寂静无声。
芈月听得那声音,果然与那日冥恶被砍断了手之后的叫声极为相似。这时候已经到了巷底,但见大门紧闭,芈月顾不得许多,用力一踹大门,那门晃了一下,却是未开。幸有跟随过来的几个闲汉,见状忙上前一齐踹门,那门本来就是朽木,经不起如此大力,顿时破裂。众人推门而入,一见情况,都惊呆了。
只见一个破旧院落,黄昏夕阳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横躺于地,心口一个血洞正在流血,已经一命呜呼。此人面容凶恶,左手残缺,正是曾经在市集上杀了芈月侍女女萝、又被乐毅一剑断了手臂的混混冥恶。
而另一边,一个男童正缩在角落中吓得直哭,手中却握着一把短剑,短剑不往颤抖,剑上犹在滴血。芈月见了那男童,尖叫一声:“子稷”便扑了过去。
嬴稷正吓得魂飞魄散,却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泪眼蒙眬间见是母亲来了,忙丢了短剑,扑到芈月怀中大哭:“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