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还擦着黑,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车在楼下等她,他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她并不知道车开了有多久,因为她睡着了。待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四周全然是她不熟悉的景物。
这不是她居住的那座城市。路是没有那么开阔了,楼与房变得有些低矮,然而矮得很厚道,不是高不上去,而是隐忍的矮。因为看得出,这些房的架构都是很夯实的。有些是民房,墙上面有瓷砖拼着图案。图案是粗枝大叶的,散发着很温暖的颜色。也有很高的楼宇,做派跋扈。在这里却很突兀,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高处不胜寒了。
这是个陌生的城。她想着,这城似乎不怎么发达,但是有它的历史。而这历史是不寻常的。
她醒过来后,他是和她一道沉默着。这时候才说,这是潮州。
她一听猛转过头去,看见他的侧影。他神色平静地开着车,没有要辩白或者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在一个灰黄调子的小楼前,他停了车。他告诉她,这是这里最富声名的一家潮州菜馆。他把她往里面引。这楼初看并无甚特色,待走近了,灰扑扑的窗棂门栏显了影,她才看到,原来是繁复至极的木雕,腾挪缠绕着。一副门板上有模有样的人物雕了上十个,方寸之地竟就是一个故事。落了座,她听他唤了一声,就有侍者过来,递给他一副菜单,他接过来却并没翻开,嘴里只管一径地说出一番话来。这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有些像广东话,然而又不是。比广东话更利落些,咬字也更狠一些。她想这就是潮州话了,这是男性的方言,大约女人说起来也要有了须眉气。
她听他话里的句读,知道了他在点菜。奇的是那侍者竟也没用笔记录下来,只是微微颔首。他说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急了制止,说两个人,哪里会吃到这么多。
他就停下来,有些惊奇地看着她,笑说,你竟然听懂了。那侍者走了,她听他轻轻地说,聪明的女人总是可爱的。这话未免让她骑虎难下,若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只字未明,不免也煞了风景。她就干脆说,原来这里点菜都是不要笔的。这倒好,好像我们公司里的无纸化办公了。
他笑了,倒没多解释,嘴里淡淡地说,没有这两下子,还能在潮月楼里混么。
他拈出一根烟来,点燃了,大口抽了一下,然后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她看出他有些乏,大概是开车久了。她并不知道说什么,也茫然四顾着,她看见阳光从四围门窗上的木雕缝隙间钻了进来,光柱是挤挤挨挨的,交叉着,在地上落下重重叠叠的影。有些细细的尘在光影中飞舞。
她正愣着神,却听到一声喝。身后过来一个年轻侍者,手里托着一个木盘,里面大碗小盏的竟有五六个。端下一个他就抑扬地喝一声,大约是报的菜名。声韵带着中气,像是喊着号子,不必要的嘹亮。她却完全没有听懂。
菜上齐了,她怔着,潮州菜她在外地是吃过的。然而这一桌,有一半算似曾相识,另外倒有一半的形色让她踌躇。
他就笑吟吟地说,不用这么淑女,肚子饿成这样,赶快吃些吧。她本来要开动,听他说了,倒不服,说,这看来是正宗的潮州菜,难得吃一次,囫囵地下了肚,岂不枉费了厨子的苦心。他听她这样说,也放下了筷子。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神情,说,好,那我先不介绍,你倒是说说看这几道是什么做成的。
她有信心,说,好,但凡我猜不出的,我就不动筷子了。
放着北菇鹅掌﹑红焖海参这样的不管,他自然是点那冷僻的问。然而她却真是不争气,他问上一道,她冥思苦想了一回,就报出了错误的答案。他就笑着问下一道,依旧是错。她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终于投降了,说,好了,别问了,再问下去,这通桌的菜我就不用吃了。
他当然是面有得色,指着一道菜说,这道是干焗蟹塔,不怪你猜不出,小小一座塔里,原料倒有七八味。精肉、韭黄、马蹄碎成细粒,混着蟹肉和鲜虾肉打散加上精盐、胡椒粉用鸡蛋清搅匀,蘸上薄淀粉,在炉里焗成现在金黄的颜色。还有这道水晶田鸡,是活杀了田鸡,斩头拆骨,肉切成细粒,拌上碎虾肉卷上白膘薄片,然后撒了火腿、香菇、芹菜细末,上笼蒸一刻钟,湿淀粉打芡推匀,起鼎淋上一圈才算成。她有些服气了,说,这么精切细作,自然什么也面目全非了,想不到潮州菜也有这样精致的菜式。
他笑笑说,小食也是一样。你眼前这个蚝烙,原本最出名是在泰裕盛老店,在选料上考究到底,只用饶平汫洲出产的珠蚝,优质雪粉,连猪油都要用本地猪的鬃头肉煎出来的。糯米猪肠是只用两指宽的猪肠中段,粗了细了都不行。
他又指着一盆颜色墨绿的汤菜说,这道是大大的有名,有一个名字,叫“护国菜”。主料是上不了台面的番薯叶,要逐叶撕筋洗净,加入纯碱煮一道,挤干水,用猪油炒香,再加上汤、香菇汁煮一回,最后用鸡油拌匀,撒上火腿末。
她听了倒笑,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番薯叶罢了,配料倒用上汤,做得又这样麻烦,饶的比卖的多。
她想想又佩服地说,川菜的挖空心思算是举世无双了,没想到你们潮州人也吃得这样刁。他就说,你们川菜有沙文主义,做法太霸道。潮州菜低调得多,讲究的是清淡甘和,要的是淡而不斋,取的是原汁原味。
她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就说,没看出来,你倒是很有研究。他说,我是称得上是个吃家的。
她就问,“护国菜”这个说法,有典故的吧,像是宫保鸡丁、东坡肉之类的。他搔搔头说,这个我倒是真不知道。
她就大笑了,看你说了这半天,还有你不知道的。
她果真是饿了,这菜淡则淡,其实很合她的口味。渐渐吃相就不顾了,额头上竟渗出了薄薄的汗。她吃她的,并不觉他始终笑吟吟地看着她。最后上来道粿条汤,热气腾腾。她这时听到他轻轻地说,其实潮州男人理想的生活,只是回到家里有一碗粿条汤等着。然而现在的潮州女人都太强,自己的事情尚忙不过来,哪里肯日日给他们做。
吃了饭,他开着车在城里转悠。也许他有着明确的方向和目的,然而这里的路百转千回。景物也开始千篇一律在眼前晃悠。她渐渐觉得有些枯燥。
终于到了一处,他让她下了车。让她等着,自己把车在附近停稳妥了,才引着她往一条小径上走。他告诉她,这里大路是没有了,剩下的就要委屈她的脚力了。他仍旧没告诉她要到哪里去。
他们走的路,其实是一条长长的台阶,她心里正判断这是一个下坡,陡得不行的时候,忽然地势又呼啦一下高上去,力挽狂澜似的。这样走了半个钟,眼界才开阔起来,她四下里望,似乎是一个村落。这村子里有些别样的民居,还是砖石结构,扎扎实实的木质双桁,但是在体式上带了古意。形状规整,高低有致。她跟他走进一条小巷,脚下铺着湿漉漉的大青条石。她偶然一低头,看见一块石头上竟密密麻麻地镌着字。而他只是一径往前走,她也只有疾步跟上,她觉得巷子越走越窄了下去,抬起头来,只看得见一线天,宽绰的飞檐钩心斗角,遮出大片错落的暗影,她被包裹在棹楔鸱吻的光与影里了,觉得自己也变得有些湿和旧。
到了一处大宅前,她却停住。这宅十分轩昂,像是昔日的祠堂府第。外面原是黛瓦粉墙,都已经斑驳得很,就有些落拓的倨傲。她叫住了他,自己走了进去。入了一道门,才发现里面的格局更为隆重。
一进接着又是一进,山穷水复,又豁然开朗。所到之处,皆是匠心。房屋的立柱与横梁间留着空隙,他告诉她,是财无尽用的意思。一路的木雕,石雕,贝雕,嵌瓷,是奢华的暗示。她想,大概是当地的旧时王谢了。
走到里头,是个空阔的天井。他指了一处金漆木雕给她看。这木雕有些来自民间的缭乱的美,记录的是传奇与情爱。她认出来白娘子与法海斗法的一段,虾兵蟹将,波涛汹涌,在巴掌大的地方壮观起来。他们兀自生动着,几乎听得见铿铿锵锵的声音,把这处寥落的地方衬得越发灰暗幽远了。
她细细打量,看那白蛇夸张了比例的眉目间是杀气腾腾,然而衣袂飘然,有种凌厉的风尘气。她的确也为这个故事感动过,但是心里对白蛇却有些瞧不上。举凡女人对男人的爱,总是要有些崇拜的意味。白蛇处心积虑,却因了这个无用的男人爱得窝窝囊囊。最后连自己千年的道行都搭了进去,真的就是疯魔了。
他终于催着她出来了,告诉她还有路要走。
这样跟他走下去,她渐渐听到水声,是很盛大的波浪的声音。她知道,他们是到了海边了。
走到跟前,果然是海。然而还有嘈杂的人声,这里其实是一个码头。有些木质的船只、小艇,甚至还看见了一两只汽船。
这些船都停靠着,船夫却三三两两地坐在码头上闲聊。他过去问了个人,那人爱理不理的,他回了头对她说,今天浪大,他们不出船。
他走到一个船夫跟前,说了句什么。又递了支香烟,甚而很熟稔地头碰头对了火。那人的态度也逐渐亲热起来,把他们引到一只汽船跟前。
他们上了船,她对他说,你认识的人倒真是不少。他说,哪里认识,唬了一下老乡罢了,再剩下的,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了。
浪果真是大,船刚刚开动,就被一个浪头顶起来,再落下去,就是“扑通”一声。船就磕磕绊绊地乘风破浪。她胃里有些翻腾,看他只管与那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并没有一些眼光放在她这边。她终于忍不下去,趴在船沿上呕吐起来,吐得心里都发了慌。他这才关注了她,她一半羞愧,一半是委屈,终于流下泪来。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要把她揽到怀里,她挣脱了一下,终于任由他将她的头安顿在他的膝上。
这时候,无端下起了雨。雨势大了,船夫从舱里拿出了一块塑料布,让他们披在身上。
他们在塑料布底下,听着雨在头上噼里啪啦地打。她渐渐感到了他温暖的气息,和自己的呼吸应和着。这块塑料布造成了一只茧,将他们包裹在了一起。他不再说话,她沉沉地想睡过去。
船夫却喝了一声,说,到了。他们掀开塑料布,清冽的风迎面吹过来。雨已经停了。天色比刚才更黯淡了一些。她擦擦眼睛,看出前面是一个岛。
这岛上有许多山,郁郁葱葱。被浓重的雾遮盖了本色。
船夫已经停了马达,取出船桨,划了几划,对他们说,你们在这里下吧,这摊子水薄,再往前去,船恐怕要搁浅。
前面离岸,其实还有十几米的水。她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有些畏难。船夫坐在船头,兀自抽起一根烟。并没有动摇的意思。
他对她说,走吧。他已经卷起了裤管,下了水。
水是太浅,刚刚没过他的膝。他背向着她,说,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并不是背人的好手,因为用力不得法。她感觉得到他的吃力,她时时刻刻都快要从他背上滑落下来。
以前祖父也背过她,那背是宽厚砥实的。她现在贴着他的背,心口感受着他脊梁的轮廓。他的肩胛,硌着她的肘,有些痛。
不是很舒适,她心里却有异样的感动。
上了岸,他略略屈了膝,很绅士地将她放下来。然后很挺拔地一昂首,用的是举重若轻的姿态。
这一刻,她觉出了他的心。
他们继续走,她看出这岛并不如她想象的荒凉。脚下的路,很多人走过,踩实了的。
她并不知道这路通向哪里。因为刚才吐空了,她觉得步子有些飘。走得觉得很无望了。
他走上几步,就停下来等她。他转过身来,突然弯了腰,捡起一颗石子向她的方向投过去。她身边的灌木簌簌响动了一下,哗啦啦飞出了一只白色的大鸟,把她吓得惊叫起来。大鸟飞得优美,并不是逃生的姿态,越发把她衬得仓皇失措。
他咯咯大笑,毫无风度,像个恶作剧得逞的男孩子。她终于有些恼,不愿走了。他这才走过来,安慰她,说这鸟是岛上必看的一景,是白鹭。
她起了好奇心,忘了恼,听他说。她不是没见过白鹭,在她印象里,那是些动物园里毛色黯淡的飞禽,终日在浅浅的池水里幽怨地走。
他说,这岛其实是个白鹭自然保护区,有上万只。她在心里兴奋起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奇景。他说,人在这里倒是少数民族。顿了顿他又笑了,说也没有错,这里的人本来也是些少数民族。
其实他们走了很久,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突然峰回路转,豁然地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坡地。她看到许多依山而建的楼房。
依山的还有大块的田地,并不似她看过的广西龙脊的梯田。因为不规整,东一块西一块的,没有人为开发的痕迹,而是将就着地势的。似乎种的作物也没有经过统筹,所以在上面看,十分地斑斓。在这入夏的季节,浓黄重绿地搅成了一片,喜气洋洋的。
她看他停下来,左手叉腰,振臂一挥,突兀地来了一句,喜看稻菽千重浪。这是对一个伟人的模仿秀。他的湖南话十分喜剧,成心要大不敬的。
她自然笑得不行,然而自己的笑声突然有了和声。她奇怪地回过头,看到两个陌生的女孩,颜色羞赧地看他,一路笑着交头接耳。他对她们做了个鬼脸,很得意似的。
这两个女孩,穿着简洁,却梳了繁复的发型。她似乎看得出是在额前梳出了一条粗大的辫子,巍巍然地在头顶形成一道拱,又编入了后面的发髻里去。这比起她清水汤面的直发,实在是很堂皇了。
他告诉她,她们是畲族人。
她在心里大大地长了见识,关于畲族。这个畲字,她曾经在中学念过一回白字,心里就有些隔膜。现在,她却觉得眼前的两个女孩很亲近。
她们对她说,你好。态度落落大方,用的是汉话。
他却接过话茬,与她们交谈。是她完全不懂的语言,她们也惊奇,不信似的,听这个不搭界的青年说起自己民族的话。
她判断出他在跟女孩打听些事情。两个女孩渐渐有些兴奋,指着山下,又接过他手中的行李,放到身后的背篓里,匆匆地往前走。
他和她,一时间成了受到隆重礼遇的人。两个女孩子,看到有人走过来,就喋喋地与人说话。她听得出是在介绍他们。因为对方脸上迅速地现出了惊羡的表情。
女孩子们的声音是爽脆的,带着十分的喜气。一个竟然唱起了一支歌,旋律放旷,歌词似乎是即兴的,她发现,这歌其实有了报信的功能。一些人从坡上的木楼里走出来。她陡然发现自己成了被关注的焦点。
身后渐渐有人跟上来,背着婴儿的女人,小孩子,间或还有些男人。她回转了身,他们便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她嘻嘻地笑。他倒是不以为怪。大踏步地跟着女孩子一路走过去。
这样到了山坡的那头,下了坡,他们才在一处木屋跟前停住了。这屋子因为不在坡上,其实有些孤立。不高大,却有个巨大的拱。屋子很旧,她看见门上却很整齐地插着一些新鲜的草,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这时候,一个女孩很嘹亮地对着屋里喊。喊了几声,里面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很年老的女人走出来,口里絮絮地,似乎在埋怨。老妇人走出暗影子,他一步走上前去。老妇人惊了一下,戒备地后退了。却又谨慎地端详他。他不说话,只是笑。老妇人看了很久,突然呜地哭了,边哭,边踮起来脚,使劲地捏他的脸。他就垂下了头,让她捏。老妇人一径地哭,泪水就随脸上的千沟万壑流淌下来。围观的人却只是笑。他索性蹲下身来,由着老妇人抱着他的头痛哭。突然他说了句什么,老妇人不哭了。转过脸来看她。细细地看,看了她又看他,很赞赏地笑了。他叫过她,他说,这是我的阿嬷。她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称呼,但是她也照着喊,阿嬷。阿嬷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她还能感觉到泪的温度。阿嬷在左脸上放了一放,又在右脸上放一放。再看她时,是十分亲爱的表情了。
先前的女孩子回过头,对大家说了什么。人们就退去了。女孩子对她说,你们先歇吧,我们明天来看你们。我叫吉雅。
她看吉雅向海的方向走过去,海和天的交界处,是很大的一轮夕阳,夕阳似乎跳动了一下,慢慢地沉向海里去了。
阿嬷的木屋,其实很大,局面宽绰,分成了好几间房。显而易见的清贫,她却看出了暖人心的烟火气。
昏黄的灯光照到了角角落落,似乎都是几十年未动的陈设,相濡以沫的和谐。墙根儿齐整地摆了几只大瓮,口用焦黄的油纸封住了,敷着巴掌大的红帖。他告诉她,这是米酒,畲族人最少不了的。
后面的小屋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阿嬷在为他们备着晚饭。她看他熟门熟路地去橱里拿出碗筷。在一只陶盆里清洗。他知道她好奇他对这里的熟稔,终于说,我五岁就在这里了。
阿嬷这时候在屋后长长地唤,他赶紧过去了。再回来捧着高高的黑钵子,对她笑着说:开饭啦。
阿嬷跟着过来,很健的步子,稳稳举着两只笸箩。他兴奋地将手伸进去,抓出的却是突兀的一长条。她不免有些惊骇。他说,这是大名鼎鼎的鹭岛鱼干。阿嬷轻易不做的,拿你当贵客了。
他看这成条的鱼干,炸成了鲜艳的明黄色,还是栩栩如生的样子,有些龇牙咧嘴。他取出一柄竹刀,刮下一片肉给她,她细细地嚼了,新鲜的海味,粗韧的,是腥咸膏腴的香。他自己却整条地放在嘴里撕扯着。阿嬷看他,是万分慈爱的表情。一面用刀刮了鱼肉给她,说,你看,都昂还像个孩子。跟我说在城里做了经理,我真是不信。
阿嬷的汉话说得十分好,这也是大大地出了她的意料。他告诉她,都昂,是他畲族的名字。
阿嬷打开青黑的瓦钵,清香四溢。给她盛了一碗,好像是大米粥。然而那扑鼻的香,不是五谷丰实的气息,却是来自花草的异香。她喝了一口,却苦得难以下口。他幸灾乐祸地笑,说,这粥放了苦艾草,你中了埋伏了。他说,这也是风俗,明天是端午,畲家人用来避邪祛病的。她这才顿悟,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然而,这个节日的重要性,其实这么多年来已经被她忽视了。
她不禁想起那门口悬挂的草,遥遥看过去,现在也成了浓稠的暗影子。他说,那是潮州人的“五瑞”:苦艾、菖蒲、榴花、蒜头、龙船花。
吃过了饭,阿嬷收拾了碗筷,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她要不要喝酒。她谢过,说不会喝。他却说,当然要喝,岛上夜里的湿寒气重。
她看着阿嬷的背影,说,阿嬷的汉话说得很好。
他沉默了一下,说,阿嬷的命若好些,汉话倒不见得有现在这样好。
她将她在桌上弹动的手指移开,听他说:阿嬷是我的奶娘,我生下来就在我们家里做。按说畲族的女人是不好到外面讨生活的,阿嬷的男人走南洋,没有了消息。她一个人要抚养两个孩子,也是没有办法,就出来了。我是阿嬷带大的。
她说,你对这岛上好像很熟。
他说,五岁的时候妈得了重病送到老家歇养,怕小孩子受传染,就把我托给阿嬷。我在这岛上待了有一年多。上小学的时候才离开。
他和阿嬷的声音断续地传过来,在她听来是非常遥远了。她不曾料到那米酒的后劲这样大。全身起了一层燥热。然而身上的温暖也是可触可碰的。
阿嬷将西厢的大房给她睡。她静静地躺着,看外面的光隔了门照进来,在墙上落下半个很大的光晕。
很夜了,她再醒过来,那光晕还在,还可以看到绰绰的人影。她想,那是阿嬷的影。她感到渴了,想去找些水喝。走出去,阿嬷还坐在灯下,手里走着针线,膝上是件颜色明艳的衣服。虽然灯光幽暗,仍然看得出那衣服的夺目的色调。她开口想问什么,阿嬷抬起头,笑了,作了手势让她不要出声,又指指身边。他在阿嬷近旁的竹床上沉沉地睡过去了。他将就着竹床的窄小,蜷着身体,半阖着嘴巴,她也笑了,阿嬷说得不错,他这时候,真的像个孩子。
外面有了嘈杂的声音,她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太阳透过窗格,很锐利的一道,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
她赶紧起了身。床边的小凳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套衣服,她看着眼熟,才想起正是阿嬷昨晚手上的一件。她小心捧起来,打开,上面是大朵的牡丹似的花卉。又有些抽象的兽穿插其间,这兽又交着颈子,脸上是喜庆友爱的神情。花瓣与兽身上的鳞片都用金线密密地制成。做工自是非凡,她细细地抚摸了,口里止不住赞叹起来。
阿嬷走进来,正看见她脸上叹为观止的样子。她有些不好意思,阿嬷的笑却让她安心。阿嬷注满了一盆的水,搬过来一把竹椅子,让她坐下来,将她的头发散散地打开,口里也赞,真是好头发。她见阿嬷用木梳蘸了水,开始为她梳理。她赶紧谢过,说,阿嬷,我自己来。阿嬷却按住她说,这个凤凰头,你哪里会梳。她于是安静地坐下来。她看不见,却感到了阿嬷动作的娴熟。手法轻柔,却有一把韧力。那手指在她发间一挑一拨,好像舞蹈。这样过了半个钟,阿嬷拉了她的手,把她让到客堂的镜前。她不禁暗暗吃惊,自己头上的,正是昨日吉雅和另一个女孩的发型,只是阿嬷给她梳的,更加繁复华丽,那裹着红线悠然弓起的一道,真的像极了展翅欲飞的凤凰。
阿嬷将先前的衣服给她穿戴起来,又给她裹上一道五色的围腰。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一点一滴地美丽起来,脸上现出了感动的神色。这镜子是有些斑驳了,她其实看不清是自己,可这镜中美丽的人,却跟紧了自己的一颦一笑。她心里这时候,满足极了。她突然想到,如果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会怎么样呢。
她这才想起,问阿嬷他在哪里。阿嬷脸上却有了很精灵的笑容,说,他在等着你。
阿嬷牵了她的手,出了门。阿嬷自己穿了一件玄色的绸衫,在大襟与袖口上,却有细碎的梅菊缀成的绚丽的回字纹。她意识到,这也并不是平日里的装束,她恍然了,是为了端午的节日。
昨天还静寂的海边,热闹了。海浪也在日头底下喧腾起来。
岛上的老少,都在这里了。而凡有女孩子聚首的地方,更加是一堆锦簇。
她木然地站着,有些局促。远远的,却有一个盛装的女孩子向她招手。她正辨识着,女孩子却快步走了过来,身上织锦的腰带也随着海风拂动。
原来是吉雅。
她正准备开口打招呼,吉雅却是一迭声地啧啧赞叹,边对已围拢了她一圈的女孩子们说,早听说都昂哥有个结了娃娃亲的姐姐,岛上的姐妹,都是憋足了力气要比一比。如今见了你,不服气是不行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辩解,只有笑。这笑在众人看来,却有了骄傲的成分。
旁边的女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吉雅小时候见过都昂一次,从此心就高了,发誓要嫁给城里的汉子,如今总算要把自己嫁到潮州城里去了。
吉雅就笑着打这说话的人,大家笑成了一片,她也笑,笑了后也亲切地拉了吉雅的手,问,真的?
吉雅点点头,说,是个跑货车的司机,吃的力气饭,和都昂哥不能比的。
这时候,却听到远方有很雄壮的喊号子的声音,吉雅赶紧拉了她的手,说,快走,龙船来了。
就看到小伙子们,扛着几条巨大的龙舟,嗨哟嗨哟地走过来。他们走近来了。这些年轻男人们,精赤着身体,只在腰间围了一条五色的兜裆。人一走动,身上的结实的腱子肉也跟着有节奏地起伏。看与被看的人,脸色都是坦坦然的。过了一会儿,那边的姐妹堆里却有了一阵起哄的声音,好像在喊着一个小伙子的名字,被喊的小伙子听见了,就回过头来,笑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姐妹堆里这时候跑出了一个小姑娘,跑到了那小伙子的身后,在他光裸的臀上迅速捏了一把。又疾步跑回来,小伙子惊慌地又回了头,眼睛在人群中搜索。又促狭地笑了,嘹亮地起了一个音,唱出了一句来。那先前捉弄他的小姑娘听了,却恼了,被姐妹们推出来,针锋相对地与他唱了一句。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样,两个年轻人,竟然你来我往地对起歌来。小伙子是笑盈盈的,女孩子却是赌气的样子,这样越演越烈。人群中不断有人叫着好。她终于抑制不住好奇,问吉雅他们在唱什么。吉雅也是笑得弯下腰去,听她问了,却正色道,我是不敢翻译给你听,这个嘎妹,还没结婚哪,都唱的些什么呀。
又一条龙船扛过来了。她看到了他,笑了。她看出他有些吃力,他被分配去扛那龙尾巴。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比其他的小伙子都高出了半个多头,把他搁在哪里都难以平衡,除了让他单挑那龙尾。他实在是引人注目,和那些被海风吹成了黧黑的肤色比起来,他太白了。因为高,步子也有些飘忽,略微地跟不上趟。还有,他下身穿了条红色的沙滩裤,这本是文明的派头,在这里却突兀了。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与小伙子们如出一辙,喜气洋洋的,光亮得好像头顶的太阳。她看他张大了嘴巴,似乎比其他人更用力地喊着号子。
吉雅用胳膊碰了碰她,鼓励她喊他一声。然而,她却开不了口,吉雅就自己拢起手,大声地喊:都昂哥。喊过了就把她推到面前,他看见她了。一看,脸上喜得神情有些发呆。她对他挥了挥手。他也不自禁地抬起手。这一抬,身体却猛然一晃,那龙尾巴也是一摆。她心里揪了一下,却看他口中已经又喊起了号子,大踏着步子向前走过去。
沙滩上稳稳摆着七条龙舟,通体刷着极绚烂的色彩。这些龙都长着卡通的硕大的眼,一团和气。龙头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缠着红绸,插着艾草。这是些世俗的龙,为的是与民同乐。
一个族里长者模样的人,一声令下,龙舟纷纷入了水,过了十几分钟,遥遥地在海里立了标杆的地方聚了,那里才是比赛的起点。
一面鲜红的大旗,迎风哗地一摇。就见那龙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赛手们拼着气力,岸上的呐喊响成一片,不知何时又起了喧天的鼓声。那是船上的鼓手,打着鼓点控制着摇桨的节奏。
她昂着头,寻找着他,却找不到。龙舟近了,她看到了他那条黄色船,正在领先的位置。而他正站在船头,甩开了胳膊,大着力气敲鼓。他的动作中规中矩,十分敬业。不像其他船上的鼓手,身上无一处不动,洋溢着表演的色彩。
她想,这鼓手其实有了指挥的性质。他这条船上的选手,桨摇得也十分沉稳,讲的是效率。而别条船上,多的是更大的动静,倒显得急功近利了。
然而,到了冲刺的阶段,却有一条红色的船,一连超越了好几条,最后超越了黄色的那条,到了近岸的位置,居了第一。
族长将大旗插到红色龙舟的船头上。她心里有些怅然,觉得他那条船,未免保守,明明优势在先,到了最后,竟缺了一搏的劲头,生生丢掉了冠军。
然而,他和他的队员们却没有扫兴,紧紧抱拢了一起,为他们的第二欢呼雀跃。他们后来嘴里喊着都昂,竟将他高高地抬起来,下了海,抛起来,落下来又接住。他在天空中起起落落,那条大红的沙滩裤倒比冠军的大旗气势凌人,成了焦点。最后一下,他和队友们滚落在海里,搅作一团。这时候,连冠军也只好作了观众了。
他终于湿漉漉地走到她跟前。吉雅赞他,都昂哥,你的鼓敲得真好。他眼睛只对着她。她笑笑,却是冷不丁的一句,他原本就是公司里的鼓手,专支派别人干活的。她说完了,他眼睛里跳动了一下。这是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想,她准备好了由衷称赞他的话,为什么会说这个。他似乎不在意,只是说,你真漂亮。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跑过来,嘴里喊着,都昂哥,喝酒去。拉了他就要走,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去了。
傍晚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她坐在门槛上,帮阿嬷包五节长的杆粽。她看着粽子形状奇异。不禁说,这粽子吃起来太费事了。阿嬷笑了,说,傻的,原不是给我们活人吃的。
阿嬷先指指天,说,给神吃。又指指堂里的牌位,也给回不来的死鬼吃。她听了,心情有些黯然,突然问,阿嬷,也许你男人没死呢。你何必祭他。阿嬷说,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他死不死,都没什么相干了。
阿嬷说,本来他留了个儿子给我,也算留了个念想,养到二十岁,一场病,也走了。我这个家,留不住男人。
阿嬷的手停住了,说,有人讲,在南洋见过他。南洋远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以前远,现在,飞机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阿嬷似乎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嘴里念,做女人的,要学会不怨。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忽然一阵锐痛,茅秆叶子将她的食指划破了。
夜里真的有些凉。
她裹紧了被子,看月色泻进来,洒了一地。窗棂格子里却有红色的光跳起,那是沙滩上的篝火。歌声也还没有息,远远地飘过来,韵律不及白天的豪放,一波三折,婉转得有了暧昧。在这节日的晚上,还有男女间笑的声音,内容也是丰富的。
她昏沉沉地想要睡去了。听见门吱呀一响。她以为是阿嬷,睁开了眼,却看见高大的影。她知道是他。他在她床边的竹凳坐下,久久地坐。她知道他在端详她。他的呼吸重浊了,带有些酒气。她转过头,捉住他的眼睛,他倒有些慌乱,将头低下去。他轻声对她说,睡吧。终于站起了身。他转身的时候,胸膛上那一块红,在她眼前无缘由地跳动了一下,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颤抖了,在黑暗中试探。她抚摸了他。
在月光底下,他的身体是青白色的,上了一层淡淡的釉。轮廓也柔和了,变作了液体流向她,胸前的印记却如同阴霾,也随着飘浮过来。
他融入她的时候,她在疼痛中醒觉了。他终究是无法像液体那般温存的。她有些迷乱,他胸前的赭红在她眼前倏然扩大了,她在与这液体的胶缠中想要着陆了,她伸出手去,像要抓住这片救生的岛屿。
她醒过来,他在身边无声息地躺着。他又变作了那个真实的男人。阳光底下焕发出真实的色泽。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用指尖感受着他柔软的坚硬的细节。走到了胸膛上,她用手掌盖住了那块印记,觉得手心温热,有些猩红的颜色从指间渗透出来。
她吻那猩红色,深深地埋下头,吻下去。
这时候,她听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