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宝每次去古城开会,都一定会带几个蒸馍回来。开始,李涵章有些奇怪,后来才知道,古城地处川东北,湿气重,除了冬天,一年三季的剩饭放不到下一顿去就会馊。但蒸馍却是个好东西,就是在三伏天也可以放上一个多月,哪怕硬得像石头,上笼床一蒸,还是原汁原味:闻一下,桂花香;看一下,雪花白;咬一口,酥软;嚼一下,回甜。李大爷说:“吃蒸馍这个好东西,要感谢几百年前古城的老回民。回民千里万里去朝觐,又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自然要在带的食物上多下工夫。后来,早就不是只有回民才吃,汉人也吃,还带出去评了奖,巴拿马国际博展会的银奖。”
自从李涵章知道古城人喜欢吃蒸馍以后,就把蒸馍作为首选礼物,只要有什么走动,都会买上一些。有一天,他路过程将军的老家观音庙,顺道悄悄给将军上坟,摆在坟头的就是几个蒸馍。
从程将军墓前回来,李涵章的心情很不好,放下空背篼就去嘉陵江边洗澡。到了江边,看到孙春华和陈么妹在洗衣裳,懒洋洋地和她们打过招呼,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这才泡到水里,漂在水面上想心事。
现在,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程将军了。想到这一点,李涵章说不出有多难受。不过,还好他在路上听人说起,程将军是抗日英雄,他的家人都被政府接到成都去了,程夫人安排了工作,几个娃娃也都在上学,日子过得还好。现在,家里只有程将军的母亲程老夫人陪着程将军——程将军去世后没有多久,老夫人就因为伤心过度去世了,临死前吩咐一定要和儿子葬在一起,说是生前母子三年难见两次面,现在好了,天天见。李涵章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父母亲,自己现在和他们不要说三年见两次面,这一生怕都没有见面的机会,就是死了,可能也没有机会……
江水在李涵章的脸上荡漾,把李涵章的脸弄得湿漉漉的,让李涵章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流过泪。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孙春花在上游远远地冲他喊:“张大哥,回去了。”
“怕啥?晚上凉快,正好多泡一会儿。”李涵章回应道。
“要不得,这段江水急,小心把你卷跑了。”陈么妹也站在孙春花身边冲李涵章吆喝。
李涵章听两个女人这样说,怕她们担心,赶紧游上岸,穿了衣裳,和她们一起往回走。
孙春华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锤衣裳的木棒,和么妹说着闲话。她是年前才进的李家门,说起来,还算是新媳妇,不过因为性格爽快,嗓门大,力气也大,早就当了半个家了。
陈幺妹也和孙春花一样,一手端着木盆,一手拿着木棒,只不过她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李涵章心想,看起来,么妹要比孙春花年龄大,却现在还没出嫁。没出嫁也就算了,居然不回家,常年在李家住着,真是奇怪得很。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他却不敢问出口,只好闷头走路。
走过江岸,沿着木梯上了李家的客栈,李大爷、来玉和几个客人正坐在通道上纳凉。李涵章看看他们,问:“来宝呢?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李大爷说:“县里成立人民法院,开啥子会,他被镇上派去开会了。”
李涵章“哦”一声,怕李大爷怀疑,没有多问,想着刚才夜幕中么妹那低眉含胸的样子,看着远处月光里的江水发呆……
第二天一早,李涵章跟老曹一起去赶东兴场。多数时候,李涵章和老梁、老曹、老宋四个人一路,但有时候,各家难免有事情,人便不齐整。
出了青龙镇,转过一个山弯,李涵章看见远处山坳里有一处浓密的竹林,隐约间可以看到屋檐翘角,便问老曹:“那是啥地方?地主家?”
老曹说:“人要是不死,肯定是大地主。可惜死绝了……说死绝了也不对,还有么妹在。不过她迟早要出嫁,终究不会是陈家的人。”
“这房子和幺妹有啥关系?”李涵章问。
“你还不知道吗?从这里过了那么多次,没听你说起,还以为你早就晓得呢。”
“以前只顾着跟在你们后面走,听你们说话,盘算东西卖不卖得出去,哪里有心思想这个?现在不是轻松些了嘛。”李涵章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那栋房子,只好这样东拉西扯。
“也是,张老板你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现在做生意,比我强多了。”老曹是个实在人,和老梁、老宋在一起,吃亏的总是他。李涵章心知肚明,每当这样的时候,便暗地里旁敲侧击提醒老曹,却不露痕迹。老曹虽然诚实,但不傻,知道李涵章是在帮自己,也不说破,只在心里想李涵章毕竟是姐夫的人,和他走得更近些。
两人继续往东兴走,路上,李涵章问老曹:“花房子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你是想问花房子,还是想问陈么妹?”老曹逗李涵章说。
“我……我真是问花房子。”李涵章愣了一下,随即说。
老曹也不再开玩笑,便一边走一边讲花房子:“青龙镇这一片,早些年最大的地主是陈家,花房子就是陈家的产业。陈家祖上还算是人丁兴旺,后来不晓得啥原因,一辈不如一辈,到了陈大虎这一辈儿,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李涵章一听“独苗”,就问:“那他是陈幺妹的啥人呢?”
“你看你,我说你是在问么妹,你还嘴硬。”老曹看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他是陈么妹的大哥。他们两兄妹中间还有七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养活,么妹生下来以后,就过继给东兴的一户人家了。那户人家就在去东兴场的路上,我们一会儿还要从他屋门前过路。”
“哦,那你接着说花房子、说陈大虎嘛,他们一家是咋在这里死绝的呢?”李涵章想不出来能让一家人死绝的,会是一个什么原因。
“你莫要着急,先听我说陈大虎。陈大虎上无兄下无弟,陈家人丁单薄,日子过得一点生气都没有。陈老爹一则为了家族枝叶茂盛,二来也为了少请几个长工,从陈大虎十六岁起就给他娶婆娘,隔几年就是一个,十几年间陈大虎就有了六个婆娘,生了一大群儿女。说起来,他们家田多地多,陈大虎小的时候,家里有几个长工。后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一个婆娘进门,辞一个长工。娶第五个婆娘的时候,陈家就已经没有长工了。陈家的人自己插秧,自己割麦,几个婆娘更是忙得风车斗转,割草、砍柴、喂猪、放牛,就连刚进门没几年的小娘子,腰杆里也拴了一个干粪筐筐,跟在牛屁股后面,用一双绣花的手往地里撒粪。”
李涵章听得发呆,叫道:“这样好的日子,咋会一家人死绝啊?”
“你莫要心急,听我慢慢说嘛。”老曹擦着汗,接着给李涵章说,“有一天下午,陈大虎正在犁地,猛然间地角陷了一个大坑,人和牛全都掉了下去。坑里到处是癞蛤蟆,直往陈大虎的身上跳。陈大虎吓得直叫唤救命。他的小娘子在地边上装粪,才听到背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就不见了男人。正在发呆,又听到呼救声,连忙把粪筐筐扔掉,跑过来,站在坑边往下看。陈大虎边打癞蛤蟆边大声喊她快回去找人。”
老曹正讲得起劲儿,李涵章忍不住又问:“是个啥坑?里面有毒蛇猛兽把他一家人吞了?也不对啊,真有毒蛇猛兽,死的只有陈大虎一个人啊。”
两人这时正走到一个山坳,看见有人在山坳的瀑布下面喝水,老曹跟他们打着招呼,走了过去。李涵章跟在老曹后面,也从瀑布下面的水潭里捧水喝。
等熟人都走了,两人坐在瀑布下,边乘凉边接着聊天。
“接着说嘛。”李涵章很想知道陈家一屋人的死因。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尽管日机来轰炸过几次,但不至于会洒下什么细菌吧?况且,真是那样,死的就不只有陈家人了。
“好,我接着给你说。不过,我晓得的这些都是听来的。”老曹看李涵章听得兴起,也越说越有兴趣,“陈大虎在洞里呆了一会儿,适应了洞里的亮光和霉味。癞蛤蟆一坨一坨地从洞里往外跳,没多久,洞里就只听得到陈大虎和牛的喘气声了。陈大虎东走两步西走两步,到处乱摸,手里没摸到啥,脚下却觉得不平整。他闲着没事,蹲下来,张开蒲扇大的一双手,狠劲地刨。土是松的,几下就刨到那些硬东西了。陈大虎摸了摸形状,疙疙瘩瘩的,像是元宝。他激动得连忙剜了一块举起来仔细看,真是元宝啊,大锭大锭的银子!他发了疯一样的满地刨,满地都是银子。一会儿,他的老爹老妈和几个婆娘全赶来了,爬在洞口一阵乱吆喝。陈大虎喊他们先回去给他弄点吃的东西,然后把家里的粗麻绳和箩筐收拾好,天黑以后悄悄拿来,还不准扎火把点亮。这天晚上,陈家的人像穿梭一样搬了一夜的银子。天要亮了,陈大虎看看脚底下,银子就像没少一样。这以后,他们又搬了七个晚上,才把满窖的银子全都搬到了陈家的偏房屋里。”
虽然挖到宝的事情常常听说,但毕竟发生在身边的很少,李涵章有些吃惊地问:“这么多啊?陈大虎拿来做啥了?”
“还能做啥?盖房子。花房子就是用那些钱盖的。你想想,陈大虎那么些婆娘、那么些儿女,以前住的瓦房看不上了,就用石头盖了五套天井的花房子。陈大虎以为他有那么多银子,他家恐怕要祖祖辈辈过富日子了。却不想,横财飞来的时候,横祸也来了。不晓得是被哪路兵匪找上了,有一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枪声四起,像是在放爆竹,从青龙镇渡口到这山弯里,一路火把,沿途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不敢吭声,还有人家怕娃娃哭,把娃娃捂在铺盖窝窝里,结果硬生生把娃娃捂死了。第二天一早那些人就走了,但是一直到晌午,这一路都没有人敢出来。后来,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跑到花房子去看,发现陈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全被杀光了。他们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不要说一两银子,就是老鼠和蛇的影子都看不到。后来就有人说,那栋房子是凶宅,挨不得。常年没有去住,房子边上的竹子、蒿草一阵乱长,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那些是啥人啊?抢银子就抢银子,杀人做啥?”李涵章问,“后来有没有人说银子遭抢到哪里去了?”
“没有听说过。这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像我这个年岁的人都认得陈大虎,好些还去他家做过帮工,但就是没人晓得谁杀了他一家,也没人晓得银子哪里去了。有人说,是陈家祖上得罪了神仙,遭报应。东兴收养幺妹那家人也遭吓惨了,开始还想把么妹嫁出去,收几个彩礼,哪晓得,么妹毕竟是陈家的人,哪个敢娶?那家人就找到保长说好话,把这个可怜的女子撵回青龙镇来了。也是我那口子的姐姐、姐夫心肠好,看么妹不敢回花房子住,就把她留下来,当个女儿养起。么妹是个能干的女子,不光能做家务活,还能缝缝补补,能绣花,算起来,也比请个长工划算,还落得街坊四邻说李家的好。”
老曹笑着说的这些话,李涵章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在夸姐姐、姐夫,还是在挖苦姐姐、姐夫。不过,他自己倒是真觉得李大爷和李大妈是热心肠,要不是他们,自己怎么能这么顺利地在青龙镇住下来?可见他们收留陈么妹,肯定是可怜她。
天气渐渐变冷,冬天慢慢到了,古城铺天盖地的都是“支援抗美援朝”的大幅标语,来宝天天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到处宣传动员年轻人当兵,保家卫国。李涵章在路上碰到来宝和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地坐船去古城,就问他:“我能不能也报名当兵?”
“你都这样一大把年龄了,结婚早的话,都快当爷爷了,还当啥兵呀?”
来宝身边的年轻人开玩笑说,“张老板,冲锋陷阵的事情,就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你呀,还是赶紧找个婆娘结婚,再等几年,怕是就算能找到婆娘,也生不出儿子了。”
李涵章呵呵地笑,嘴上说“哪有人愿意嫁给我”,心里想,你们这些龟儿子,哪里晓得老子的儿子已经快有你们高了?
新历年一过,旧历年跟着就来了。1951年1月,正是旧历年的腊月间,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古城开始土改了,青龙镇也按政策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贫民小商贩张子强”也可以分到房子和土地,但把哪里的房子分给他,却是个问题。来宝找到李涵章说:“张大哥,老张同志,我代表组织跟你商量个事情。”
“说就是。”李涵章看来宝神情,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说分土地的事情,也不着急。
“张大哥,你看啊,这些地主的房子,就只有花房子是空起的,你敢不敢去住呢?”
“你们要把花房子分给我啊?”李涵章真的有些意外。
“是,张大哥,你看嘛,所有外地迁来的人里,你和我最熟悉,你要是帮忙带个头,我这个工作就好做了。”
“去花房子住的人,都是外地迁来的吗?”
“除了么妹,其余人都是。”来宝红着脸说,“张大哥,陈家的事情过去十几年了,这些年那里住过好些叫花子,都没有出过事情,花花草草长得茂盛,老鼠和蛇也多。你要是答应去,政府还负责维修。”
“我要是不去,政府就要说你的工作没有做好,是不是?”
“是。”来宝搓了搓手说。
“那我就去,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李涵章挥了挥拳头表了决心。出生入死经历了这么多事,什么样的死人他没见过?李涵章根本不相信那些鬼啊怪啊的传言。
晚上,大概李大爷听来宝说了李涵章要带头去花房子住的事情,到李涵章住的客房里来说:“张老板,你一个大男人,好歹也要成个家,不能一辈子住在我的客桟里。你莫要怕,搬家的时候,我喊人找些艾蒿,熏个三天三夜。”
因为有李涵章带头,花房子顺利地住进去了十多家人,大人娃娃几十个,热闹得很。幺妹也分了一间,就在李涵章隔壁,但她打死都不回去住,政府想到她一来是陈家的人,二来又是个没出嫁的老姑娘,就答应她暂时还是留在李大爷家。
和房子一起分给李涵章的,还有一块地、半柜子谷子和苞谷。算算日子,离开重庆有一年多了,李涵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他把地交给邻居帮忙种,自己继续赶溜溜场、做小生意。虽然从李大爷家的客栈搬出来了,但李大妈还是很关心李涵章,有事没事都爱来看看他,把他当儿子一样。
一天,李涵章赶场回来,从李大妈门口过,李大妈说:“你一个人过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找个女人才好。”
“像我这样的,没亲没靠、没钱没势,哪个肯嫁?”李涵章心里只有素芬和可贞。
“陈幺妹也是个可怜人,你就当可怜她,搭伙过日子。”李大妈哪知道李涵章的心事,只管笑着往下说,“你都三十多了,人家才二十出头,再说,人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配你没得问题。”李涵章心里暗自笑,自己的实际年龄已经过了四十,在泸州改名字的时候,为了瞒身份,把年龄改小了几岁。
李涵章知道李大妈是一番好意,没有马上拒绝,只说回家去想想。素芬和可贞还没有音讯,如果再娶妻,对于李涵章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他是得好好权衡权衡。
过了两天,李涵章正在屋里闭着眼睛算账,隔壁家的娃儿们从外面跑进来,站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大叫“张伯伯,有个婆娘找你!”娃娃们搞恶作剧,把“婆娘”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声音拖得特别长,李涵章习惯了这些娃娃满院子疯跑,也喜欢赶场的时候给他们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平常的时候,只要看到李涵章赶场回来,娃娃们就会围上来乱吆喝,直到李涵章给他们吃的东西才放过他。
李涵章出了门,看到院子里的娃娃们身后,站了一个女人。女人个子不高,还瘦,尖尖的下巴,光洁突出的额头,穿一件蓝底子白花花的布衣裳,油亮的粗辫子挨着两腮垂在胸前,捏着辫子的手臂上戴着一只老银镯子……那不是陈么妹吗?
“幺妹,你咋来了?”李涵章站在门口,高高壮实的身体像门扇子一样。
娃娃们看到李涵章出来,“嗷嗷”叫着你推我、我拽你,边往外跑边唱:“天上星星明明排,泸州大姐带信来,今年煮酒明年接,八张桌子摆花鞋……”
等娃娃们跑光了,陈么妹伸出戴着老银镯子的手,指了指李涵章隔壁,说:“我来看房子。”
“哦。不好意思,你没来,我就堆了些东西在里面。”李涵章赶忙走过去,帮忙把门推开。这间房子是政府分给陈么妹的,但因为么妹没有搬来,李涵章就把干柴堆在里面。正是冬天,四川雨多雾大,柴放在露天坝子里烧锅做饭的时候就会有烟雾,呛得人直咳嗽。
“都是你的吗?”陈么妹看着半屋子干柴,转头问李涵章。
“是,全是我的。没有别家的人放东西进来,他们都是一家人,分得房子多,我一个单身汉,就分了一间正房,厨房都是搭的偏棚。你要来住,我立马就搬出去。”
陈幺妹看李涵章真的要去搬柴,忙伸手去挡:“不用不用,我只是来看看,你放着就是,天天有人进进出出,房子才有人气。只是,你一个人,打这么多柴做啥子?你不是在赶遛遛场吗?好久有时间砍柴呀?”
陈幺妹说完这些话,发现李涵章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李涵章的手呢。忙松开,不好意思地转头就往外走,哪晓得转身太急没看路,竟一鼻子撞在门框上了!
李涵章看到陈么妹的鼻血流出来,顾不得那么多,侧身从门口冲了出去,对陈么妹说:“向上望着,等我回来。”
陈幺妹于是就仰头等着。
不一会儿,李涵章端了一木盆水回来,里面泡了一张蓝布洗脸帕。李涵章先把手伸进水里去浸湿,然后举起这双又湿又冰凉的手轻轻拍打陈么妹的额头,等陈么妹不流鼻血了,这才捞起盆里的蓝布洗脸帕,扭干了,递给陈幺妹说:“你自己擦哦。”
陈幺妹像是被李涵章拍懵了,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李涵章于是一手端着陈幺妹的后脑勺,一手用洗脸帕洗陈么妹脸上的血。这个时候,陈么妹才像是回过神儿了,退后一步,抢过李涵章手里的洗脸帕,自己擦脸。估摸着脸上没有血了,她弯下腰,把洗脸帕放进盆子里。李涵章伸手端起盆子,对陈么妹说:“我来吧,你一用劲儿,鼻血又要出来。”
“一盆水能有多重?”陈么妹把小木盆抢回来,端着就往门外走。
“我从井里把水打上来。”李涵章抬脚就往院子外面跑,等陈么妹走到井台的时候,他已经打了一桶水上来等着了。
两人一个搓、一个倒水,配合着把洗脸帕上的血渍洗干净。平常不过只要一两盆水就能做完的事情,两人竟生生地用了一桶水。这桶水用完了,李涵章居然还想再去打一桶,陈么妹把洗脸帕叠好放进木桶,笑道:“不用了,早就洗干净了。你拿回去吧,我走了。”说着,把木盆递给李涵章。
“我送你。”李涵章接过木盆,放在井边,走在陈么妹后面。
一路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李涵章见陈么妹总也不开口,只好说:“我这个人老大不小,家里人在哪儿也不知道,等于是个孤人。”
听起来,这话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是在介绍,就连李涵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说完之后,他也不知道陈幺妹会怎么想,只好跟在后面走着,等陈么妹表态。下了坡,过了几道沟,又上了坡,陈幺妹还是没吭声。李涵章以为她生气了,加快脚步和她并排走着,低声说:“就送到这里吧?我回去了。”
陈幺妹却低着头说:“你家里人只是不知道在哪儿,联系不上,至少还有点儿念想,不像我,家里人一个一个地全知道在哪儿,却是个真正的孤人。”
李涵章明白陈么妹的意思,不再说要回花房子去的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青龙镇,进了客栈,陈么妹去找李大妈,李涵章去找李大爷。
李大爷一听李涵章说要和陈么妹结婚,笑得连肚子上的肉都在打战,举起烟锅子敲着墙上的木头柱子说:“张老板,你和陈么妹结婚,等于我多了个女婿哦!”
按理说,花房子是陈么妹的娘家,李大爷是陈么妹的东家。不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后,李家客栈成了陈么妹的娘家,花房子反倒成了陈幺妹的婆家。
李涵章和陈么妹在端午那天结的婚。那以后,李涵章继续赶他的遛遛场,只是早上起来有热饭吃,晚上回来有人打洗脚水,当然,也不用他再算账了,一进一出的钱,么妹都算得清清楚楚。最初,李涵章答应娶陈么妹,一来确实看出来陈么妹对自己好,也看出来她是个好姑娘;二来,李大爷一家有这个意思,要是不答应,以后不太好和李家的人相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不结婚,一个人在这个乡场上过,太引人注目了,难免有人要东想西想,容易出问题。
所以,最开始,结婚对于李涵章来说,完全是权宜之计,被“逼上梁山”的。陈么妹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个好姑娘,却并没有什么情分。但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他对这个乡下女人刮目相看。
那天他和老梁、老曹去赶玉泉场,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进了花房子,里面黑黢黢的一片,李涵章摸到自己家门口,推了推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便轻轻地敲着,喊:“么妹,开门,是我,张子强,我回来了。”
屋里“哦”了一声,一阵窸窸窣窣,么妹摸到了火柴,把煤油灯点亮,然后来开了门。
等李涵章进来,幺妹反手关上了门,问:“咋回来得这么晚?”
李涵章把生意上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从衣兜里把钱全掏了出来。么妹伸出戴了老银镯子的左手接过钱,也不数就装进了自己口袋,把李涵章按在凳子上说:“你坐下,我去给你拿帕子擦手,好吃饭。”
李涵章问:“晓得我还没回来,把门反锁上做啥?”
陈幺妹把帕子递给李涵章,笑了笑说:“太晚了,满桌子摆的都是好吃的,怕有野猫进来偷。”
李涵章晓得她说的什么意思,知道这乡下女人的心思,嫁给自己了,就不会有二心,拉着陈么妹在自己身边坐下,悄声对她说:“这么些好吃的,是该都留给家猫。”
陈幺妹红着脸偏过头,把筷子放在李涵章手里说:“你快吃,吃了,我还有话说。”
虽说干了多年特务工作,李涵章早就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锻炼得像钢铁一样,但“像”毕竟只是“像”,本质还是血肉,况且人到中年,情感就成了山顶的湖泊,不容易被人看到,即使看到也似乎波澜不惊,可一旦打开了缺口,就成了势不可挡的瀑布,一泻千里。
李涵章满心欢喜地吃着饭,心里想,守着一个这样单纯的女人和几亩地,过半辈子平淡的日子,也不错呢。
陈幺妹坐在李涵章的对面,但油灯的光线太暗,李涵章看不清她的表情。
看李涵章把碗里的最后一颗米粒扒拉进嘴里,陈么妹起身麻利地收拾碗筷。李涵章从缸里赶了一瓢水起来洗脸漱口,然后用洗脸水把脚也洗了,脱了上衣半靠在床上等陈幺妹。
幺妹收拾完了,站到床前,看到李涵章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问他:“你干啥呢?”
李涵章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是啊,我是有话跟你说,”陈么妹走到床头,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李涵章说,“你晓得不晓得,到处都在捐款呢。”
“我晓得,抗美援朝嘛,到处都贴的有标语,说是自愿呢。”李涵章三心二意地说着话,看陈么妹的眼睛快要冒出火了。
“你明天不要去赶场,专门到政府找来宝,把这些钱捐了。”陈幺妹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张叠好的手帕,边在李涵章面前打开边说,“这些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你明天拿去捐了。你一个外乡人,我也没有个亲兄弟,啥事都只能靠政府。政府有号召,我们跑在前面些,总不会吃亏。”
“你不是包好了吗?直接交了就是啊,为啥还要给我说?”李涵章看看那些钱,瞪着陈么妹问。
“你咋这样问啊?你是我男人,钱是你挣的,自然要你去交啊!”么妹把手帕里的钱扔进李涵章怀里,背对他,不再吭声。
李涵章知道她生气了,也不吭声。他刚才还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地冷却下来,心里涌起的,是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敬佩。这个女人没有读过多少书,虽然出生在地主家,但生下来就被送人,并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尽管这样,她却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一心为自己着想。现在这种状况下,能娶到这样的女人,真是自己的福气啊!
想着这些,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一千多万钞票。他之所以一直没舍得动那笔钱,连娶幺妹时也没舍得动一分钱,是因为那之中的绝大多数,是周云刚留下来的,不属于自己。而且,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穷商贩,哪里会有那么多钱?所以,从李大爷家的客栈里搬来花房子之前,他就趁着赶场,把那些钞票拿油布包好,埋在了程将军坟茔后边的一棵油松下,还搬了块大石头压上去,做了记号。现在,连么妹都想到了要向政府捐钱,他自然也要想那笔钱的去处:一年多前埋枪和银元,是和以前的事情做个了断;现在,自己该如何了断周云刚留给自己的这笔巨款呢……
尽管已经是6月份了,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凉。李涵章光着脊梁坐了半天,似乎感冒了,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陈么妹吓了一跳,忙把垫在李涵章背后的铺盖抽出来,边往他身上盖边说:“真是的,几十岁的人了,这么不小心,生病了咋办?”
李涵章顺势拉过陈么妹的手说:“你也上来捂着。”
“几月了?还捂着?要生痱子。”陈么妹说着硬话,口气却软软的。
“不生痱子,我们生儿子。”
李涵章说着,一把将陈么妹拽进了自己怀里……
第二天,李涵章没去赶遛遛场,睡了个懒觉,然后和陈么妹一起先去了李家。说老实话,李涵章对捐款这样的事情再熟悉不过了,党国的好些大人物当初就是靠着捐款成为“社会贤达”,然后有职有权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同样是捐款,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李涵章想到陈幺妹昨天说的那些话,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真的不敢妄动一步,决定完全听陈么妹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听老婆话的男人。而且,这个老婆是个几乎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乡下女人。
李涵章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不是读书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就像鸟会飞、鱼会游一样。
请教了李大爷之后,李涵章把么妹积攒的那些钱,交到了乡政府。回来的路上碰到来宝,李涵章远远地招呼他,然后把他叫到路边问:“我结婚以后,咋就没看到你啊?”
“你结婚以后天天不出门,当然看不到我。”来宝和他开玩笑。
李涵章掏出一支烟,知道来宝不抽,也不客气,点燃了抽一口,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听来的哦?我忙过了三天,就和你姨夫同路去赶场了。老实话,来来往往从你家门口过,真的没看到你。”
来宝说:“区上成立‘三反五反’工作指导委员会,把我抽去了,才回来。”
“你是能干的人。区上都能把你抽去工作,以后说不好要当大官了。”李涵章恭维说。
“别提了。这次搞‘三反五反’,成都下派了一个巡视员,不顾实际情况,指手画脚地瞎搞,冤枉了好些个无辜的人。我看不过,跟他吵了一架,这不,给提前踢回来了。”来宝沮丧地说。
“唉……你年轻,得刹刹你那火爆脾气。”李涵章想起来宝的同学李大勇,在“感情用事,容易冲动”方面,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他姓苟的瞎搞,我就有权利提意见!是他在给我穿小鞋!”来宝也许是憋屈得受不了,扯着喉咙说。
李涵章一听“姓苟的”这三个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问:“那个姓苟的,是不是叫苟培德?”
“是啊?怎么,你认识他?”这下轮到来宝吃惊了。
“苟姓很少……这个……我在涪陵榨菜厂时,他去视察过工作,还跟我握过手,所以印象比较深。”李涵章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掩饰。
“哦。‘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我看,首先要反的,就是苟培德这样的‘官僚主义’。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下来工作,居然还带着表妹。他那个表妹听说叫胡凤,简直就是一个资产阶级贵妇人,吃喝讲究得不得了。哼,这是共产党的干部吗?”李来宝只顾自己发泄着,却没有发现李涵章这会儿已经走了神儿,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从来宝的话里听得出来,苟培德终于还是被胡凤缠上了,而且基本上旧习不改。这样的人,居然能在共产党的干部队伍里呆得,看来,姓苟的小子,还有些神通。
“哎,张大哥,不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来宝上上下下看看李涵章,笑着问,“你好久让我当舅舅?我爸爸说了,么妹是他的女儿。”
李涵章连忙拔腿就走:“你毛头娃儿晓得啥子哦?”
来宝在后面哈哈大笑。
过了二十多天,陈么妹还没有怀孕的动静儿,孙春花怀孕了。么妹于是和李涵章商量,想去李家帮忙,免得李大妈忙不过来。李涵章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这样一来,夫妻两个,一早起来,一个去李家,一个去做生意,晚上幺妹等李涵章赶完遛遛场从李家门口过的时候,一起回花房子,两口子安稳地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但李涵章内心的平静,在两个月后就被打破了。
有了户口、有了房子、有了田地、有了家,日子过得很顺心。李涵章渐渐地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张子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只要听到有人叫“老张”、“张大哥”、“张老板”,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张大哥啊,又来接幺妹?么妹现在是越来越懒了,也不说先把茶馆收拾好了等张大哥来,偏要等人家来帮你收拾,人家跑一天不累呀?”来宝下班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和这对“姐姐、姐夫”开玩笑。
李涵章正把竹椅子往墙角堆,方便么妹扫地,听到来宝和自己打招呼,忙答应:“我累啥?不过多走了几步路嘛。来宝兄弟,你回来了?”
来宝进了屋,也去帮忙搬椅子。李涵章见了,抢过么妹手里的扫帚、又去扫地。么妹抿嘴一笑,挽起袖子就去洗茶碗了。
“哎呀,你们两口子倒是会心疼人哦。明明晓得我还是单身汉一个,做出这么样一副恩爱的架势,故意气我啊?”来宝站在一堆椅子旁边,看看李涵章,又看看陈幺妹。
“你不小了,赶快结婚嘛。”陈么妹头也不抬,麻利地边洗茶碗边说。
“我倒是想去接她,隔山隔水的,咋接嘛?”来宝叹口气说。
“隔山隔水啊?那就是说,你有……有对象了?”幺妹惊喜地抬起头问,“这下好了,李大妈不用为你操心了。”
“幺妹,不要给我家里人说。唉,八字还没一撇呀,人家来不来古城还难说。”来宝说着话,继续搬椅子。
李涵章低头扫地,不吭声。
“你去看她呀,解放了,古城这么好,青龙镇这么好,喊她来嘛。”这个好消息让幺妹忘记了她在干什么。
“去不成,这个月毛主席和党中央派的‘南方革命老根据地访问团川陕边区革命老根据地分团’要来古城,慰问红、烈、军属和老红军,呵呵,还有苏区人民,西河是重点,我正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去重庆看她?”来宝搬完椅子,坐在边上发呆。
“她在重庆呀?”陈么妹边洗碗边说,“也不远嘛,坐船去多方便。只是,重庆是大地方,人家咋会来古城?”
“就是嘛,我一直都不敢把她的事情给我爹妈说,就是这个原因。她说那边的事情处理好就过来,哪个晓得是不是真的能过来……不说了,我上去吃点东西睡觉了,明天还要继续整理青龙镇的红、烈、军属名单,上面要照着名单慰问。”
来宝从李涵章面前过的时候,李涵章问:“来宝兄弟,我和你姨夫他们去赶观音庙场的时候,听说那里出了一个好厉害的抗日将军,你的名单里有没有他们家?”
“啊?张大哥,你说的是国民党那个姓程的将军呀?我晓得的。只是……他是国民党的将军哦,咋会有嘛?”来宝左右看看,悄声在李涵章耳边说,“张大哥,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你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有好多事不晓得。这些话,你问我,没有关系,要是问了其它人,会惹乱子的。记得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哦。”
“哦,我记得了。”李涵章看着来宝的背影,心就像被切了一刀,又被扔进了盐罐里:此前,他还曾经幻想过,程将军因为抗日而死,古城的人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那么,念在自己抗日有功的份上,共党也许会对自己网开一面。但现在看来,这也不过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陈幺妹没有听到来宝对李涵章说了什么,她麻利地洗着茶碗,对自己男人说:“老张,快些扫,扫完了,我们早点回去。”
李涵章答应着,看着陈幺妹,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突然觉得好累哦,不太舒服。”
陈幺妹一听,赶忙放下手里的茶碗,跑过来拿掉李涵章手里的扫帚,把他扶到来宝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不舒服啊?病了呀?刚才来宝问你,都说不累,咋说累就累了呢?是不是中暑了?也不早说?我还使唤你帮我做事情,都怪我!”说完,等李涵章坐稳,忙慌慌地走过去三五两下洗完了茶碗,又飞快地把剩下的地扫了,倒了垃圾回来,把李涵章的背篼背上,拉起李涵章就出了门。李家的规矩,李大妈睡觉前,要把铁匠铺子和茶馆都检查一遍才锁门。
从青龙镇街上往花房子走,一路上李涵章都是无精打采的。陈么妹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急得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摸摸他的背心。李涵章被摸烦了,想要吵她几句,可一看她急得脸通红,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都在发抖,心又软了:这个女人,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他想着,把她身上的背篼取下来自己背上,然后用左手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一路抱着她往前走。陈幺妹有些不自在,生怕被人看见,挣扎着。李涵章侧着脸亲了她一下,说:“这么晚了,路上没有人,把心放进肚子里。”
“你不是很累,不舒服吗?咋还有心这样子?”陈么妹靠在自己男人怀里,伸出右手,抓着李涵章的褂子。
“我就是因为累,因为不舒服,才想抱抱你。么妹,你对我好,我心里高兴。”李涵章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有些酸:谁是对程将军好的人?
“莫要这样说,老张,我们是两口子,就像一个人一样。我自小就被爹妈送了人,处处看人脸色,嫁给你才算是真的有自己的家。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可惜我的肚子不争气,要是能给你生个儿子,那才是真的对你好。”陈么妹说着,放开手,和李涵章分开。前头要过田坎,没法两个人并排走。她等李涵章先走,自己跟在后面。
李涵章听了这话,暗地里骂自己不是人。他晓得陈么妹的月经周期,算准了时间和她同房,就算是同房也十分小心,确保陈么妹不怀孕。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陈么妹,但是,他只能这样做:万一自己暴露,陈么妹拖着个孩子后半辈子怎么过?孩子又能有什么前途?现在,自己这样挣钱,一来固然是为了掩护,二来不也是为了让她有好日子过?就算自己被抓了被枪毙了,或者出了意外,她身边有钱,总不至于饿肚子呀!
到青龙镇以后,李涵章还没有这样悲观过。他发现自己比以前软弱了,比以前多愁善感了。月光下,走在窄窄的田坎上,李涵章轻声喊:“幺妹。”
陈幺妹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又轻声喊:“么妹。”
陈么妹又答应了一声。
李涵章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陈么妹,伸手摸着她的面颊,低声问:“我对你好不好?”
“好!”陈么妹笑笑,愣愣地站着,好像生怕自己一动,李涵章就会把手拿开。
“嗯。”李涵章把背篼取下来,抬起陈么妹的手臂套进去,然后转身蹲下说,“让我背你。”
“要不得,你不是很累,病了吗?”么妹吓得退后一步。
李涵章回头看着自己的女人说:“我刚才累,和你说一会儿话,就不累了。你让我背你。我背了你,出身汗,病就全好了。”
“是不是真的呀?”
“你试试嘛。来,到我背上来。”
陈幺妹慢慢地走拢,趴到李涵章背上。李涵章站起来,背起陈么妹往前走。他偏着头,把自己的脸挨在女人的脸上,说:“看你小小的个子,咋这么重?”
陈幺妹咬了一下李涵章的耳垂,骂道:“你以为你轻?”
李涵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反手从后面紧紧抱住女人,把她贴在自己的背上……
从阳历年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三反”,到阴历年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经济情报“五反”,这些针对机关和工商业的运动,和李涵章的关系都不大。他身边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来玉当爹、他当干爹了。
腊月二十三,李涵章一早起来,就被陈么妹拉着祭灶神。虽说他们两个平时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但贴灶神像、供灶麻糖和灶麦生这些祭灶神的程序还是一个都不敢少。李涵章看到陈么妹拿着一张被叠成长方形的金黄色薄土纸念念有词,蓦然想到两年前的今天,他在金银山的那个山洞里,和周云刚说的那一夜的话。
“……兄弟我就是敬仰你是条汉子,才死心塌地追随你,而不是因为你那些专员、主任、少将的头衔,才对你这么忠心耿耿。说实话,抗战结束后,我就想回重庆乡下老家,置几亩薄田,娶个婆娘,生几个娃,守着爹娘妻儿,安安稳稳地过我小时候就过惯了的日子。哪晓得,奉调到三处后,遇到了你,遇到了一个好长官。接着,蒋委员长开始剿共,这内战,一打就是三年多,我那个‘娃娃婆娘三亩田’的小日子梦,也就一直只是梦。唉,这辈子,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是周云刚在那个腊月二十三的夜晚,对自己说的“掏心窝子”的话,李涵章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无数人都在过着的小日子,自己现在也真真切切过上了,但在那时,却是两个人的期盼……
明天就是周刚的祭日!
李涵章想着,也走过去,拿起一张金黄色的薄土纸,点燃之后,眯着眼睛,和么妹站在一起,默默地祈祷。看到李涵章神神叨叨的样子,陈幺妹剜了他一眼,推了他一下说:“送灶爷哪是男人干的事儿?你搅和啥子?没有当爹的人,一辈子长不大!”
李涵章被她这一推,才觉得自己失态了,忙掩饰说:“你刚才在干啥?不是求子吧?”
陈幺妹红着脸点燃手里的纸,骂道:“这是请灶书。你以为灶神是送子观音呀?”
李涵章不吭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几乎涌出眼眶的泪。眼看着陈幺妹把灶神伺候走了,他又问:“我们今天还要做啥?”
“李大妈算了日子,说嫂子就在这几天生,我们早点过去吧。”
两人到了李家,在门口遇到来玉。李涵章问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来玉看着陈么妹说:“我正要去接么妹。你嫂子疼得哭天抢地,我不晓得咋办。”
“疼啊?那是要生了,你不去找医生,找我做啥?”陈么妹一边往铁匠铺和茶馆中间的甬道走,一边问。
来玉跟在后面说:“你平时和她耍得好,你在她身边,我就放心了。”
李涵章在旁边听着,想起素芬生可贞的时候,虽说住在医院里,却正碰上日机频繁轰炸重庆,只要警报一响,医生护士就要带着病人往防空洞跑,病人多、医护人员少,哪能照顾得过来?就算有家人陪着,逃跑的时候也极容易被仓皇的人流冲散。李涵章那时候是中统局专员,因为不久前刚发生了“大隧道惨案”,正陪着上司在防空现场视察。眼看着成百上千的人一边哀嚎一边奔跑,房屋像烂透的南瓜那样垮得没了形状,枯焦的树枝上挂着满是血污的破衣烂衫、断胳膊断腿,忙于疏散灾民的李涵章完全忘记了在医院待产的妻子,直到警报解除,其它人都累得立刻找地方吃饭睡觉,唯有他,急忙往医院赶,生怕父母和妻子在跑防空洞的时候失散,生怕儿子早不出生晚不出生,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生……
三个人走到来玉的卧房门前,看见李大爷和来宝早在门外守着了,正想问问有没有请医生,就听里面传来“哇”的一声啼哭,然后就听到李大妈在门帘里喊了一声:“老头子,你当爷爷了,你有孙子了!”
来玉脚一软,靠在了李涵章身上。
“嫂子啥样子?”陈么妹问着,一掀帘子,进屋去了。一会儿,她探出来说,“来玉哥,母子都好,你放心哦。”
几个男人这才回到堂屋,边烤火边吃点心,喝茶。
李大爷对李涵章说:“昨天半晚上就开始吆喝,一直疼,生不下来。你们一来就生下来了……看来,这个娃娃和你们夫妻两个有缘,你当他干爹吧。”
李涵章看看来玉。来玉说:“我没有话说,爹看着好就好。”
来宝也说:“张大哥,你和么妹都跟我们家有缘。”
李涵章只好答应了,搓着手说:“我和幺妹准备了一份薄礼,只是今天没带上……”
“说这些见外的话做啥?”李大爷抽口旱烟,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是娃娃的干爹,给娃娃取个名字吧。”
“我?我给娃娃取名字?”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红着脸问李大爷。
“正巧也是你逢生,该你给娃娃取名字。”李大爷用烟锅子示意李涵章坐下,然后说,“你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走的路远,也是有见识的人。”
李涵章看看李大爷,又看看来玉和来宝,问:“真的要我来取名字呀?”
三个人都点点头。来宝说:“其实,从知道嫂子怀孕那天起,我就在爹妈面前说起过这件事情。但老辈子人迷信,不准先给娃娃取名字,怕不吉利。”
李涵章心里想,他们每个人肯定都已经在心里给娃娃想了名字,我说一个凑热闹。只是,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他问李大爷:“娃娃是啥字牌?”
“新社会了,不搞那些封建迷信,不讲字牌。”没等李大爷开腔,来宝抢着说,“这是个态度问题。”
“可惜我拿钱送你上学哦!”李大爷在桌子腿上磕着烟锅子,对李涵章说,“新社会新气象,只要姓李就行。”
“叫李可贞好不好?”李涵章脱口说。但说完他就后悔了:李家的人怎么会同意给娃娃取这么个名字呢?自己怕是想儿子想疯了!
“听起好顺耳,是哪两个字?”李大爷问。
李涵章愣了一下,忙想起了自己是不识字的小商贩,就说:“不晓得,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喊起好听。”
来宝大笑着说:“珂珍。好!这两个字的本意都是玉,一听就晓得是我哥哥来玉的儿子。而且,谐音可贞、可真,意思都很好。”
来玉望着弟弟,问:“你叽里咕噜说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来宝,你把那两个字写下来,我去找个先生看看。”李大爷像是听出了一点儿名堂,对小儿子说。
“看啥嘛?那些算命子都是哄人的!”来宝虽说不同意老爹把名字拿给算命子看,但还是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笔,把两个字写出来,传给大家看。
李大爷读过两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看了看,说:“好!”
来玉没有读过书,看了看,只说:“硬是好!”
李涵章假装没有看明白,说:“这么多笔画啊?只苦了娃娃回头上学写名字哦。”
几个人于是大笑。
当天晚上,李涵章和陈么妹没有回花房子,就住在么妹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半晚上,么妹把事情收拾完了回到房间,看到李涵章捂在铺盖窝窝里还没睡,问他:“咋还没睡?”
“高兴。”
幺妹脱了衣裳钻进被窝,把李涵章往里面挤了挤,说:“人家当爹,你高兴得睡不着?”
“我当干爹嘛,一样的。”幺妹身上冰冷,李涵章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是哦,这下真的不一样了。我们原先就准备了一些鸡蛋啊、小衣裳啊,礼太轻。要不,我们去城里给娃娃换个长命锁吧。”么妹举起左手说,“这个镯子够了。”
“你真的舍得你妈妈给你的镯子吗?”李涵章问。
“有啥舍不得啊?我听人说过,女人结了婚要是几年都不开怀,就可以抱养一个干儿子。对干儿子好,老天爷看见了,她就会怀上。”陈么妹蜷在李涵章怀里说,“办满月酒的那天就要送礼,最好是在年前把银锁拿回来。你明天就去,选好看的,要是银匠嫌我的镯子轻,你就再带点钱……”
“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古城。”李涵章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按进身体里,让她变成自己的一根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