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白天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又经过了几番折腾,但李涵章躺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硬板床上,仍无法入睡。
刚才跟着霍金寿“视察”了一圈,李涵章的确感受到了铜鼓寨据险就势、易守难攻的绝佳优势。然而,眼下的时局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不过是共党暂时未动的一个“孤岛”而已。周围都已经插遍了红旗,这铜鼓寨就算是孙猴子的花果山,早晚也要被如来佛的大手掌拍在五行山下。眼下因为相信台湾总部传来的那些痴人说梦般的消息,霍金寿才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居然不把共军二野的李德生放在眼里。
李涵章躺在木板床上,慢慢地从记忆中找出了有关李德生的零零星星的信息:此人系河南光山人,虽说是放牛娃出身,但民国十九年参加毛泽东的工农红军后,便身经百战。抗战时期,他历任连长、营长和团长职务,参加过开辟根据地的战斗,参加过“百团大战”,已经是一员骁将了。内战开始后,上党、邯郸、鲁西南战役、襄樊战役和淮海战役,一路打下来,从排长、连长,升到旅长、师长。他是典型的河南汉子,敢打硬仗恶仗,随着刘邓所部千里直插大别山,继之,一路打到了大西南。
所以,霍金寿虽然有这山高路险的坚固寨子,但仅凭着区区八九百人,居然要和李德生为敌,真是自不量力。李涵章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夜,最后,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霍金寿啊,霍司令,就算你的城池再坚固,面对李德生也是以卵击石。
李涵章正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忽听门外传来“咕咚”一声异响,立即从床上坐起,问道:“谁?”
“报告长官,小的奉命给您站岗,刚才……刚才不小心,打瞌睡,栽翻了。请长官处罚!”王大福在门外回道。
“哦,是王大哥吧。天冷,进屋暖和暖和。”李涵章听到王大福的声音,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谜团没解开,就想,反正也是睡不着,干脆,先把这事儿弄清楚再说。
“长官,小的哪里当得起您喊大哥啊。小的奉朱大队长之命,伺候您,给您守夜站哨,不敢偷懒!”
“让你进来就进来嘛,朱大队长既然是命令你伺候我,你不进屋,咋个伺候我?”李涵章说着话,披上衣服站起来把门打开,看到王大福像个木桩一样戳在门口,撅把子换成了一杆汉阳造步枪,背在背上,枪刺比他的脑袋高出了一截子。
“那……小的就……进来了。长官,您不但武艺高强,还是个好人啊。我和陈家财真是瞎了狗眼,居然要劫你。”
还没等李涵章问,王大福自己就说到这茬事儿上了。李涵章于是借坡下驴,问道:“大福啊,你跟着霍司令干了多久了?平日里都是执行这种任务吗?”
王大福进了屋,把枪抱在怀里,将半个屁股搁在一张糙木椅子上,回答说:“报告长官,小的没爹没娘没婆娘,原本也没啥吃饭的手艺,就在村子里给人打短工混饭吃。霍司令投共之前,被抓了壮丁……”
“霍司令投共?”李涵章听了王大福的话,吃了一惊。
“是啊。霍司令原来是国军反共保民军第五军15师43团4营营长,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抓的壮丁。共军打荣昌县城时,43团被打散,霍司令投降了。没几天,他嫌共军伙食差、纪律严,就又带着弟兄们连夜逃了,跑到这铜鼓寨上,打跑了这里的山贼,自己当起了司令。”
原来这个霍金寿,跟三国里的吕布一样,是个无常小人。李涵章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接着问:“我看见霍司令的司令部有一个电台和发电机,这么高级的东西,他哪里搞来的?”
“报告长官,那是他从共军那里逃走时,顺便把43团的两个发报员连同电台、发电机一起捎带走的。他当时就说,这东西有大用场,有了那个玩意儿,就可以和蒋委员长直接联系。”
“哦,是这样啊……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呢。大福啊,你平时都执行啥任务?”李涵章还惦记着他想要弄明白的那个问题。
“平时,也没啥事儿,就是在山上和弟兄们站站哨,偷着喝喝酒、赌赌钱。霍司令说蒋委员长马上要反攻大陆了,我们到那个时候都会升官发财!长官,霍司令说的话,到底有谱没谱啊?”
看来,连这个王大福也对霍金寿的话信不过。李涵章暗自笑笑,打算继续把王大福往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上绕。
李涵章看了一眼王大福,突然问:“既然你平时都在山上,那今天为什么要跑那么远,还要和陈家财一块儿劫财害命?”
王大福一听这话,吓坏了,赶紧把怀里抱着的汉阳造一扔,“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直抽自己的嘴巴子:“小的该死,有眼不识泰山。小的归朱彪朱大队长管。前些天,霍司令命令每个大队统统都要派人下山去搞钱,说是买枪买炮。朱大队长就命令我和陈家财一伙儿,去他的老家‘敲大户’。我们俩路上敲了一个有钱的主儿,搞了三十多万共军发的那种钞票。神剪张是陈家财的远房表叔,知道他是个随时不缺钱的人,听说他回家了,就找上门来借钱。一下子借那么多钱,陈家财不信。神剪张说,他遇到了一个出手特别大方、根本拿钱不当钱的阔老板。他这次借钱,是要赚银元的。等银元赚到手,就给陈家财二成的好处。陈家财听了,还是不信。神剪张急了,就把遇到您的情况给说了。我俩正想着咋敲更多的大户上山领赏呢,一听神剪张的话,知道好事儿就找上门来了,就把敲来的共军钞票借给了神剪张,说好还钱时给二成的利息。然后,我们就悄悄跟着神剪张,藏在他家柴房里。第二天早上看到您用四块现大洋换了几件破衣服,心想,这下真的撞上阔财主了,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于是,就提前出了礼泉寺,在半道上等着您……”
王大福老老实实地把当初在礼泉寺怎么得到“周老板”消息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李涵章说了。
李涵章听了王大福的这些话,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动声色地接着问:“那从礼泉寺到铜鼓山,一路走了七八十里地,你俩手里都有家伙,咋走了那么远还不动手?”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王大福揉着膝盖,弓着腰站在那里接着说,“您不知道啊长官,别说从礼泉寺到铜鼓山了,就是这整个荣昌县,沿途都有霍司令放的眼线。不怕长官怪罪……”王大福说到这里,忽然很紧张地望着李涵章不吭声了。
“继续说。现在我们都是自己人了,还有啥话不好讲?”李涵章催促他道。
王大福擦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接着吞吞吐吐地说:“半路上,陈家财见你明明叫‘周耀祖’,却忽然改口说自己是‘张子强’,就起了疑心,通过沿途眼线,报告了山上。朱大队长怀疑你是共军的探子,命令我俩把你引到铜鼓山,捉你上山后确认身份。我们在半道上就知道,你的背篼里肯定有不少的金银细软,不说别的,光是在神剪张那里换的钞票,就值得我俩干一票了。陈家财原本出主意,要和我在半道下手,抢了你的背篼后,不回铜鼓山了,躲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吃香的喝辣的……结果……结果……”
“啥结果?快说!”李涵章看他又在卡壳了,听得都不耐烦,厉声吼道。
王大福吓了一跳,“啪”地敬了个礼,接着说:“报告长官:就在我们准备半路上下手的时候,朱大队长好像长了千里眼似的,托路上的眼线警告我俩,要我们老老实实把你带到铜鼓山,否则,我俩随时就可能在半路上掉脑袋!没办法了,我们只好随着你走。到了铜鼓山北门的进山口,陈家财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跟我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旦上了山,我们的发财梦就完蛋了。所以,刚进山口我们就动了手。谁知道我们瞎了狗眼,居然打劫到长官您头上了……剩下的事儿……您都知道了……长官,小的该死!我都说完了,请长官处罚!”
听到这里,李涵章算是明白了,自己阴差阳错撞到了霍金寿的地盘上,路上差点儿被人谋财害命。看来,自己以后得小心这点儿。想到这里,他盯着王大福说:“大福啊,这些都过去了。升官发财的事儿,谁不想干啊?再说了,你这也是奉命行事嘛,那些谋财害命的馊主意又不是你出的。”
“对对对,还是长官眼亮。都是陈家财那个龟儿子想的歪主意,也怪小的没心眼儿,差点儿跟着他犯了死罪。”王大福一听李涵章不但不追究自己,还替自己开脱,赶紧拍马屁。
见李涵章递了一支香烟给自己,王大福诚惶诚恐地接过来,燃着后,“滋溜”一口就抽掉了少半截,“呵呵……长官,还是洋烟好抽啊。香!比旱烟安逸多了。”边说边伸着脖子又来了一大口。
李涵章看他那贪婪的样子,干脆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哈德门”,扔给他说:“觉得好抽,就全拿去吧。”
“嘿嘿……长官,你真是个大好人。”王大福一边小心地把那包“哈德门”揣好,一边说,“朱大队长吩咐小的伺候长官,您有啥吩咐,小的肝脑涂地,两肋插刀!”
“好!兄弟是个实在人,够朋友!”李涵章站起来,拍了拍王大福的肩膀说,“我虽说是你的长官,但最喜欢交朋友。你也看见了,连你们霍司令都得听我的,还要把司令的位置让给我。实话告诉你,我比他的官儿大多了!一包洋烟算啥?现大洋、人民币,我背篼里多得是。既然朱大队长派你追随我,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副官了。”
“谢谢长官栽培,谢谢长官栽培!”王大福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长官看得起小的,小的愿为长官鞍前马后,粉身碎骨!”
“那好。王副官,我可能明天,最迟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大足执行蒋委员长亲自交办的一项重要任务。我下山时,你随我一起走。等任务完成了,我们一起去台湾,由蒋委员长亲自给你发委任状!”李涵章下意识地感觉到,这铜鼓山上危机四伏,他需要一个帮手,哪怕是个并不机灵的帮手,也总比没有的好。
“是!长官!小的从现在开始,就是您的人啦,唯长官命令是从!”王大福从地上爬起来,“啪”地给李涵章行了一个军礼。
“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天估计都快亮了。这铜鼓山固若金汤,哪需要站啥岗?你早点儿去休息吧。”李涵章把需要了解和需要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就把王大福打发走了。
冬夜的铜鼓山,没有风,但门外不时传来的巡逻的脚步声、兵勇们聚赌的鼓噪声,却让李涵章感到,这满山的古木丛中,到处都涌动着杀机……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涵章就醒来了。其实他一晚上都是醒着的,压根儿没睡踏实,说是醒来,不如说起床。
昨晚王大福离开后,李涵章把自己上铜鼓山前前后后的事情又想了一遍,看起来,似乎全部情况都搞清楚了,但他却并不轻松,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问题:晚饭后,霍金寿陪自己“视察”铜鼓寨时,朱彪拿着李橖的电报匆匆跑来,两人躲在暗处说了些什么呢?凭着直觉和多年的特务工作经验,李涵章推断,李橖从滇缅边境发给霍金寿的那封急电,一定和自己有关!但是,无论那封电报是否与自己有关系,铜鼓山既然已被李德生的35师包围,就绝非久留之地……李涵章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王大福大概在门外听到了动静,扯着嗓子喊:“长官,您睡醒啦?”
“哦,王副官啊,你进来吧。”李涵章在屋子里应道。
王大福端着一个盛了温水、搭了棉布面巾的铁盆子一进门,就神秘兮兮地对李涵章说:“长官,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哪知道,他的话刚说了半截,门外就想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涵章抬眼一看,来的是霍金寿,后边还跟着朱彪。王大福把后半句话咽回去,默默地把水盆放到李涵章面前的一张凳子上,惶恐地溜了屋里这三位长官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李主任早啊!昨晚,在这荒陋小寨,休息得还好吧?”霍金寿开口打招呼时,跟昨晚酒后相比像是变了个人。
“霍司令早。还好,还好。在这山寨之上,既有‘会当凌绝顶’的豪气,又有‘悠然见南山’的洒脱,很久都没有这么安逸过了。”自己刚一起床,霍金寿就进门了,李涵章尽管很讶异,但仍应付着,看他这么早就过来要说什么。
“李主任,既然小寨您觉得这么安逸,为了党国大业,还是留下来吧。您屈就了纵队司令,李总司令那里,我也好有个交代。”霍金寿也没等李涵章让座,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开始老调重弹。
“霍司令,该说的不该说的,昨天李某已经都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没必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吧?”李涵章边洗着脸,便回答霍金寿。
“卑职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希望李主任能够留在这里,带领大家兴盛光复大业啊!”霍金寿说罢,掏出一支烟,燃上,抽了一口,喷着烟圈。
“霍司令,你也看到了,我昨天是咋给李橖李总司令回电的。李某确实是有要务在身,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如果有缘,等我把这趟差办完,一定回来和霍司令共谋铜鼓山兴盛大计。这样,你看如何?”李涵章把棉布面巾搭在铁盆沿上,在离霍金寿远些的床头坐下,也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共谋大计?恐怕李主任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吧?”一直站在霍金寿身边的朱彪忽然插话道。
李涵章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住口!我和李主任说话,你插啥嘴?”霍金寿瞪了朱彪一眼,然后回头盯着李涵章说,“这么看来,小寨是真的留不住李长官了?”
“承蒙霍司令盛情挽留,李某没齿不忘。可惜啊,公务在身,身不由己。我必须尽快赶到大足!”李涵章吐了一口烟,又弹了弹烟灰。这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已不容置疑。
“公务要紧,公务要紧。既然李主任去意坚决,卑职也不便久留,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今天便送李主任上路,要得不?”霍金寿一边说话,一边站了起来。
“要得,要得。李某十分感谢霍司令美意!”李涵章一看霍金寿要放自己下山,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就请李主任用早餐。早饭过后,卑职亲自送李主任下山。朱大队长,你去安排一下,一定要安排妥当,让李主任满意!”霍金寿说着,站起来,指尖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司令部里,霍金寿陪着李涵章刚吃过早饭,朱彪就带人把李涵章那个背篼拎了过来,放到李涵章面前说:“请李长官检查一下,您的东西少啥没有?”李涵章笑笑,躬身把手伸进了背篼。
李涵章的这个动作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朱彪让他检查,不过是客套,他要是真的检查,那就是表明了他对这帮人不信任,也不打算给这帮人面子。
霍金寿的脸色铁青,朱彪的手在慢慢捏拢……
哪知道,李涵章把手伸进背篼后,忽然从里面拎出了一把大肚盒子!
霍金寿和朱彪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唰”地拔出了各自腰里的手枪。
“哈哈哈哈……”李涵章攥着大肚盒子的枪管,将枪把冲着霍金寿,大笑着说,“不好意思,也怪我没说明白,让两位受惊了。这是朱彪的属下陈家财的武器,我替他保管了一天,现在要走了,物归原主,还请两位替他收下。”
李涵章大笑,还另有深意,因为他从背篼里取那把大肚盒子的时候,发现背篼里的所有东西全都原封未动。
“哎呀,让李主任见笑了。惭愧惭愧……”霍金寿一手把自己的枪收起来,一手把陈家财的那把盒子炮接了过来,“属下无能,让李主任见笑了。”
李涵章敷衍道:“哪里哪里,我和陈家财、王大福同行了七八十里地,据我的观察,陈家财的脑壳还是很灵光的,只要好好调教,还是块好材料。”
“那王大福呢?李长官觉得他更是块好材料了吧?不然,咋成了你的副官?”朱彪也把枪收了起来,盯着李涵章问。
李涵章一看朱彪的眼神,就明白了一切,大笑道:“哈哈哈哈……李某实在想不到啊!我只是感觉夜里寂寞无聊,找王大福聊聊天,随便开了个玩笑,说封他为我的副官,想不到居然被你朱彪监视了!姓朱的,你啥意思?”
霍金寿愣了一下,刹那间就声色倶厉地质问朱彪:“朱彪,李主任说的,是真的吗?”
“卑职岂敢,卑职岂敢。早上,王大福拿着您赏他的那包‘哈德门’,到处散烟请客,声称自己已经是‘王副官’了。我很吃惊,仔细一问,才知道一夜之间,他就被李主任您提拔成副官了。这小子祖坟上冒了啥青烟,哪里来的这天大的福分啊?”朱彪忙不迭地辩解说,脸通红通红。
“那就好,军中无戏言。我的王副官呢?”李涵章一看朱彪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干脆直接朝他要人!
霍金寿立即朝司令部门外喊:“通知王大福,立即来司令部报到!”
李涵章注意到,朱彪的脸色像煮熟了的紫茄子一样难看,一直朝霍金寿使眼色。但霍金寿却只顾看着李涵章,没有顾及到朱彪神色变化。
一转眼的工夫,王大福被拖了进来:这家伙不但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而且大冬天的,只穿着一条大裤衩,浑身湿淋淋,抖得像筛糠一样!一被松开,王大福“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李涵章脚下,抱着他的腿号啕大哭,边哭边号叫:“长官,长官啊,您得给小的做主啊!”
霍金寿显然也吃了一惊,但还没等李涵章和霍金寿说话,朱彪就抢上前一步,把王大福从地上拽了起来。边拉他起来边说:“大福啊,说了你多少次,小赌怡情,大赌败家。咋样,这次又输得还不起钱,让人揍了吧?现在好了,李主任提拔你当他的副官,这下子,你小子比我的官儿都大,我都要喊你长官了!不过,毕竟我们是一起共过事的兄弟,再说话,可要注意点儿哦,别像今天早上那样,李主任还没正式宣布对你的任命,你就四处乱说,嘴巴不牢!”
朱彪说到“嘴巴不牢”这四个字的时候,眼里透着一股杀气。李涵章冷眼旁观,霍金寿似乎也看出了这里边有什么事儿。王大福则躲闪着朱彪的眼光,浑身抖得更厉害。
“朱大队长,还不赶紧去给王副官找身军服?”霍金寿瞪了朱彪一眼,然后又拍了拍王大福的肩膀说:“老弟啊,先受点儿委屈。一会儿,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和李主任上路。以后,还要仰仗王副官多多关照铜鼓寨这些弟兄们呢。”
“是!司令……”
朱彪答应着,正要转身,李涵章叫住他,这才开口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下一步去大足,如果穿着军装,那不是送上门去让李德生的共军抓俘虏吗?所以啊,给王副官找身合适的便装就行了。最好是短打,路上行动方便。”李涵章说着,把自己身上的长棉袍脱了下来,披到了王大福身上。王大福正抱着膀子哆嗦,听李涵章这样说,见李涵章这样做,眼里立刻就滚出了两行泪。
“是!长官!”朱彪听李涵章吩咐完,敬了个礼,转身出门去了。
朱彪走后,霍金寿和李涵章在蒋介石戎装照下边的方桌两边坐下。李涵章以不变应万变,等着霍金寿先开口。霍金寿似乎明白李涵章的心理,晃了晃肥大的脑袋,先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说:
“李主任,你我有缘相见,是我霍某的福分啊!霍某招待如有不周,还望多多海涵。眼下时局混乱,李将军却执意要离开铜鼓寨,霍某担心,李主任此一去,不知今生还能否相见?想到这些,霍某心里很悲凉啊。”
“霍司令昨天不是还雄心勃勃的吗?”李涵章说着,“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李某虽然不才,但对党国大业,从未产生过动摇。相信我们一定还会相见的!”
霍金寿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听李涵章把话说完,端起桌子上的一个粗瓷大碗,喝了一口茶,抹了抹嘴说:“那是,那是。李将军勋驾光临小寨,霍某无以为报,特地给将军备了两份薄利,请笑纳。”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摊到李涵章面前。
李涵章定睛一看,却是两张证明,一张内容和图章与“成都市民周耀祖”的往来证明一模一样,只是名字由“周耀祖”换成了“张世明”;另一张是成都军管会发放的身份证明,上面贴着自己照片,名字也是“张世明”。昨天上山前,朱彪搜走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东西,仅仅时隔一夜,他们居然就伪造出了几乎可以乱真的身份证明……李涵章想着,不由得暗自感叹:看来,果如霍金寿所言,这铜鼓寨,什么人才都有啊。
见李涵章满脸的差异,霍金寿拱了拱手,得意地说:“我这铜鼓寨虽然不大,但各路神仙却不少。李主任是CC系,在您面前耍这点江湖把戏,当然是班门弄斧。十分抱歉,未经李将军同意,就擅作主张,替李将军起了一个化名。现在共军沿途盘查很严,这两样东西,想必李将军一定必不可少,不然下了铜鼓山,就会寸步难行啊。”
“霍司令想得太周全了,李某无以为报啊!”说完这话,李涵章把那两份证明装进了贴身夹袄的口袋里。
“同为党国尽忠,何言报答二字?只希望李将军到了滇缅‘川滇黔游击总司令部’,如能见到李橖李总司令,能为霍某美言几句,就感激不尽了。”霍金寿皱皱眉头,又说,“只是,您对王副官的任命,事发突然,兄弟没来得及准备他的身份证明,李将军您看……”
“莫得事,莫得事,我随李长官下山,我随李长官下山。我反正是跟定李长官了。有李长官在,小的啥都不晓得怕!”一旁披着李涵章棉袍的王大福忙不迭地插话。
霍金寿看了王大福一眼,没有开腔。
“王副官的事儿,交给我安排好了。请霍司令放心。”李涵章看了一眼王大福,知道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走,暗自笑了笑。
霍金寿听李涵章这样表态,只得拱了拱手说:“那……我就把我的弟兄交给李将军了。”
话刚说到这里,随着一声“报告!”朱彪进来了,一手抱着一堆衣服,另一只手里拎了一个布袋。进了门,他看都没看王大福一眼,就把那堆衣服扔了过去,随后转向霍金寿说:“报告司令,送李长官下山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霍金寿闻言站了起来,接过那个大布口袋,对李涵章说:“山上也没啥好东西,这是卑职吩咐属下给李将军准备的一袋子干粮,也就是一些馍馍和咸肉,还望李将军不要嫌弃。”
李涵章坐着点点头,拱手说:“霍司令想得周全。多谢多谢!”
“李主任客气了。”霍金寿说着,看到王大福已经穿好衣服,把口袋递给他,“王副官,还不替你的长官背上背篼?”
王大福哈着腰,双手接过口袋装进了背篼里。
霍金寿看看李涵章,突然对着门外朗声说道:“打开‘西吉门’,恭送李将军!”
李涵章听了霍金寿要“恭送”自己的话,坐着没动,淡淡地笑着问:“去大足,应该走‘东安门’吧?”
霍金寿笑道:“李主任厉害!才来我这铜鼓寨不过一天,就把地形摸透了。呵呵,不瞒您说,‘西吉门’是铜鼓寨的正门,山上来了重要客人,我们都会打开‘西吉门’迎客送客。”霍金寿这话,让李涵章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上山的。他冷笑两声,站了起来,和霍金寿并肩住西吉门走。
“西吉门”外,下山的石阶相对平坦,有一两百个人分列阶梯两旁,持枪肃立。霍金寿牵着李涵章的手,走出这条人墙甬道后,边说着寒暄的话,边沿着寨墙外的一条蜿蜒小道,绕到了铜鼓寨“东安门”外的山径上,顺着那条绕来绕去的山道走了近两个小时,这才到了铜鼓山东侧的山脚下。
“下了山,前面就是共军的地盘,恕卑职不能远送。就此别过,还望李将军……哦,张世明张大掌柜多多保重!”临分手,霍金寿先是行了个军礼,接着又拱了拱手,一揖到底,随后转身对跟在后边的王大福说,“王副官,大福兄弟,以前在山上霍某有啥得罪的地方,还望不要计较!虽说你现在是我的长官了,但毕竟都是铜鼓寨出来的弟兄,一路上要是服侍不好张大掌柜,小心哥子我对你不客气!”
王大福第一次听到霍金寿这样跟他说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不住地点头。
与霍金寿分手后,李涵章和王大福一前一后又走了一会儿,眼看着快到了出山的垭口了,李涵章问王大福:“去大足的路,你熟悉吗?”
“报告长官,我熟悉。”
“那你就带路吧,我们……”
“长官,我能不能吃点东西再走?”王大福不好意思地打断李涵章的话说,“朱彪那个龟儿子,说我是铜鼓寨的叛徒,不但打我,拿水泼我,还不让我喝一口水、吃一口饭,我……我现在饿惨了。”
“还有这回事儿?那你先吃点东西吧。”李涵章看了王大福一眼,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老实,还是该骂他窝囊。
李涵章的话音刚落,王大福就放下背篼,打开霍金寿给的大布口袋,一手抓出一个馍馍,一手抓出一块咸肉……
李涵章坐在路边,一边望着山路想心思,一边等王大福。哪知道,王大福一个馍馍还没吃完,忽然捂着肚子直喊疼。李涵章看到他疼得五官都走了样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帮龟儿子,在这干粮里下了毒!
想到这一点,李涵章冲到王大福身边,一手将背篼背到自己身上,一手就近把倒在地上打滚的王大福往石崖下拖。石崖只有半人高,李涵章蹲在地上扳着王大福的头喊:“大福,大福,你咋了?咋了?”
“龟儿子,不但要害你,还害老子!”王大福在李涵章的怀里,牙齿咬得“咯咯”响,眼里冒着火,“李长官,你是个好人……好人啊。昨晚,我从你屋里出来,按你的吩咐,回去睡觉,在路上,我看到霍金寿和朱彪走过来,吓了一跳,怕……怕他们晓得我没有站岗,我就躲起来……听到他们……他们说接到了电报,上头……上头命令,留得下你就留,留不下你,就把你干掉。霍司令……霍司令说,留下你,他就成了傀儡了,当不了司令了,还要……还要受你的窝囊气……霍司令还……还说……他…喝了酒,太大意了,竟然带着你把山上的防御情况,看了个……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们还说……你……说你……身份特殊,手上……掌握了全国反共救国军的资料,决不能……决不能让你落到共军手里。反正是……方正是,不管你留下,还是不留下,都必须……必须……”王大福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七窍出血,头一歪,倒在了李涵章怀里。
李涵章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赶紧把王大福放平,打开背篼,把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全部压满子弹,他想,霍金寿和朱彪以为没有动涵章的东西、又帮涵章准备了证明、准备了吃的,涵章就看不出了他们笑里藏的刀、绵里藏的针了。呵呵,他李涵章总得吃饭吧?他只要一碰袋子里的馍馍和咸肉,从一数到七,就会捧着肚子哭爹喊娘,然后七窍出血。这样,既没有背上不义之名,还完成了李橖总司令交代的任务,又得到了李涵章的财物。
李涵章一想起霍金寿和朱彪做的这些手脚,忍不住骂道:这些家伙,说起来也是堂堂国军的正规部队,打起仗来没有一点儿精神,玩起花样来却一套一套的,竟为了保命,背叛党国投降共党在前;又因为饭不好吃,背叛共党啸聚山林在后……
忽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打在了李涵章身旁的石头上。
看来,是那帮跟在自己后面,等着在自己七窍流血之后捡财物的人到了!李涵章紧贴石壁,观察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前边是一片开阔地,向西四五十米远,是出山的垭口,根据刚才那一枪打来的方向判断,对手就在自己的西侧——也就是说,对方极有可能已经封锁了自己出山的路径!
李涵章正分析自己目前的处境,一阵枪声骤然响起,子弹分别从山路的两侧,以及出山垭口的两侧密集地朝他飞来!幸好李涵章藏身的石崖向内凹进去了一米多深,两侧飞来的子弹,只能把他封锁在这个石崖下,却伤不着他。
李涵章还没有想出脱身的办法,却发现对方已经向他包抄过来,从枪声的密集度判断,对方大约有七八个人。枪声越来越近,李涵章躲在石崖下,已经能听见朱彪在号叫“毙了他”、“决不能让他逃掉”!
自己在明处,朱彪他们在暗处,情况十分危急!再不主动出击,自己今天就真的要葬身于此了。
李涵章决定冲出去,冒死一拼!
“哒哒哒哒……”就在这危急关头,凌乱的枪声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卡宾枪的声音。随后,李涵章就听见一阵哭爹叫娘的哀号,而射向自己的子弹,也改变了射击的方向。
趁此机会,李涵章一个就地十八滚,匍匐着出了那个石崖窟——就在李涵章滚出石崖窟,迅速躲到另一块巨石后边时,他忽然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灵活如一只猴子,在他和王大福下山的方向、在离自己七八十米远的山岩间,跳跃攀爬着,利用树木和巨石做掩体,端着一支卡宾枪,居高临下阻击着偷袭自己的朱彪等人!
根本不需要考虑,只看那身手李涵章就知道:这个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人,是周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