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外面的小饭馆里吃了饭,回到锦江河边的老宅子时,天已经黑了,于大爷老夫妻俩还在偏房里掌着灯等他们吃饭。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还好,收了一些老账。我们在外面吃了,这就上去休息。你们也吃了早点儿睡。”
白天过于紧张,三人上了楼,没有多说什么,就安排好放哨时段,各就各位了。江辉琦半夜起来换周云刚的哨,听到李涵章不住翻身的声音,悄声问:“主任,睡不着啊?”
李涵章翻身坐起来,低声说:“王世奇居然已经投共了,我有些接受不了。”
周云刚从楼梯口的哨位上走过来,坐在李涵章身边,说:“主任,老实话,我是你的卫士,你走哪里我就跟哪里,你投共我就投共,你进山打游击,我就进山打游击。”
“你自己没有主意吗?”
“主任,我们啥时候能有自己的主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江辉琦坐在楼梯口,把手放在大鼻子上,叹口气说,“现在,大家都不过是丧家犬。”
江辉琦的话,让李涵章想起了他的杜宾犬黑伯。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副官和卫士,命令说:“你们休息吧,我来放哨。明天还有任务。”
李涵章所谓的“任务”,就是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去找中统在成都的联络点。
李涵章知道,川调室的情报网包括党网和通讯员,党网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党员调查网工作人员”,通讯员也是同步从1940年川调室成立那天起就开始发展的。根据他离开重庆前的最后一次统计数据,四川的党网是六千多人,通讯员有四千多人。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像在新津机场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成了无头苍蝇,但还有一些,却接受命令潜伏了下来。李涵章非常清楚地知道,川西办事处的刘情怀就没有离开成都,因为四川省党部书记漆中权临去台湾之前,已经任命他为省党部留守处主任。
这些被安排留守的特务,都是经过培训的骨干,李涵章相信他们和全国其他的留守特务是有联系的,而且,整个留守特务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可以随时收拢、随时放开。
满街红红绿绿的标语,让一向沉稳的李涵章,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领教了共军政治宣传的厉害。他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从一个联络点赶到另一个联络点,期间,不时遇到荷枪实弹的共军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要么急行军一般处于战备状态,要么押着被抓获的身着国军军装的官兵或身着各式普通衣裳的特务游街而过。李涵章每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心里就会抽搐一下,然后,别过脸去,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把扣在脑袋上的礼帽拉一拉。
忐忑不安中,李涵章一行三人来到了纯化街。这条街上有个关帝庙,川调处的中统特务之间要是有什么公私纠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跑来这里焚香磕头。刘情怀接受命令要留下来之后,就曾带着几十个特务来这里歃血为盟,发誓要反抗到底。但是,也不知道李涵章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正是在他们赶来的时候,这个特务窝子被解放军捣毁了:沿街两边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端着枪的解放军战士,潜伏在这里的中统人员被反绑着双手,一路押了过来。他们中间有的穿着青布长衫,有的一身短打,但都把头埋在胸前,眼睛看着路,被推推搡搡着往前走。
李涵章今天是一身阔商人的装束:咖啡色的铜腿儿水晶石眼镜,藏青色的夹层长衫,黑色的呢子礼帽,黑色的皮鞋。跟在他身后的周云刚装扮成李涵章的随从,一身短打;江辉琦则装扮成李涵章的账房先生,一袭布衣长衫。但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揣着一把相对小巧、易于隐藏的六发左轮手枪,以防不测。
看着那一张张从关帝庙里被押出来的熟悉脸孔,他们非常明白,虽然自己化了妆,但即使关二爷也无法保佑他们不被这些昔日的同僚认出,再来个当场“揭发有功”。如果真那样,可就彻底栽了。因此,李涵章给两个下属递了一个眼色,三人心有灵犀,慢悠悠地踱到了墙角,先阻断那些被陆续押出来的中统特务们的视线,然后左右看看,确信没有什么危险了,这才慢慢地退出了纯化街。
谁知道,他们刚刚走到纯化街街口,忽然从旁边冒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士兵,端着中正步枪,把他们拦住了。
“你们给俺站住!你们是哪儿的人?做啥的?”也许是李涵章那身阔打扮太惹眼,高个子解放军操着一口山东话,上来就很不客气地盯住了李涵章。
李涵章扶了扶眼镜腿儿,正寻思着怎么答话,跟在后面的江辉琦赶紧挤到李涵章前面,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哈德门”,一边往外抽烟卷,一边点头哈腰地操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对那两名解放军说:“长官辛苦,长官辛苦,这是我们周耀祖周老板,在云南思茅和这川西坝子一路,做点儿茶叶生意。”说完,边迎着那两个解放军的枪口往前走,边把手里的两支烟往上递。
李涵章不动声色地看着两名解放军士兵的反应,而站在他右侧的周云刚却故意哈了口气,装作很冷的样子,把两只手互相插进了袖口里。李涵章知道他的意思,因为在他们三个人宽大的衣袖里,都藏着一支左轮手枪。
“站住!别再往前走了。告诉三位,咱们不兴叫长官,咱们得叫同志!明白了吗?现在是新社会了,以后三位记好了,要叫‘同志’!好了好了,他是老板,你俩是干吗的?”矮个子解放军晃了晃手里的枪,操着一口天津话,阻止了试图向他靠近的江辉琦。
听了这话,李涵章明白,这两名解放军士兵已经相信自己的身份了,忙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证件递了过去。这是一个贴着自己的照片、名为“周耀祖”的“国民身份证”。等高个子解放军士兵收了枪接过证件后,李涵章又把江辉琦扒到一边,笑着对矮个子解放军说:“两位同志,下人不懂贵军的新规矩,说话不当,请别见怪。”
高个子解放军左右上下很仔细地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李涵章,把证件还给他说:“没瞧见街上贴的通告吗?咱们成立军管会了。这老蒋伪政府的身份证要作废。你们记着,赶紧去换发新证件。知道地儿吗?不知道的话……”
“晓得了晓得了,长官辛苦。我们晓得了,这就去换,这就去换。”江辉琦摸了一下鼻子,一边哈着腰答话,一边把那两支烟继续往那两名解放军战士手里递。
“你拉倒吧!俺们人民解放军,不兴这个。装起来自个儿抽吧。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操山东口音的高个子解放军边说话边挥了一下手。
三人虚惊一场,回到锦江河边的宅子里时,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李涵章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进了宅子之后,看到于大妈坐在房檐下一边补衣裳一边照看孙子,随口问:“于老爹出去了?”
“他哦?忙得很,又去槐树井吃讲茶了。”于大妈抬起头,笑着回答。
“他老人家是个能干的人哦。”李涵章说着,给江辉琦和周云刚使了个眼色,三个人便径直上了楼。
四川茶馆多,倒不是因为川人不能在家安静地喝茶,而是因为川人喝茶只是个手段,在茶馆里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才是目的。无论是邻里之间、兄弟之间,还是卖艺跑码头的、耍钱赌博的,黑道白道,有了纠纷都是在茶馆里解决:当事双方找几个彼此都信得过的人,聚到茶馆里,一人面前一碗茶,双方各讲各的理,谁是谁非,一番龙门阵摆完,总会有一个解决方法让双方都满意,然后输理的一方付了茶钱,大家互相拱拱手,各自散去,再不计较。
李涵章每次来这里,总是碰到于老爹被人请去吃讲茶,可见他在当地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上了楼,关上门,三个人围在一起,悄悄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刚才在纯化街口你们也都看到了,要不是辉琦随机应变,我们可能就全部暴露了。所以,我想了想,你们以后不能再跟着我。对共党而言,我身上背的有血债,他们绝对不会轻饶我;对党国而言,我知道得太多,所以才被点名必须去台湾。也就是说,现在,我很有可能是两边都要找到的人。好在我的家人都去了香港,自己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没什么牵挂,哪里黑哪里歇,能找个地方藏身就可以了,但你们不一样。一来你们两个都年轻,没有成家,还要回去续香火;二来你们身上没有背血债,就是被抓了,也不会被杀头。”
李涵章说完,看看江辉琦,又看看周云刚。他自己都觉得刚才的话不像自己说的,太罗嗦了,可他偏偏就这么说了,而且,还觉得有话压在舌头底下,很想说,却说不出来。
江辉琦低着头摆弄手里的左轮,一言没发。
周云刚毕竟性子急,捏紧拳头、压低嗓子说:“主任,你要是进山,我就跟着你打游击;你要是找路子去台湾,我一路给当护卫。”
“不行!你们两个必须离开我,这样才安全。刚才上楼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到于大妈说的话?”李涵章看见两人茫然地看着自己,只好自问自答,“我看最好的办法,是请于老爹帮忙把我们一路带来的那两支冲锋枪和这几支好手枪都卖了,大家拿着钱才好走路。我这里有两支枪,你们都只留一支手枪防身就可以了……另外,国民身份证要带好,那是护身符。”
周云刚还想说什么,李涵章伸手制止他,说:“就这样吧!我已经决定了。”
于老爹这顿讲茶一直吃到晚上才回来。李涵章让周云刚在门口等着,一见于老爹回来,忙将他请上楼,说:“于老爹,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我们搞了些枪,想换成钱,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他们刚来的时候,于老爹就看出来了他们背上的口袋里装的是真家伙,现在听他们这样说,也不戳破,连忙答应:“这些东西现在是抢手货,好出手得很,包在我身上。”
李涵章说:“我们是外乡人,不敢在这里抛头露面做这些生意,烦劳老爹跑路,不管啥价,都一定给老爹抽头。不过,价格可以讲,但只要银元和川板,其他的不要。”
于老爹见有利可图,就连夜带着儿子上山去找人联系。天不亮,父子二人回来,一进屋就对李涵章说:“周先生,两支冲锋枪带子弹六百大洋,两支手枪带子弹四百大洋;手榴弹、催泪弹加在一起两百大洋,他们出一千块银元、一千万元人民币,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个价格比李涵章预计得要高很多。李涵章知道于老爹没有在中间吃雷,暗暗佩服老人家信守江湖道义。
见李涵章没有意见,于老爹的儿子转身出门去了。一会儿,带来六个人,一身川西坝子男人常见的装束,但行走间背脊梁笔直,而且衣袖带风,一看就不是寻常庄稼人。大家见面,也不吭声,把钱和武器全都摆在地上,互相把对方打量了几眼后,弯下身去,各拿各的,然后抬腿走人。一场交易,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等来人扛着武器走了之后,李涵章拿过一个小口袋装了三百块银元,对于老爹说:“烦劳了,莫要嫌少。”
于老爹是江湖人,也不推辞,道过谢之后,拿起三百块大洋就走了。
于老爹走了之后,李涵章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
扔了六七个烟头之后,李涵章从房间里翻出一个方铁盒。周云刚和江辉琦一看,竟是二十支装“龙马”牌香烟盒,而且还没启封。两人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因为这种香烟盒当时非常少见,只有国军高官才能享受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俩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李涵章抚摸着那盒烟,自言自语地说:“这盒烟,跟了我十多年了……”
随后,他站起来对周云刚和江辉琦说:“你们俩在家守着,我出去一下。”
“主任,你去哪儿?”周云刚随即问道,江辉琦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个你们别管!”李涵章穿好外罩,戴上了那副茶色的水晶石眼镜,拿起了那顶礼帽,还是一身阔商的装扮,就要出门。
“那不行!主任,我是你的卫士!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跟着你,不然就是失职!”周云刚跟李涵章较上了劲儿。
江辉琦随后说道:“主任,纯化街口那场遭遇,说明共军现在盘查得很严,你如果不是有特别要紧的事儿,最好还是别出去!如果非要出去不可,那就还得让我和云刚跟着你,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我必须得出去一趟。在这种时候,这事儿对别人来说,也许不算个事儿;但对我来说,很重要!”李涵章听了他俩的话,沉吟了一下,最后拍板说,“这样吧,辉琦你在家里待着,看好我们的东西,”他用手指了指刚才卖枪所得的那些银元和人民币,“云刚,你跟我走一趟吧。”
周云刚还是一身短打,装成阔商周耀祖的随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走到一楼时,于老爹两口子正在准备晚饭,看到李涵章和周云刚又要出门,招呼了一声:“晚饭马上就好了,咋个又要出门?”
“老爹,你招呼楼上我那个兄弟一起吃吧。我们俩有点儿急事出趟门,马上就回来。”李涵章边和于老爹说话,边递了一支烟给于老爹。
“早些回来哦,解放军搞啥子宵禁,晚了就回不来了。”于老爹接了烟,叮嘱了一句。
“晓得了。”李涵章边答应边带着周云刚加快了脚步,离开了锦江河边那套宅子。然后,直奔春熙路方向而去。
江辉琦和周云刚根本不知道,李涵章这次到成都,还有一桩心事,就是去祭奠他的恩师戴季陶。
10个多月之前,戴季陶的灵柩从广州乘飞机运抵成都,成都各界在文殊院设下灵堂,举行公祭,之后,便安葬在枣子巷的戴家花园。正巧那段时间,李涵章从杨森司令那里领受了一项秘密任务,带着手下到西康调查刘文辉与共党之间的联络情况。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月。戴先生的灵柩在文殊院停放了59天,他没能赶回成都,没能去灵前祭奠,也没有赶上安葬先生之前成都各界举行的一场场公祭,更没能在戴先生下葬时,去送他最后一程。执行完任务返回重庆后,已经是5月份了,全国各个战场,国军节节败退,西康、云南两省,不时有各种临战倒戈的迹象。因此,这期间,杨森司令不停地安排给他这样那样的临时任务。尽管他因为执行公务,不停地往返于重庆和成都之间,但每次都来去匆匆,去戴家花园祭奠戴季陶的愿望,也一直搁置着,依然只是一种愿望。这件事情,成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法和人说起的一块儿心病。但现在,李涵章预感到,此次离开成都,这辈子再想返回,几乎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必须趁着人还在成都,了此心愿。不然,他将来就是死了,也无颜再去见戴先生。
刚才他翻出的那盒“龙马”香烟,是戴季陶在李涵章“高考”取得好成绩、顺利进入国民政府司法院时,特地赏给他的。一直保存着这盒烟,是因为李涵章知道,戴先生这样做,不仅仅因为他和李涵章的父亲是世交,更主要的是因为他赏识李涵章的才华。这么多年了,从中央党部、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中央社,再回到中统总部、调到重庆党部,职务在不断变化、身份在不断变化,但李涵章感念戴先生的知遇之恩,对戴先生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化。他珍藏着这盒烟,从来舍不得打开来看一眼,尽管他估计里边装的那二十支香烟早就发霉了,但他仍完好地保存着。
国民政府在1948年年底迁往广州后,李涵章便听说了戴先生身体有病的消息。当时,他就想抽时间去探望一下这位影响了他大半辈子的恩师。但国军一路败退,战事日益吃紧,直到1949年2月,他才得知,戴先生已经于11日在广州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当时的报章上以《元老戴季陶昨晨病逝广州于院长行前病榻执手诀别》的标题报道的此事,但后来李涵章得到的消息是,蒋校长力劝戴季陶同去台湾,但对时局已经绝望的他,数次拒绝,而且,自抗战期间就开始一心向佛的戴院长,临去世前几天,还拖着病体,专程去了一趟广州的六榕寺,将十一个平时拜的千手观音亲自放在六榕寺的觉皇殿中,并和寺中的高僧谈禅,说自己不久便会脱离这个恶世……
这些属于“内幕”的事情,都是李涵章后来才陆续听说的。他很懊悔,自己这么多天,为什么没抽出时间去看望先生。
李涵章的这些心事,跟在后边的周云刚当然不知道。有了上次在纯化街街口的教训,一路上,他始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探视着沿途的动静,手从没有离开藏在腰间的枪把子。还好,天色尚早,这次出门,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基本上都是一派大乱之后初现大治的迹象,街巷两旁人家的院门大多关闭着,各种铺子却大开店门,照常营业。路过一家酒店时,李涵章想了想,进去买了一小坛泸州老窖。
沿途的这些情景,让李涵章心里如五味瓶倒。
经春熙路,过东大街、西御街,出新西门,至枣子巷的戴家花园,是当时戴先生出殡时所经过的路线。李涵章之所以沿着这条线路走去戴家花园,是想借此弥补他当时没能去送戴先生最后一程的遗憾,更是为了不给自己后半生留下愧疚。
好在,尽管这一路遇到了两次解放军士兵的盘问,但有了上次在纯化街街口的经验,李涵章和周云刚都天衣无缝地凭着军管会发的那张新的身份证明,安全坦然地混了过去了。终于进入枣子巷了。
戴家花园就在不远处。尽管去祭奠戴先生心切,但李涵章做了这么多年的特务工作,情形再紧急,他也不会乱了方寸,依然下意识地保持着最起码的警惕。
已经看到戴家花园的院墙了,李涵章停下脚步。他远远地看到,正有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在戴家花园门前的枣子巷里,来来回回地巡逻。
李涵章立刻判断出,军管会派来这么多的兵力,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戴家花园,而是在张网以待,等着前来这里探访的人自投罗网。毕竟,戴先生从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随从秘书,一直做到国民政府委员、考试院院长之职,并在这个职位上干了长达20年凡是在这个时候出入戴家花园,或者来祭拜戴先生的,在国民政府里自然非显即贵,肯定都是要钓的“大鱼”。
果然,李涵章才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就有四名解放军士兵迎了上来,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同志,我们回家,路过这里。”李涵章经历了解放军的几次盘查之后,“同志”这两个字,在他嘴里,已经像“长官”那样可以顺口而出了。他回答着,没等那四名士兵开口索要,就十分及时地把身份证明拿出来,递了上去。
一名士兵把长枪竖在地上,接过证件来看了几眼,然后又把眼睛瞄向了紧跟着李涵章的周云刚。
“同志,这是我的伙计,跟着照应我的。”李涵章说着,冲周云刚使了个眼色,然后突然开口训他,“见了解放军同志,咋连句话都没有?平时我是咋教育你的?都就着酒肉吃到肚子里了?人家解放军同志,为了保护我们成都的社会治安,天天这么辛苦,你咋木头似的,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
周云刚赶紧哈起腰,冲那四名士兵打躬作揖:“解放军长官辛苦,解放……”
“叫‘同志’!教了你多少遍?这点儿事儿都记不住!”李涵章煞有介事地训了周云刚之后,就又把脸转向还拿着他那身份证明的解放军士兵,弯下腰说,“同志,您别和下人一般见识,他是个粗鲁人,不懂事儿,脑瓜子又笨……”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名解放军士兵打断了:“好了好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人人平等。你的旧思想也要改一改,不要开口闭口下人老爷的,那都是旧社会的陈规陋习!天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家去吧,一会儿关了城门,你们就得住店。”说完,就把身份证明还给了李涵章。
“要得!我们这就赶紧走。”李涵章把身份证明接过来,小心揣好,赶紧带着周云刚往枣子巷的深处走去。
路过戴家花园的大门口时,李涵章放慢了脚步。大门两边各站着两名解放军士兵,竖着枪,站得笔直。他知道,想去花园祭奠恩师的愿望,此时已经完全成为一种永远的愿望了。他暗自叹了口气,伸长了脖子,尽可能地往大门里望了一眼。
戴家花园临门的那堵照壁和照壁墙上探出来的冬天的树冠,遮掩着花园里的一切。李涵章什么都没看到,也把什么都看进了心里。
急匆匆地走出枣子巷,绕回成都城的新西门之后,李涵章找了城墙下一个遍地枯草瓦砾的僻静地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白色的丝绸手帕,铺在地上,把那盒十多年都没有启封的“龙马”牌香烟,一支一支地拿出来,摆在了手帕上。十多年过去了,那二十只烟已经霉成了一坨,李涵章十分小心仔细地把它们一支支摘开摆好,又拎出刚才在路边买的泸州老窖,慢慢地浇在了那一支支香烟上,随后,摸出火柴,点燃。
先是一丛酒精燃起的蓝色火苗,接着就是香烟和丝绸手帕燃烧后腾起的黑色烟雾……
想起戴先生一辈子好烟好酒,李涵章在烟雾酒香中,泪流满面,缓缓地跪了下来。
一直不明就里的周云刚,从未见到过自己的长官这样悲哀地落过泪。他很想知道李涵章这么做的意思是什么,但多年的习惯,长官的事不多问,更不能乱问,因此,他在默默地关注李涵章的同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伸进衣襟,紧紧地按着枪把子,警惕地打望着四周。
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李涵章站起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之后,随即吩咐周云刚:“天不早了,你去找家肉铺买些吃的,再买一坛子酒。我去喊一辆黄包车。”
李涵章和周云刚坐着黄包车回到锦江河边的那处宅子里时,江辉琦正焦急得像掉了眼镜儿的老教授,在屋子里乱转。一看他们俩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忙迎上来。李涵章和周云刚都没说他们这一趟出去干什么了,江辉琦也不多问,只是摸了摸他的大鼻子,说:“不是说宵禁吗?天这么晚了,你们咋回来的?”
“宵禁,也就是把守着城门和那些‘口子’,禁止市民出城进城,在城里,还是可以到处走的。”周云刚说完这话,把怀里抱着的一包卤肉、一包夫妻肺片和一坛子酒放到了屋子里那张花梨木桌子上。
李涵章自从进了屋,就一句话不说,坐在花梨木桌子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静得彼此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抽了几支烟之后,李涵章猛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上的木塞子拔掉,一字摆开三只茶碗,把酒倒满,然后端起一只茶碗说:“两位兄弟跟着涵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涵章无以为谢,这碗酒,就算是兄弟此时的心意!”说完,他把手里的那碗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刚才做那笔生意之前,李涵章已经把话说透了。现在,他又说出这番话,江辉琦和周云刚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这酒是主任安排的分手酒,我不喝!”周云刚猛地一伸手,把端起自己面前的那只茶碗推开。碗里的酒晃着,洒出了一大半儿。
江辉琦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摸自己的大鼻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俩。
李涵章也不搭话,随后把给过于老爹之后剩下的七百块银元和一千万元人民币,全部摊在了那张花梨木方桌上,默默地开始扒堆儿。李涵章没有一块一块地数银元,也没有一捆一捆地数人民币,就那么大致扒拉开来,分成了差不多大小的三份儿,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兄弟,各自珍重!”
周云刚“哗啦”一声,把离自己最近的那堆钱推回到李涵章面前,一拳砸在方桌上。一股鲜红的血顺着方桌的一角,慢慢淌下。周云刚死死地盯着李涵章,咬咬牙说:“主任,让我跟着你。”
“不行,你没看到当前的阵势吗?我们三个人窝到一起,目标太大,早晚都会完蛋。再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活不了。云刚啊,你性子直,以后单独行动,凡事一定要三思。”李涵章说着,把钱又推到周云刚面前,眼睛也顶着周云刚的目光盯过去,那神情,不容置疑!
“主任,这么多年了……我们分开后,谁再照顾保护你?我就是死,也想跟你死到一起。不管以后是个啥结果,我都不后悔!”周云刚说这些话时,李涵章和江辉琦看到他眼睛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他跟了李涵章之后,这是他们头一次看见暴躁耿直的周云刚的眼泪。
“不要再说啥了。云刚,你要真的还把我当你的长官的话……”李涵章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寒,站了起来:“命令:根据目前局势,李涵章、周云刚、江辉琦就地疏散!违令者,按军法处置!”扫视了周云刚和江辉琦一圈儿,李涵章又坐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说,“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下命令了……”
周云刚一看李涵章的这些举动,知道三个人分手的事实已无法改变,只好抹了一把涌出的泪水,端起半碗酒,一饮而尽。
从李涵章说出三个人要“分头行动”的意思后,江辉琦就一直没有做声。他只是一边默默地看着李涵章和周云刚争执,一边把自己身上的子弹分出一大半儿,放到了属于李涵章的那堆钱币旁边,然后,又把自己带的两套便装,打到了李涵章的包裹里。李涵章推给他属于自己的一份银元和人民币时,他没有推辞,等李涵章以“长官命令”的形式,逼着周云刚同意分头疏散的方案后,他这才把自己跟可贞的合影照片拿出来,放在银元上。等周云刚把酒喝了以后,他看了李涵章一眼,又盯着那张照片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找到小公子。主任,我们绝对会有见面那一天的!”说完,他才把照片和银元抓到了自己面前。为了防止走路时银元相磕碰发出响声,他把那些用黄表纸包成一个个圆柱子的银元,放进缝在内衣上的两个口袋里,紧紧地捆在腰间,再穿上小袄长衫。这样一来,从外边根本看不出他身上带的有那么多银元。然后,他也把李涵章的银元用两个袋子扎好了。
把属于自己的几捆人民币放在一个大褡裢里后,江辉琦端起桌子上的茶一口气喝干,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脚一并,“啪”地朝李涵章行了个军礼,紧闭着嘴巴,一扭身下楼去了。
李涵章看到江辉琦转身而去的那一刹那,眼睛是红的。
李涵章叹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周云刚。那眼神,刀子一样逼人,让周云刚不敢正视。
周云刚“砰”地踹了一脚花梨木方桌桌腿,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他抓过银元,大致按照江辉琦刚才藏银元的方式,乱七八糟地装进了缝在内衣上的口袋里,然后,把人民币胡乱塞进背在肩上的布袋子里,猛地站起来,转过身,下楼去了。
两人走后,李涵章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这座他亲手置下的宅子里,望着桌子上的银元、钞票和武器,直到大半夜了,仍那样坐着……
第二天早上,于老爹去喊“周先生”他们吃早饭时,这才发现他们一早就都出门去了。从此,于老爹夫妻俩再没见过这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