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丸先生,对不起,能否行个方便?”
刀城言耶向岩男传达希望两人单独一叙的意愿后,早已心领神会的小松纳敏之就想把众人支走。
“不,请大家待着别动。我想还是我们……怎么办呢?如果可以在和室仓屋一楼谈的话……”
“呃,这个完全没问题。”
神色不安的岩男顺从地随言耶去了和室仓屋。在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言耶说明了他的推理和想法,使岩男极度震惊,同时又悲痛万分。
“如何是好呢?”
“就请您告诉大家吧……”
“明白了。”
两人一回到客厅,嘈杂声便戛然而止。但室内的空气却在震颤,以至于都能看出,每个人在见到憔悴不堪的岩男时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得到了猪丸先生的理解,因而打算从现在开始阐述本案的真相——不,是我所认为的,或许是真相的解释。”
“不作明确断定,是因为没有具体的证据?”敏之谨慎提问。
“是的。全都是案情证据,而且今后调查起来也会有难办之处,所以——”
“姑且就说来听听吧。”
川村彻太郎口气轻佻,而言耶则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想请各位立个誓言,就一个。”
“什么誓言?”
“关于接下来我将要阐述的真相,绝不可外传出去。”
“什、什么?”
“如果现在哪位没有遵守诺言的自信,就请离开此间。”
“喂喂,怎么能……”
“猪丸先生已下定决心,如有外泄,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都会将此人请出猪丸家。”
言耶非同小可的言辞,和岩男可谓悲壮的神情,似乎终于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他们互望对方的脸,难掩困惑之色。
不过敏之还是第一个振作了起来:“那么就以举手来确认大家的意愿吧。能遵守岩男先生和刀城先生提出的条件,如有违背就离开猪丸家——这样的人请举手。”
巌、敏之和园田泰史几乎在同时,接着是芝竹染,最后是彻太郎,各自举起了右手。
“大家都已立誓不会外传。我是不是可以说了呢?”言耶最后确认道,只见岩男闭着双目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言耶再次一一打量了每个人的脸,“为什么禁止外传,我想很快大家就能理解了。”
“看起来是这样呢。”
作出回应的敏之也是语气沉重。
“先前我这样说过,无论苇子夫人是自杀还是他杀,总之她在和室仓屋的土门前回首的那一瞬间,动机产生了。”
“嗯,我记得。”
“就当时她看到了什么,我们从人和物两方面一一作了探讨,然而仅是能联想到川村先生也指出过的杂技棚而已,没有多少收获。”
“最重要的是,我以前就说过那女人是杂技棚出身的吧,所以也不是什么新鲜货色。”
彻太郎插完话,言耶点头道:“就是说,很难想象苇子夫人会为此再次受到冲击。”
“正是如此。”
“我说过,围绕苇子夫人第一次举行的狐狗狸仪式,只要变换视角就有可能做出合理解释。”
“就是一种思维转换对吧——晃动的不是自动笔记板,而是圆桌。”
“探讨那一瞬间的时候,我想到自己是否只是用一个视角在看问题,难道就没有别的完全不同的看法吗?”
“有吗?”敏之身子稍稍前倾着问道。
“有。不去考虑苇子夫人回头看到的场景中存在可成为动机的事物,我意识到另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场景的全部皆为动机。”
“您……您是说全部?”
“就是说,我们所有人加上在那里的东西,全都含有某种意味吗?”
听敏之和彻太郎的口吻,就像在说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关于猪丸先生、小松纳先生和川村先生三位,问题不是你们的人而是搬来的东西。”
“四条腿的桌和蛇制品吗?她究竟因此受到了什么冲击?”
“我想就是她那段出身杂技棚的过去。”
“喂、喂喂!那我说的那些是真的啦?”
“但是,刀城先生,那是川村君老早以前就说过的话,事到如今您倒——”
言耶只用眼神委婉制止了欲加反驳的敏之。
“没错。认为当时苇子夫人突然就想起了那些事,未免太过不自然。但是,如果当场还存在其他刺激她记忆的事物,又当如何呢?”
“什么事物?”
“园田泰史先生。”
“啊?我……我吗?”
泰史的震惊仿佛发自内心的深处。他圆睁双目,张大着嘴,就这样盯视着言耶。
“那时苇子夫人是第一次见到园田先生,之前映人她眼底的是桌子上的鸟兽人物漫画和蛇制品。两者结合,使她想起了某件事。”
“难、难道是……”
“她想起来了,曾经从自己待过的杂技棚买走川村先生手中所持蛇制品的,就是客厅深处的那个人。”
“会有这么凑巧的……”
“以此为开端,身在杂技棚时的大段回忆,一下子就全都复苏了。”
“唔……”彻太郎发出沉重的低吟,“写字师傅,你说我推测正确我很高兴——可是她脸上现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还把自己关进和室仓屋,光凭恢复记忆这个理由就太薄弱了,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所以说,可怕的偶然并不只有这些。”
“哎?”
“在当时的场景中还有一幕……令她在想起杂技棚的间时,一段对其而言恐惧无比、忌讳已极的记忆也苏醒了。”
敏之语带兴奋地插了进来:“刀城先生现在说明的,就是您前面讲到的——她所目睹的所有景象都具备意义是吗?”
“是的。”
“剩下的就是在拉门背后看她的巌君,以及拾掇客厅的染婆婆了……”
“从巌君的姿态,苇子夫人联想到的正是‘偷窥’这一行为。而且在他身后,是一幅与她从前透过拉门缝隙所窥见的景象完全相同的画面。”
“这、这是什么意思?”
“在染婆婆的家人成为苇子夫人一家人室行凶的受害者时,她曾从邻屋的拉门缝隙见过染婆婆收拾东西的身影。那段记忆清晰地在她脑中复苏了。这就是那一刻让苇子夫人深受打击,致使她表情凝结的真正原因!”
客厅里一片寂然,似乎准都无言以对。
和言耶一道回来后便始终低头不语的岩男,姿势不改,似乎一直在忍耐着。巌一脸悲伤,染神情惊愕,泰史眼神中透出痛心之色,一齐注视着岩男。敏之和彻太郎一时间想张嘴说话,但似乎又不知说什么好,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可、可是……”敏之终于开口道,“这样的偶然……真的会发生……会发生巧到这等地步的偶然吗?”
“确实啊……”彻太郎附和着,然而听他的语气,反倒像是接受了这个让人不敢相信的偶然,“这么说,写字师傅,那凶手一家就是拿杂技棚给自己打掩护啰?”
言耶刚一点头——
这回轮到了敏之:“刀城先生,就是说,那个密室之谜最终——”
“在密室讨论时,最后只剩下了‘一’——作案时,室内只有被害者,而罪犯不在。在这项分类中符合的也只有逼迫被害者自杀这一个方法。”
“可不是嘛。”
“不过在苇子夫人这件事上,并不存在罪犯。是她自己、是她复苏的记忆把自己逼入了自杀的境地。”
“可是这样的话,现场不可思议的状况该如何解释?”
“我认为那些都源自苇子夫人的复杂心理。”
“此话怎讲?”
“忆起忌讳往事的苇子夫人,想必是陷入了极为严重的精神状态,也许是半狂乱状态。只是,如果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结果会怎样呢?”
“您的意思是,她并非一时冲动想要自杀?”
“当然,这终究只是我的想象,但这样一想就合情合理了。”
“关于什么的想象?”
“关于苇子夫人为何要进行狐狗狸仪式。”
“哎?”
“关于她为什么会在进和室仓屋前,说‘不快点开始狐狗狸仪式的话’。”
“就是说……”
“她向狐狗狸大仙祈求了谕示,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啊……”
敏之忍不住叫出声来。
彻太郎则立刻插话道:“结果就是那个‘いる’和‘きず’吗?可我怎么想,也不觉得这能让她下定决心自杀啊。”
“如果就是那两个词的话,的确如此。”
“你说什么?”
言耶从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掏出笔记本,看着誊写在上面的藁半纸中的文字。
“一张纸上的第一个字,是两条并列的线,仿佛一个菱形从正中间断开,故可读作‘い’;但若去除右侧的曲线,就成了‘く’。”他摊开笔记本给众人看,“第二个字‘る’若消去下面的‘O’就成了‘ろ’。把这两字连在一起,可读作‘くろ’。”
“如此说来,不是いる而是くろ?”
“对。另一张纸上的第一个字‘き’只需去掉一根横线就是‘さ’。而第二个字‘ず’去除浊点就变成了‘す’,两个字连在一起,可读作‘さす’。”
“くろ、さす……”
“在和室仓屋里,说到‘くろ’就会联想到黑色小刀,那么,‘さす’就能解释为用这把刀自刺。”
“但、但是,她用的不是白色的那把吗?”
面对敏之指出的问题,言耶沉下脸色:“我想苇子夫人恐怕是遵从了狐狗狸大仙的谕示,一时冲动用黑色小刀自刺腹部。那之后,虽说晚了些,但她还是意识到了就这样下去会被认作自杀。如此一来,动机就成了问题。而且,考虑到自己躲入和室仓屋时的情形,人们绝对会谈论到那个瞬间。”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呢……”
“到那时,彻太郎先生多次指出的杂技棚一事又会浮出水面了吧。自此,一个不巧,自己所忌讳的往事也许会一下子曝光。苇子夫人心中多半萌生了这样的不安。也可能是我——刀城言耶,一个还以侦探身份活动并为人所知者的存在,进一步加剧了她的担忧。”
“这个不会有错吧?”
“所以苇子夫人才会拼命抹消自杀的痕迹。”
“现场被很不自然地弄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啊。”
“铅笔有可能从自动笔记板中脱出吧,但两者未免离得太远——只因苇子夫人用铅笔把‘くろ’改成‘いる’,把‘さす’改成了‘きず’。”
“这个我已明白……但是,她用的是那把白色小刀啊,不是黑的。”
“光篡改狐狗狸大仙的谕示,还是无法解除不安吧。于是她就把自杀用的刀具本身也替换了。”
“擦掉血糊是因为这个吗?”
“那两把刀一般无二,如同双生子,所以创口也能蒙混过关。当然,我认为苇子夫人没想到那么远。”
“且慢。和室仓屋里面没发现那把黑色小刀吧?她到底怎么处理的?”
“最省事的就是从二楼窗口扔进中院,但那时巌君可能正在栎树上。同理,一楼窗口也不行。土门更不在考虑范围。如此一来,只能认为是藏在室内。”
“藏哪儿了呢?”
“我想,怕是在一楼和室那个火盆的灰里吧。据说那里有人进出的痕迹。但是,警方既认为苇子夫人是自杀,白色小刀又和腹部的创口一致,就没搜查得太细致吧。”
“就、就是说……她……”
“腹中刺着黑色小刀,弄乱了二楼室内,篡改了狐狗狸大仙的谕示,一拔出小刀就一边拿手巾摁住伤口,一边用藁半纸擦掉血糊,下到一楼把黑色小刀埋入火盆灰,再返回二楼将白色小刀和赤箱放在手边,然后横躺在地上。”
“拿赤箱是为什么?”
“苇子夫人也知道与那箱子有关的多位女性之死。她的判断是,只需把赤箱放在身边,自己的死就很难被视作自杀。”
“唔……她竟会不惜做这样的事把自杀伪装成他杀——”“不,您错了。”
“错、错了?可是刀城先生,您刚才还——”
“苇子夫人绝非要把自己的死伪装成他杀。只是不想被认为是自杀而已。”
“还不是一同事吗?”
“如果想伪装成他杀,她就应该打开土门的闩棒。”
“这个嘛……”
“然而她没打开。因为她生怕嫌疑会落到猪丸家的人头上。”
“哎?”
“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古怪言行,使苇子夫人受到种种误解。只是你们的话却让我觉得,她在失忆的基础上,又未能适应极其平常的家庭生活才是给大家造成奇异印象的原因吧。”
“不不,哪有这样的事……”
“目不转睛地盯视巌君和月代君,也是出于她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却又想建立亲密关系的困惑吧。”
“……”
“证据就是,月代君开始和苇子夫人一起在和室仓屋生活了。即使不清楚他本人的意识到了何种程度,协助狐狗狸仪式之事也暂时搁一边,只观他俩的形影,也看得出月代君已和新妈妈亲近起来。”
敏之和彻太郎瞧了瞧染,只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所以,苇子夫人无论如何都想避免令自己家人蒙受怀疑的事态发生。”
“……”
“鉴于当初杂技棚一家可能不是她真正的家人,于是保护第一次得到的亲人,又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忌讳过去,欲封存那段回忆的种种思绪,便化作苇子夫人的行动,显现出来。”
“刀城先生,这个不是互相矛盾了吗?”敏之虽要反驳,但语气十分微弱。
“正是。绝不愿被知道是自杀。但是,被视作他杀从而给家人带来困扰又是她想极力避免的。这种矛盾心理造就了和室仓屋的密室。”
客厅又一次被寂静笼罩。只是,如果说先前的沉默中饱含悲怆的沉重,那么这一回则是融人了愁伤之感。
不久,敏之稍作沉思后说道:“在那一瞬间,叠加了如此多的偶然,很难一下子相信——”
“的确如此。不过——”
“不,请等我把话说完。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刀城先生的推理几乎把所有问题点都解释透了。”
“非常感谢。”
“不过,只剩下一个问题。即月代君听到的她的低语。所谓‘打开那箱子’、‘必须打开’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她在看见决定命运的那一幕之前说的。”
“其实留到最后的问题,就是苇子夫人的这句低语。拜其所赐,至今我所做的全部解释极有可能土崩瓦解。但是正如小松纳先生所言,现在的推理能完美地解释一切。”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嗯嗯,这一点我也承认。”
不仅是敏之,彻太郎也点头称是。
“正自烦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实。”
“什么事实?”
“谁都没有直接问过月代君的事实。”
“哎?那么,难道说……”
“我在想,是不是染婆婆撒的谎呢?”
“撒谎?”
“这是有原因的。去厕所寻完月代君的染婆婆一回来,就看到心乱如麻的猪丸先生质询儿子。而且感觉他已武断地认为月代君对苇子夫人谜一样的行为知晓一二。于是染婆婆就拿出赤箱的事,力图转移猪丸先生的注意。她想让猪丸先生以为,苇子夫人只是出于自身原因,而且还是与旁人无法理解的赤箱有关的原因,才进了和室仓屋。”
“好吧,的确,只要和月代有关,不管多小的事这人都会吵翻天——”
“实际上,我觉得苇子夫人低声说的那句‘不快点开始狐狗狸仪式的话’无巧不巧地被我听到,也增强了染婆婆证词的可信度。”
“染婆婆,刚才刀城先生所说的——”
敏之的话骤然中断。视线的前方,染抬着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视岩男,多半是见了这幅光景他才欲言又止了。
“老、老爷……”染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似的,“这、这究竟是怎么……”
岩男依然低头闭住双目,不过渐渐地他抬起头,同时张开眼睑,凝视着染。
片刻过后——
“你要察谅,事实就是如此。”岩男深深垂首,额头几乎磕到了桌上,“只要你不介意,还请如往常一般照看月代。啊不,如果你已无法在这个家待下去,我会给予相应的补偿——”
“老爷……请您抬起脸来吧。老爷哪有半点过错啊!”
“不,问题不在这里。这件事不是说一句‘我之罪也’就能揭过去的……”
不知何时,岩男和染眼中都噙满了泪水。
“如我等之人若也无妨,还请长侍左右。”
“感激不尽……”
即便如此,岩男仍称他打算日后再与染两人单独商讨今后的事宜。敏之和彻太郎也都以少有的真诚口吻赞同道“如此甚好”。
“各位——”待现场稍事平息后,言耶向众人呼吁道,“千万不可忘记最初的约定。希望大家绝对不要把今天听到的事泄露出去,就对外界宣称苇子夫人的死只是尚存不解之谜的自杀。”
见每个人虽不吭声但全都重重地点了头,言耶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这般,围绕猪丸家赤箱而起的新妇离奇死亡怪谈,又添新章。不过,那已是最后一位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