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老师,苇子说想进行狐狗狸仪式……”岩男在走廊和苇子说完话,回客厅通告了此事。
“现在马上吗?”
“是的。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所以我说吃完再做如何,她说太晚的话会影响月代睡觉……”
“啊,可不是嘛。”
巌的同父异母弟弟、由子的孩子,至多也就六岁。一问岩男得知果然是六岁。
“允许的话,我能不能在狐狗狸仪式前,参观和室仓屋内部呢?”
“她说这完全没问题。”
“还包括……赤箱。”
“可以。苇子也对这次狐狗狸仪式的目的心知肚明。”这时岩男眼望两位妻兄,“苇子说圆桌的腿松了,所以想要一个新桌。她还说这次用一般的四脚桌就行。”
“还从库房拿吗?”
岩男听到敏之的提议,点了点头。
言耶一行人走出客厅,来到了库房。那里收有各式各样的典当品。惹起言耶极大兴趣的是那些古老的道具。
在岩男等人物色合适桌子的期间,能独自一人尽情地四处观赏,真是让他满心欢喜。
不过,比言耶更肆无忌惮、且望着典当品时眼露贪婪之色的是彻太郎。似乎他一开始就无心参与选桌,甚至流露出随时都会拿走某样东西的心思。
新选的是一张看来十分坚固的四脚桌。四条粗腿上各施有仿鸟兽人物漫画的精美雕刻。也许这风格还真适合做狐狗狸仪式呢。
彻太郎只是默默观望岩男和敏之把沉重的桌子搬出来,压根就没想去帮忙。
最后进库房的言耶,这次则率先出了门。从土间回到居宅,行至客厅前,在通往和室仓屋的走廊处拐了个弯,只见苇子站在土门前。
“您好。”
面对言耶的寒暄,她微微侧头,然后轻轻颔首施礼。光看这举止她就像一个童女,然而由于身穿神甫服,映入眼中的姿容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
气质奇异的女人哪……
言耶旅行各地,见识过各式人物,其中甚至有忍不住就会怀疑“是人还是魔”的家伙,但如她这般气质的还真没有。若硬要举一个感觉近似的人物,那就是积业修行的巫女吧。
然而,并不是巫女……
明明是自己这么想的,但言耶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感觉。
风格相近,却并不相同。
更有其他的、一种别的什么……巫女身上没有的东西……
初次见面时,言耶通常不会死盯着对方看。他本不想如此冒失,可眼睛就是没法从她身上移开。
另一方面,苇子对一个劲儿地注视自己的言耶,只是安静地还以注视。
在众人赶上来前的片刻时间里,只有刀城言耶和苇子两人,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一味也互望对方的脸。
就在这时,土门开了。
“哎呀……”
苇子回头发出的声音,让言耶一奇。因为从这语气中,他觉出了一种与她留给自己的印象很不相同的味道。
“要开始狐狗狸仪式了。那个箱子——”
不过,当言耶听到苇子的后一句话,看到一个像是月代的孩子从她背后现身的一瞬间,他明白了。
最初的呼声出自母亲的口吻。而下一句话则已转为接近于巫女那类人的说话方式。所以才实际体验到了两者的不同之处吧。
只是,为何话到一半就不说了?
感觉奇怪的言耶,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回到她身上,不禁吓得一哆嗦。
那里是一张凝固的脸庞。
就像看到了可怕得难以置信的事物,因而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般。就这样圆睁双目、脸上浮现惊愕表情的苇子,眼睛望向他的后方。
言耶蓦然回首,此时映入眼帘的情景——
首先是和室仓屋前的走廊上。
猪丸岩男前头站立,正背手搬着桌子。
小松纳敏之身前捧着同一张桌子,跟在后面。
川村彻太郎拿着像是在库房发现的蛇制品,一脸媚笑。
接着是拉门大开的客厅。
猪丸巌从拉门背后偷窥和室仓屋。
芝竹染把桌上的茶碗收进盘子。
掌柜园田泰史正和她说话。
当然,和染交谈的男子是掌柜园田泰史,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如此震惊?
言耶回过脸时,苇子刚好从土门进入和室仓屋,嘴里清晰地说着一句话……
“喂,喂,苇子!这桌子——”岩男的喊声从身后扑来。
然而,土门仿佛是要阻断他的呼唤,“嘎嘣”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就从内侧传出了落闩似的动静。
言耶握住土门的把手,试着拉了拉,纹丝不动。
“老师,这……”
“像是在里面上了锁呢。”
言耶一边让道一边告以实情,岩男想打开土门试试,也无功而返。
“苇子!喂——你这是怎么啦!”
岩男敲打着土门,大声呼喝。然而里面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平时做狐狗狸仪式时,就是在里面把这门锁上的吗?”
“不,这个事情……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清楚——”
岩男没有自信地答道,身后的敏之望着搁在走廊里的桌子:“就是说这个不需要了?”
明明是苇子自己要求换桌子,这事确实奇了。
而彻太郎则脸带嗤笑:“还不是因为看到这个,唤起了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吗?所以就急忙躲进和室仓屋里去了。”
他的右手举着一件盘作一团的大型蛇制品。
“这东西里面是空的,可以从头上往下套住身子吧。”
“喔,果然是写字师傅。知道得很清楚嘛。”
“以前在杂技棚看过一个叫‘影身胞蛇腹女’的节目。当时,有个半裸徐娘表演与蛇缠绵的戏,演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她火了,就套上类似于这个的东西,对还不肯回去的客人——啊,也就是我啦,说‘你们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蛇女’,然后我就被狼狈不堪地赶出去啦。”
“哈哈哈,这个有趣。看你号称写字师傅,总想着是那种把自己关在屋里、脸皮煞白的精英分子吧。我说写字师傅,你还出入过那种地方?”
“这个嘛,也是作为民俗采风的一环——”
言耶正要开始说明,只听岩男语气略显烦躁地说:“老师,抱歉打断一下。大舅子,这个蛇制品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说啊,她看到这玩意儿的一刹那,就想起了当初把自己当狗一样赶出去的杂技棚——”
“你还在说这样的话?”
“我觉得呢,她那样子躲进和室仓屋就是最好的证据。”
“顺便问一句——”言耶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东西原本是库房里的吗?”
“是啊。我正在找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看到这个跟那女人挺般配的玩意儿,就顺手牵来了。”
“大舅子,不要随随便便拿典当品出来。”
“你们那儿也拿了桌子——”
“这个已经是死当品了。”
“对了——”言耶再度插话,“这件东西是从什么途径来店里的?”
“哎?啊,是掌柜出门采购的时候,顺便从哪里进的货吧。您别看是这种东西,也有市场需求。”
岩男实话告诉了言耶,但马上又再次转向和室仓屋。
“苇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忧心忡忡地抬头望着二楼。
“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到了这时候,彻太郎还不知悔改地纠缠。
“也许是在偷偷摸摸地搞什么阴谋。”
敏之加入战团。
巌则紧跟着问道:“怎么了?”
“少爷呢?月代少爷去哪儿啦?”
“老爷,出什么事了吗?”
不光是巌,连染和泰史也赶来了,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各位!”
言耶举右手喝了一声,众人立时安静下来,但也只是短短一刻。
“月代少爷是在仓里吗?我说老师,那孩子究竟在哪儿?”
似乎只有染例外地称他老师,或许是学岩男的样吧。然而现在,看她的架势几乎是在向言耶步步进逼。
不过,当巌说看到月代去了厕所时,染迅急从和室仓屋前离开了。
“呼……”
言耶心头一松,不禁叹了口气,哪知这回轮到岩男步步进逼了。
“好了,老师,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啊,不……刚才苇子夫人在关门前,说得很清楚。”
“说什么了?”
“是这么说的,‘不快点开始狐狗狸仪式的话’。尽管很小声但确实说了。”
“这么说,苇子现在正在做狐狗狸仪式?”
“我想是的。”
“很奇怪啊。”敏之插嘴道,“以前用的圆桌不合用了,为了做狐狗狸仪式,她就求岩男先生说需要一张新桌。这下倒好,关键的桌子就在眼前,她却置之不理把自己关进了和室仓屋。你说奇怪不?”
“所以我就说嘛,是那女人看到这条蛇——”
彻太郎又要老调重弹,意外的是还没等岩男责备,巌就打断了他的话。
“月代没和她在一起也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他们会一起做狐狗狸仪式是吗?”
言耶一问之下,回答的却是岩男。
“不管最初如何,到现在似乎月代已经是不可或缺了。”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这次的祈求关系到赤箱,苇子夫人断定会比平时更危险,于是决定不让月代参与。”
“怎么说呢……只是,我倒认为祈求项目越重大,苇子就越需要那孩子的协助——”
这时,月代由染相伴出现在众人面前。
“啊,月代!快到这里来。”岩男看见儿子身影的瞬间,似乎有些心慌意乱,“刚才你从仓里出来的时候,妈妈说什么了吗?这事很重要,你要好好地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为什么妈妈把你关在门外,自己请狐狗狸大仙去了?好好回答。”
看岩男的样子,几乎已认定月代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知道继母举止奇异的理由。
“老、老爷……这事怪了。”
本以为染一定会袒护月代,反击岩男,谁知她竟是眉头紧皱,语气阴森地开了口。
“小小少爷说啦,夫人进和室仓屋前,低声说了句和‘打开那箱子’、‘必须打开’差不多意思的话。”
“请、请等一下。”言耶慌里慌张地把脸从染转向月代,“你母亲说了什么,还能准确地记住吗?能不能把母亲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呢?”
“不就是刚才说的那些吗?”染立刻插在两人中间。
“我想知道精确的内容。”
“那些话,少爷才没记住呢。就是在门口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地说了那么一句而已。”
“……”
言耶仿佛有什么事耿耿于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和室仓屋的土门,突然陷入了沉默。
“刀城老师……”这期间已略微稳下心神的岩男唤了一声,神色惶恐但又透着焦虑。
“啊,啊,真是抱歉。那一瞬间苇子夫人的心境究竟起了什么变化,让我有些在意,所以——”
“您是否想到了什么……”
“没有,我也无法推断。只是,该不该就这么放手不管……”
“只能暂时看情形再说了。”敏之神色冷静,“虽说举动可疑,但她本人说了是要进行狐狗狸仪式。我们只能等她做完仪式后从和室仓屋里出来吧。”
“可是大舅子,苇子还说要打开那个箱子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敏之看看月代,说到一半猛然闭卜了嘴。看来他是认为幼儿的证词不可靠。不过,考虑到一旦指出就会遭到染的猛烈回击,想必是因此才支吾起来。
“先丢开两三小时怎么样?”彻太郎提了个不负责任的建议。
“大舅子你……”
“至于赤箱,那可是向狐狗狸大仙祈求谕示的对象,所以那女人嘴上提起这个也不奇怪啊。”
换言之,他似乎想暗指“打开那个箱子”或“必须打开”的话只是月代听错了。就算外甥没听错,苇子打开了箱子,也不要紧。这些想法都如实写在了他的表情里。
“话是这么说……”
岩男担忧的目光扫向和室仓屋,接着又像求助似的看着言耶。
“这扇土门内侧的锁是什么样的?”
“是一个铁制的大闩棒。在这一侧墙壁——”岩男指着土门的左方,“闩棒垂直地倚靠在上面,可把它转过九十度,嵌入装在门板内侧的槽里。”
“看起来很大很结实啊。”
“比起外侧的门闩和挂锁来算简单的,但怎么说也是仓库的锁啊。”
“从外面打开呢?”
“呃,没可能。”
“窗户是什么情况?”
言耶随岩男一起来到中院,但南边那扇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对开门,看来也在内侧落了锁,完全推不开。
最终,岩男虽不情愿,但也承认只能暂时看看情况再说。
然而,在饭厅用完晚饭,众人移步客厅又过了一小时,苇子仍未从和室仓屋现身。
“都九点了呢。”
岩男注视着挂钟,嘀咕了一句。
“平常狐狗狸仪式花多长时间?”
岩男正对言耶的问题左思右想时,巌干脆地作了回答。
“根据来咨询的人数和咨询内容也会有所不同,不过继母在和室仓屋二楼,最多也就待三小时左右。”
“那时刚好是六点半吧。这么说,就快出来了吧。”
“可是老师,这次的祈求谕示只是关于那箱子的。再怎么说也未免太久了吧。”
“可能是祈求的内容有些棘手……”
岩男对此也有同感吧,他点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然而,说这话的言耶却续道:“只是,我也觉得即使如此,可真的会花三小时那么长吗?”
多余的话让稍稍松了口气的岩男再度变得神色不安。
又过去了一小时。
“十点了。再怎么说这也有点奇怪吧。”这回轮到敏之陈诉情形有异。
“苇子……”
低吟过后岩男一转眼就冲出客厅,直奔和室仓屋前而去,于是言耶等人也慌忙在后追赶。
“苇子……苇子——苇子啊!”
最初还有所克制,渐渐地岩男便放开声音呼喊起妻子的名字。不久,他“咚咚”敲打着土门,声音越发响亮起来。
然而,门内全无反应,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样的话,只能破门而入了。”
“但是猪丸先生,这土门……”
“我去把跟我们一直来往的宫地工务店的人叫来。”
岩男这样说着,打电话去了。
大约三十分钟后,宫地工务店的社长和两名职工终于赶到了猪丸家。据说是因为叫回已经下班的职工耗了些时间。
听岩男说了前因后果,宫地社长对土门做了一番调查后,断定取下合叶最省时省力。当然活也不轻松,但想象一下在门上凿洞的情形,总比这要好些吧。
在岩男、敏之、彻太郎以及言耶的守望下,巨型合叶的拆除工程开始了。巌已回自己的房间,在宫地等人来之前,岩男就命令他去睡觉。月代早已就寝,染好像也睡下了。
拆除上下两片合叶,花了将近一小时。工务店的职工合二人之力抱住合叶,稳稳地在土门右侧搬出了一条缝隙。
先是气势惊人的岩男,然后是言耶钻进了和室仓屋。
“暂且由我们两个先去看看情况。”
言耶婉言阻止了正要跟进来的敏之和彻太郎。因为不知道仓内发生了什么,所以他判断道,人数应控制在最小范围。
言耶将视线从颇有不满的两人脸上移向门板内侧。形似一根长角铁棒的门闩,一端被固定在右边的墙上,这个部分可以旋转。如今,闩棒完全处于横卧状态,的确是嵌入了门内侧的槽中。换言之,苇子六点半从内部落锁后的状态留存至今。
即便如此言耶还是检查了闩棒本身,然后终于开始关注起仓内。
进了土门,是一条延伸开去的晦暗走廊。中央处有光叶榉制成的阶梯,右手方能看到色彩暗淡的拉门。放射着朦胧光芒的电灯所照出的这片空间,是如此的阴冷萧瑟。令人感到一种如同演出舞台之底层、商用帆船之货仓一般的氛围。
“慎重起见,先检查一楼吧。”
言耶首先提议道,这也是为了让急躁的岩男冷静下来。脚已跨上阶梯的岩男,只犹豫了片刻,就顺从地打开拉门,进和室开了灯。
这一瞬间,言耶发出了惊叹。
“这是……”
极尽奢华的绚烂和室展现在眼前,与昏暗而又阴森的走廊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缟柿吧。”
柱子和天花板的银色质地上浮出的、如孔雀翎一般的缟纹,正是万里挑一的高级木材的特征。
“门楣上也是啊。啊!火盆、书桌和炕桌也全是缟柿吧。”
不光是建材,连家具都是用名贵之极的柿木做成的。
和室有八榻榻米大,进门后左手是带落地小橱的多宝格和一间宽的壁龛,右手是壁橱和挂有一套三幅字画的壁龛,从正面则能看到两扇纸门。
“这纸门的对面就是中院吗?”
打开一看里面是铁格子门,紧闭的对开门上落着和土门一样的门闩。
“老师,我们快去二楼……”言耶正在检视壁橱内部时,岩男等不及地催促起来。
“抱歉抱歉。我们这就去吧。”
拉门上的金色绘画豪华绚丽,与另一侧的截然相反,言耶边望着它们边进入走廊,一马当先登上了陡得厉害的阶梯。二楼也有同样亮着昏暗电灯的走廊,果然能看见南边那个杀风景的拉门。
“苇子夫人?没关系吗?”
言耶一边呼叫一边把手伸向拉门。
“您家老爷也在。我可开门啦。可以吧?”
缓缓地拉开门。
相对一楼清一色的缟柿,二楼则是光叶榉的精彩世界。然而遗憾的是,言耶根本无暇大发感慨。
圆桌和椅子东倒西歪,沾染血糊的藁半纸撒了一地,杂乱的和室中腹部流血的苇子横尸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