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狗狸仪式后过了大约一个月,父亲续弦迎娶了苇子。他俩毫不在乎将近二十岁的差距。不,至少对父亲来说是这样。至于苇子怎样想,没人知道……
不用说,巌的舅父小松纳敏之和月代的舅父川村彻太郎自然是大加反对。因为如果苇子生下了男孩,猪丸家的全部财产可能都会归她和她的儿子所有。
在旁人看来,这想法也许过于极端。只是,可谓一向循规蹈矩的父亲,不知为何只在自己妻子的事上不是这样。总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偏执。不同于溺爱,也不同于过度保护,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举动。
两位舅父见识过父亲对待自己妹妹的态度,心里不安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比起这些未来的问题,有件事更让巌介怀。因为他听掌柜园田泰史说,那天的狐狗狸仪式是父亲决定娶苇子为妻的最初契机。
据说父亲曾多次和两位舅父及掌柜泰史讨论猪丸当铺的事业拓展。不知从何时起,舅父们竟开始插手店铺经营了?巌首先就对这一事实感到难以置信,吃了一惊。
听泰史说,舅父们是推进派,而他则是保守派。虽然父亲倾听了双方的提案,但要问偏向哪一边,那还得说他更看重生性谨慎的掌柜的意见。
然而,从一年前左右开始,理论派的敏之和能说会道、徒有其表的彻太郎大有压倒泰史的势头。舅父们希望扩张店铺,是因为他们想让父亲把分店交给自己,好从中捞油水。这一点就连巌也隐隐有所了解。但泰史觉得他俩没那个才能,认为就算扩大生意也不该交给他们掌管。
如此下去,鲁莽的开店计划就会被强行推动吧。泰史一直焦虑不安。而现在父亲把这事给一笔勾销了。
“我觉得跟小少爷说这种事有点那个,不过……”
在空无一人的库房里,泰史仍是压低着声音向巌述说了原委。
父亲中止开分店的计划也好,决定娶苇子进门也好,全都拜狐狗狸大仙的谕示所赐……泰史如是说。
“我不认为那两个人会为店铺的事着想。所以呢,事实上还真得感谢狐狗狸大仙的谕示。”
泰史犹如在低声私语,口吻却很严肃。“那两个人”指的自然是两位舅父。
“泰史叔叔信狐狗狸?”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猪丸家巌最信赖的人也许就是这位掌柜。
“嗯……我很信奉鬼神,所以就算类似迷信的东西,也姑且看得很重。”
如是回答后,他的脸上浮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只是……因此就完全信任这个狐狗狸是不是好呢……这个就很难说了。”
“狐狗狸大仙也有各种类型吗?”
“怎么说呢。根据召唤场所或召唤者,可能会有所不同,所以……”
就是说,苇子在和室仓屋二楼所做的狐狗狸仪式果然很可疑、也很怪异吗?由于还涉及那口箱子,所以更会往那方面去想,泰史多半也是如此吧。
不过,挫败了舅父们的不良企图这一点值得肯定。正如泰史指出的,开了分店也有失败的可能。既然如此,狐狗狸大仙下达的谕示就是正确的。
据说父亲决意和苇子结婚,是因为“苇子今后该怎么办”这问题的答案上写着“在”。父亲将其解释为“苇子住在猪丸家”。进而,“自己的继承人会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WU”,也即“无”,似乎被父亲理解为“因为该成为继承人的儿子还未出生”。
巌怀疑是苇子这么引导的吧,但被泰史否定了。
“是老爷他自己这么想的。”
最终,不光是泰史,巌也完全无法判断苇子的狐狗狸会给猪丸家带来凶还是吉。
然而,乳母芝竹染不同。她甚至罕见地向父亲提起了忠告。不过,关键是她话里的内容。
“老爷……那女人不是人。她不是人类。”
就是说,通过和继母一起生活巌隐隐开始抱有的疑念,染早已有所知觉。
根据染的说法,有关苇子提问的回答,解释如下:“苇子是什么人”的回答“其他”,即“他”和“外”的意思,是相对于“人”来说的“其他”。因此,“从哪里来”的回答“外”自然是指“外面”,表“异界”之意。“该往哪里去”的“内”,与“外”相对,所以指的是“人世”。至于“在猪丸家宅院的背后干什么”,只有这个问题的回答中记有大量文字以致无法辨认,这是因为从“外”侵人“内”的目的之复杂纷繁,简直无法用一句话来表达。
“老爷,绝对不能把异类放进家里来啊。而且还是主动招进门,这怎么得了!不能不答理的话,也要在内外的中间地带……啊啊,那个一定就是后院三座仓库背面的杂木林啊!我本该在那里就把她打发走……”
最后,染哭诉起来,自己把苇子放进来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解释充斥着独断与偏见,而且还有倾向性,就连两位舅父也不能认同。不过,苇子除了可疑还是可疑,在这一点上三人的意见一致。
“荒唐!”父亲自然对染的忠告付之一笑,“为什么就不能往简单里想呢?所谓‘其他’,肯定是‘其他地方’或‘其他地方的人’的意思,不是吗?”
巌也感到父亲的解读更自然,但也不是没有一点不安。因为他总觉得,父亲只盯着问答中对自己有利的部分。
相比之下,巌最在意的是赤箱。跟母亲和继母的死有关,放着赤箱的和室仓屋二楼会再出现死人……父亲对这项谕示却毫不介意。
“只要别去打开那箱子就行了。”
巌委婉地说出心里的不安,父亲也不予理会,只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即便问他“家里什么时候有了这箱子”、“为什么会放在和室仓屋二楼”,他也只是冷冷地回道:“很久以前就有了。”
要说父亲对赤箱不屑一顾吧,总觉得其实正相反。因为太过在意,所以才有意地不去想它吧。
最后关于这箱子的提问“苇子来接手赤箱可以吗”的回答是“成”。染的解释是“会成为那样”,也就是指“不久箱子会归她所有”。
巌心想,无论如何父亲也应该会对此有所介怀。因为,最后一问毕竟不是舅父们准备的问题,而是她自己提的。
然而,父亲概不理会。
“从‘成’也能想到其他意思不是吗?她会问出奇怪的问题,不过是因为被当场的气氛压倒了。再说她保证过,绝对不会打开箱子。”
最终谁都没能阻止父亲,苇子进了猪丸家。于是,岩男迎来了第三任妻子,巌则和第二位继母、月代和生平第一位继母开始了共同生活。
和新继母的生活,真是说不出来的不可思议。第一位继母由子那会儿,巌也感到了相当的困惑。因为出身烟柳巷的继母,日常生活和母亲大相径庭。
母亲是父亲的妻子、猪丸当铺的老板娘、巌的母亲、猪丸家的主妇、年少用人们的主母……其实有着多种身份。
相比之下,除去是父亲的妻子,继母什么都不是。不,与妻子身份等同,或较之更显著的是以艺伎身份存在的由子。她跟本就是父亲专用的艺伎。不过,继母的才艺似乎对猪丸当铺的生意有所贡献,从这层意义上,也可以说继母以她独有的、完全不同于母亲的方式,履行着猪丸当铺老板娘的职责。
巌尚能理解继母的言行。当然,对不知烟柳巷为何物的他来说,继母的古怪举动也着实不少,但还没到完全无法接受的地步。这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并未感到太多不便。能做到这一点,也与继母力不能及的地方都有染在背后支撑有关。
然而,新继母不同。不,她的异人之处简直无法只用一句“与母亲和第一位继母不同”来涵盖。
从起床开始,到洗脸、做饭、用餐、收拾碗筷、清扫、洗衣、买东西、洗澡,以及日常对话,总之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
是的,就像还没有适应人类的日常生活一样……
结果,每次染都只能无可奈何地伸手照看。就因为是父亲直接交代下来的事,所以没法视而不见吧。
“哎呀呀……为什么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干这种事!”
她总是一开始咕咕哝哝发牢骚,有时则会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晚上到底是怎么陪寝的呢?”
巌无法完全理解染嘀咕的内容,但只要想到父亲和一个无比怪异的东西睡一个被窝的情景,就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在演好父亲的妻子、猪丸当铺的老板娘、巌和月代的继母、猪丸家的主妇等角色之前,她首先得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吧……
苇子日常的言行举止无论如何都给人一种不谐调感,以至于巌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近乎癫狂的想法。
结果是继母对店铺一概不闻不问。何止如此,她根本就不与以掌柜园田泰史为首的用人们见面。此外,家内事务也好、照料巌和月代也好都成了染的职务,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什么也不用做的继母——其实是什么也不会做——整天都过得迷迷糊糊。只是在望得见前院的廊下、穿越正房的走道中央、后院的三座仓库前,呆然伫立。别看她那样,竟是神出鬼没,悄然在宅中游荡,明明刚才还在那头,转眼人就到了这边,这让巌很是惊奇。
不经意地回头,就发现继母在走廊转角、门缝里,或庭院的树丛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巌很害怕,没有哪个瞬间比这更能把人吓出心脏病来。
有一次巌把这事告诉了染。
“小少爷也是吗!那女人经常就像这样看着月代少爷……我简直有种感觉,她随时都会把月代少爷吃掉……”
得知染和舅父们并无类似的经历,巌越发心惊胆战。
家里住着一个异人……数日、数周、数月……即便一年过去,这种不谐调感犹自萦绕在巌的心头。
要说继母完全无所事事倒也不是。有一件她唯一做过、唯一想做的事。那就是狐狗狸仪式。
继母几乎不单独外出,如果她没在宅内的某处伫立,如果家中看不到她游荡的身影,那她一定是把自己关在和室仓屋二楼请狐狗狸大仙。
然后,她会突然把得到的谕示传达给当事人。
“鹤,灾也。”
那天,有人拿来一个漂亮的古伊万里壶,父亲大为欣喜。不过,当他一想起苇子的话就留上了神,经过层层鉴定后才知道是赝品。听说那壶只是个鹤首。
“山云,落第。”
大约半年后舅父敏之终于交代说,他那时给文艺杂志《石榴》主办的新人大赛投了稿,结果连第一轮预赛也没通过。听说获奖者的名字叫“天山天云”。
“败,滑铁卢。”
川村彻太郎靠赌博赚钱并非什么新鲜事,不过听说当时他在好久没玩的麻将桌上输了个一败涂地。
“月,沉也。”
染听到“月”字,只认为是指月代,因而闹出了很大动静。果不其然,弟弟突发高烧,最后只好急忙把医生叫来。
幸好过了一晚烧就退了,但染似乎一心以为月代会死,以至于当时一下子老了很多。
“脚,伤病。”
巌从厕所出来去盥洗室洗手时,耳边忽然响起低语声,一刹那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只看到继母从走廊离去的背影。当时虽然哆嗦了好一阵子,但很快就把她说的那句话忘得一干二净。
想起来时已是数日后。巌放学回家时,常和朋友玩少年侦探团的游戏。早先他们就一直在关注某幢被废弃的房子,团员们一致认定这是怪人二十面相的隐秘据点,决定去探探险。哪知担当二楼侦查任务的巌,踩坏了腐烂的楼梯,被断木板的碎片扎破了右脚。拜其所赐,一连三四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并非猪丸家的所有人都相信苇子的狐狗狸。特别是两位舅父,总说“那是骗人的把戏”。然而,停留在这个程度的时候还算是好的。
没过多久,就产生了三个大问题。
第一,父亲开始经常就生意上的疑难问题祈求谕示;第二,不知何时苇子的举动被近邻知晓,并从此在坊间传开,开始有人特意来寻求谕示,不久就得到了“真准”的好评;第三,不知为何月代竟给苇子的狐狗狸打起了下手。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听泰史说,关于第一点目前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换言之,狐狗狸大仙的谕示——准确地说是经父亲解读后的解释——实实在在地为生意带来了帮助。
第二点对猪丸家来说实在是一件烦心事。既然做的是客户的生意,又是街坊邻居,不太好冷面相待。受讲究排场的前任继母的影响,这时父亲的性格已彻底转变,变得很是欢迎来客,致使情形越发糟糕。况且,大家毕竟是以个人的名义拜访苇子。即便知道目的是为了狐狗狸,又怎能下逐客令呢?
随着咨询者的增多,狐狗狸仪式的做法也开始改变。最初是规定继母和咨询者在二楼一起进行,下一个人则于此期间在一楼等候。但有时一些咨询者与狐狗狸大仙不甚投缘,另外从一楼传来的私语声也干扰了祈求谕示。
不久,继母就说了这样的话:“进行了多次狐狗狸仪式后,和室仓屋已化为圣域。”
由此,除身为巫女的继母外,旁人一律禁止出入,而客厅则成了咨询者的等侯室。
从那以后,继母举行狐狗狸仪式时,会穿上从库房找来的神甫服。那是一件被称为法衣的黑袍,尺寸长得能盖住脚面,不过经童颜继母这么一穿后,立刻营造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氛围。看起来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
巌当然不知道这神甫服缘何成了典当品,但多少能理解继母何以选中它当“制服”。想必是和室仓屋化为了圣域,使她联想到神职人员,所以就穿上了偶然出现在眼前的法衣。
祈求谕示的方式也作了如下改变:
首先,来访的众人把祈求内容写在纸上,合在一起交给继母。然后继母闭居和室仓屋内召唤出狐狗狸大仙,将要问的事一件件提出,而回答则由自动笔记板记录在纸上。问题全部提完后,继母就拿着记有谕示的纸从土门现身,把纸一一交给各位当事人。
最兴隆时,往往能看到第二拨咨询者在玄关前、第三拨人在连接玄关与冠木门的小路上等候的盛况。
巌常常爬上中院的栎树,从和室仓屋的窗户窥视二楼的情形。所以,他对继母是怎样请狐狗狸大仙、仪式是如何变化的了如指掌。
巌先是担心父亲。不过听了园田泰史向话,又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得舅父们大惊小怪。当然生意上的事他什么都不懂,也不认为向狐狗狸大仙祈求谕示,就能顺风顺水。即便如此,由于他信任掌柜泰史所以心下略安,在泰史看来没什么问题的期间,应该还不要紧吧。
纷纷扰扰之中,身为狐狗狸大仙支使者的继母,成了如同术士一般的人物,对此除了惊愕外还能说什么呢?顺带一提,来访者全都叫她“巫女大人”。这么说来,继母身上也许确实荡漾着某种神圣庄严之气。
然而,染却像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似的扯开嗓子:“小少爷,你可不能被骗了!那女人只是装出来的,本性根本就不是那样子。老爷是彻底被耍得团团转了。你们的两个舅舅全都靠不住。大小少爷你听我说,现在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
不说最初如何,只说随苇子居猪丸家的时日渐久,染对她的看法也渐渐朝负面方面倾斜,这一点连一旁的巌也感觉到了。父亲决定迎娶新人之后,只怕更是火上浇了一把油。
如此一来,对染而言至为重要的月代很有可能被继母夺走。至少她本人是这么琢磨的。
巌隐隐明白染为什么如此盲目地宠爱月代,正因此他心里也颇为难受。
那是继母由子去世后,断七之日的傍晚。
“那个老婆子也是命苦啊。”
就在巌独自一人站在中院时,一开斋便喝得醉醺醺的彻太郎现身后,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是说染婆婆吗?”
巌一问,彻太郎就像才看到他在这里似的吃了一惊。这人看来醉得厉害。
“嗯嗯。你应该也知道吧,老婆子以前和我妹妹在同一个巷子做事。”说归说,可又显出踌躇之色,“这种事情……不能讲给小孩子听哟。”
但这似乎也只是摆摆样子,很快他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还真有点不敢相信,那老婆子年轻时也是个别有风情的美人呢。所以不久就被赎身了。然后还有了孩子得享天伦,那儿子长大后娶亲,又生了孙子——想想以前的出身吧,可以说这日子过得也太幸福啦。”
得知染也有过这样的家庭,巌单纯地感到了惊讶。
“哪知……嗯……是啥时候的事呢?已是五年前了吗……那老婆子的家里来了强盗。老爷、儿子、媳妇、孙子,一家人全被杀了。”
“什么……”
彻太郎也不管大吃一惊的巌,只顾自己往下说。
“那时候老婆子正在隔壁房间收拾晚饭的碗筷。虽说因此捡了条命,但突然间就成了孤家寡人,顿时走投无路了。没有任何地方好去。所以只好回原来的地方做活,就是这时候我妹妹找上了她。”
听到这个悲惨至极的故事,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凶手——”彻太郎突然一下子凑过脸,“可不只是一个浑球,居然是一家子!你明白吗?就是说一家子都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因为听说里面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而且,那小孩好像还从拉门缝里偷看老婆子来着。如果这小兔崽子和父母说了老婆子的事……她也一样会被杀掉。”
说到这里他猛地收回脸。
“怎么说呢,战后咱这里的恶性犯罪多得很,但这么可怕的案子也少见。顺便说一句,凶手一家还没抓到。一家子杀人越货,然后逃走,看上去很快就能抓到的样子,谁知……到底是靠什么方法躲起来的呢——”
得知染可怕的过去,巌战栗了。家人就在隔壁房间被杀,巌先是被这惨绝人寰的情状所震颤,而凶手是一家子的真相则让他心底一阵发冷。
与此同时,他也稍稍明白了染的心境。恐怕对染来说,由子犹如女儿,而月代想必就像她的孙子。
然而,好不容易再次拥有的女儿死了,这次连孙子也要被夺走。对此她深信不疑,所以无法保持冷静也在所难免。
和过去一样,照料月代的日常生活仍是染的工作。从这层意义来说,连巌在内的三人之间,无论到何时也建立不起继母子的关系。后来,继母在和室仓屋二楼进行狐狗狸仪式时,月代也跟进屋闭门不出了,如果这景况反映的是母子和乐的温馨场面,倒也罢了……
最初发现两人在一起的是巌。连日来的狐狗狸热终告一段落时,月代又一次下落不明了。巌和染分头寻找,最后只剩下了和室仓屋,于是他前去探探情况。
打开厚重坚固的土门,进入和室仓屋的走廊。朝右手方向隔着拉门喊了一声,但毫无反应。为慎重起见瞧了眼屋内,继母和月代都不在。
又在二楼请狐狗狸大仙啊。
这天虽然没人来祈求谕示,但也不觉得继母会做其他事。这样想着刚走上二楼,果然就隔着门听到了继母的声音。
“狐狗狸大仙,狐狗狸大仙……”
想着打扰了仪式可不好,于是轻手轻脚地把拉门打开一点点,偷偷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惊呆了。
这景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继母把右手摆在圆桌的自动笔记板上,她的身旁坐着月代,正依样画葫芦地搁着左手。
回过神时,巌已把门拉得大开,一脚踩进了室内。
巌进了和室仓屋,左等右等也不见出来,于是捺不住性子的染上了二楼,由此引发了一场大骚动。
染拉着月代的右手想带他走,继母却说在狐狗狸大仙归去前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夹在两人中间的月代只是发呆……巌看不下去了,提议先终止狐狗狸仪式,边安慰染边劝说继母。
风波总算得到了平息,但从那以后月代就开始经常出入继母居住的和室仓屋。不过,令人惊异的是他的态度。
“小少爷!狐狗狸这东西太可怕了。绝对……绝不允许你再去做第二次!”
每次染厉声呵斥时,月代总是怯生生地直点头。然而第二天,他又会和继母在和室仓屋做狐狗狸仪式。
巌观察着弟弟的一举一动,一点点从他本人口中问些实情。
“狐狗狸玩起来有意思吗?”
对月代来说,自动笔记板会动起来很有趣吧。这么想着,就问出了口。
“很吓人……”
“那为什么还要玩?”
“不知道……可是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还想再玩吗?”
看来月代当真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歪着的脑袋就这么一直耷拉着。
巌想起了舅父告诉自己的、关于继母第一次进行狐狗狸仪式的事。自动笔记板动起来时有一种微弱的浮游感;从指尖传来的那种感觉周游全身,忍不住就想打个冷战;无论体验多少次,也绝不可能习惯吧。舅父就是这么说的。
月代已被这惊悚之物迷惑了吗?
许是性格内向的缘故,月代常有沉溺于幻想的倾向。由于年纪尚幼,这也可说是理所当然吧,但月代过度了。因此,他可能是自然而然地陷入了狐狗狸的妖异世界。
就在巌思绪万千之际——
(啊,莫非……)
他迟钝地意识到了一个极为单纯而又十足自然的可能性。一般情况下肯定会立刻想到。但是,由于继母周遭的状况实在太过诡异,所以迄今谁也没想到过、连想都没去想过。
其实月代对狐狗狸大仙没兴趣,只是单纯地想待在和室仓屋二楼吧。因为他喜欢上继母了。然而——
“你觉得新妈妈怎么样?”
巌怀着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心情问道,只见月代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困惑表情:“不太清楚……”
“喜欢吗?”
“不觉得讨厌,但是……还是说不清楚……”
预想落了空很是沮丧,但他立刻转过念头:等一下,这是因为有染在啊。
染每天都对月代灌输继母是妖魔的思想。狐狗狸大仙的谕示很准,也被她解释成因为继母不是人。等到月代开始频繁出入和室仓屋后,恶言恶语更是日益升级。
这么一来,月代刚和继母亲近起来,也会再次回复原样,只是持续着这洋的循环。
说实话,巌也不太明白继母是怎么回事。虽不像染那样敢信心十足地断言“不是人”,但不知不觉中,他也开始从继母身上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过,如果月代喜欢——
纵然是再可怕的妖魔,兴许也无关紧要。月代还小,就算是后妈,哪怕不是人类,月代也需要——需要一个母亲。
月代三岁丧母,四岁有了继母,虽非坏人,却从不记得她得到有母亲样子的对待,如此直到八岁再次阴阳永隔。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巌无论如何都想给月代一个母亲。
就连巌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奇妙,然而他是真心的。
当然,他不可能知道,新继母在进入猪丸家约一年后的某一天,竟不可思议地在彻底化作密室的和室仓屋中遇害。月代第二次,而巌则是第三次被夺去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