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多贺子心想就去通知在图画手工室的他——和川芳郎吧,但随即意识到这不可能。因为隙魔现身过的不祥之门,是不能马上打开的。
无奈之下,她去了理科室山间久男那儿,只见门稍稍打开着。
又来了……
真是不愿再去窥探了,可想归想,眼前一旦有间隙地就无法抗拒。无论如何某一侧眼珠都会不断地被吸引过去。
理科室里头点着灯,但跟前却有些昏暗。室内现出一个身着白衣的小个子男人的背影。做实验时,他必会穿上这身她所熟悉的装束。只是,他的模样有点儿消沉,看起来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
“遭受战乱的学校想教学却连显微镜也没有,这种情况一直在持续。幸好我们学校平安无事,但理科类器械也算不上充实。”
山间久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昭和二十八年,理科教育振兴法得以制定,翌年又规定了设备标准,但分配到每个学校的预算却很少。因此需要教师下工夫搞创意。
山间老师又在想什么点子吧。
他并非只是抱怨,而是不断摸索尝试在当前环境下能够做到的实验。
如此这般,一旦久男把自己关进理科室,就一定会专心致志地忘我投入。者是上前打扰,他会生气,所以多贺子悄然离开了理科室。值班人员晚上八点的首轮巡视任务由她来代劳,也是因为他说想在理科室干点事。
出于安全防范上的理由,女性值班未被许可。尽管有常驻勤务员,但这位从战前开始工作的坦根先生不但年纪大,还是一位纤弱的瘦高个,一到关键时刻就不顶用了。所以学校让男性教师轮流值班,但不管怎样,都将会加重年轻且单身的山间久男与和川芳郎的负担。
怜惜他俩的多贺子经常帮着关好所有的门户,或是进行第一遍巡视。
然而,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她了。是的,正是可能身在值班室的富岛香。
今年春天来五字小学赴任时多贺子才知道,初中时代的上一届前辈和川芳郎与国民学校时代高自己两级的前辈富岛香,在该校各供其职。原也是美术部的芳郎成了一名图画手工课教师。
对这两人,多贺子有过一段与隙魔相关的讨厌回忆和悲伤往事,所以毕竟是有点迷惘。不过,这个世界很狭小。在任教期间,迟早一定会在某所小学一起共事。既然如此,还是早来早好。
而且,他俩都对隙魔一无肝知,所以……
多贺子下定了决心,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开始了在五字小学的工作。
孩童时期个头就有点大的富岛香,长成了一个对男子有十足吸引力的性感女郎。只是,性格依然剽悍,时不时也会被她欺负。但表面上大致保持了还过得去的关系。
对两人的重逢,和川芳郎毫不掩饰喜悦之情。不过,他的反应给人不瘟不火的感觉,很难判断自己该不该对此感到高兴。顺带一提,至少现在他似乎并未和木木美嘉子交往。
也是因年龄相近之故,加上高富岛香一届的前辈山间久男,多贺子和这三人也相应地交往密切。无论是性格还是思维方式,四人都各不相同,唯一共通的是对战前及战时学校教育的愤慨。而这愤怒还是针对当时一些教师的。这些人战后变脸快如翻掌,坦然讲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教诲。
这些人中有一个离他们很近,那就是坂田亮一。由于昭和二十一年的教务革职令,他一度远离教育现场,却因未被指定为战犯,等来了昭和二十六年的解除令,在舆论平息后竟又回来当上了校长。
听说三年前坂田复职时,作为新任教师赴五字小学就职的山间久男气炸了肺。而和川芳郎好像知道坂田在任的事。至于富岛香,据她本人说,当初她也没意识到什么,但听着两人的话渐渐就赞同起来。
校长坂田亮一——但是,如今也许正有什么事在他身上发生。
无奈之下,多贺子虽感迷茫但还是走向了值班室。
然而,在那里映入她眼帘的又是门的缝隙。不过一想到香懒散的性格,这光景也就算不上意外了。
也许能看到后续……
迄今未曾有过的奇妙的期待感,令多贺子朝门靠去。但是,就在她的一只眼凑近缝隙时,耳中已听到从室内漏出的英语朗读声。
“战后,孩子们对着美军喊‘Give me chocolate’。可对方却是战时老师教我们说的‘英美畜生’。当然,那只是受欲念的驱使,把听来的一星半点的英语说出口而已。不过呢,毫无疑问,今后的日本社会也需要英语会话能力。”
香认为小学也应该给学生教授英语,而多贺子则持反对意见。因为她虽然认可英语的必要性,但还是觉得首先得牢固地掌握母语。
“双管齐下不好吗?应该趁还是头脑灵活的小孩时,就让他们学习地道的英语会话。”
说归说,香也不能真的去教。但她还是买了相比教师工资而言过于昂贵的英语教材,如此这般坚持学着。而且还总挑校长和教务主任不在的时候,特地在学校学习。从中她似乎也寻觅到了某些意义。
教员室里毕竟是静不下心吧,所以她常常趁芳郎或久男值班时,利用这间屋子。
若是上前打扰,肯定会被她挖苦……
这么一想,就怎么也没法推门进值班室了。况且,直到现在多贺子还是自然而然地避免和香两人独处,如果芳郎他们在倒是没关系。
怎么办啊……
当然,坂田的安危她才不担心呢。战时的他是怎样一个教师,战后又是如何翻的身,从芳郎和久男那儿听说这些后,应酬校长坂田就成了一件相当痛苦的事。
赴任后的多贺子开始习惯学校生活,有—天她受三位前辈之邀去一家小饭馆喝酒,席间久男率先开了口:“战时,学校被说成是打造天皇国民的修炼场。”
“教学科目也被合并了呢。”芳郎马上应和道。
“是啊。修身、国语、地理、国史被并为国民科,算数、理科被并为理数科,体操、武术被并为体锻科,音乐、书法、美术、手工、缝纫、家务被并为技能科,农业、工业、商业、水产则被并成了实业科。总之,教育的任务就是让学科和国家性的仪式与活动融为一体。”
“没多久,有人就喊出了‘学校也是战场’这种岂有此理的话来。”
“为谋求后方一体化,把‘学校也常常作为战场而存在’的意识灌输给孩子们,就能省不少力嘛。”
“我还被竹棍敲过头哦,说是必须好好爱护教科书。”
“打开前先要敬个礼——不这样做的话会遭报应,就是那么教的。”待香开口后,多贺子也加入了对话。
“当时的教育啊——”久男脸涨得通红,看来绝非只是酒的缘故,“学校被视作战场。换句话说,枪之于军队,就相当于教科书、文具之于学生。所以,就算一支铅笔,一块光秃秃的小橡皮,你要敢不好好对待,就得接受体罚,那可不是扇记耳光就能揭过去的。”
“忘带东西的时候也很惨。”
“会吼上一句‘你见过忘带武器来战场的日本军人吗’!直打得你没了知觉。”
“更别说用来当玩具了——”
“可不是嘛。”
芳郎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久男依旧是红脸膛儿,但一阵拘谨的沉默已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讨厌的事?”出了学校,香就不再对他俩使用敬语。
“和川老师当时和我在同一所国民学校。一天,有个男生在扎头布左右各插一支铅笔,就这样玩起了鬼捉人游戏。”
“他是鬼吧。”
“是啊……所以被鬼抓住的人,就要接过扎头布和铅笔,自己也装成鬼的样子。”
“但是——”这时芳郎接过话头开口道,“在换了几个扮鬼的人之后,这游戏被坂田发觉了。”
“坂田——是说坂田校长吗?”
久男和芳郎默默点头。
“坂田大发雷霆。他叫嚣着‘拿神圣的文具玩耍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劲儿地殴打扮鬼的学生。”
“太过分了……”香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多贺子也有同感。不过,类似的光景她俩也没少见。
“可是,在当时——”
香刚这么一说,久男就摇头道:“光是过度体罚——不,当时的体罚根本就是不讲理的暴力行为罢了——就能揭过去的话,还算好的。当然这压根不是什么好事,但正如富岛老师所说,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并非特别罕见。”
“是啊。”
“但是,坂田把那学生打死了。”
“什么……”
多贺子不禁和香对视了一眼。
“当时,学校施行的名为体罚的暴力行为总之就是非常过分。”久男闭上眼睛,仰面朝天,“最重要的是,实施体罚的理由也是荒谬绝伦。当日本军队开始节节败退时,就说是因为你们这些应该保卫后方的人松懈了,让周番士官把所有学生的脸都抽个遍。”
所谓周番士官,是教师从高年级里提名选出的特优生,其职务说起来也就类似风纪纠察员。
“只是,当时我觉得这很平常。当然我是感到奇怪、不可思议,但在那种氛围下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是,战局一恶化,甚至还有人喊‘一亿总玉碎’呢。”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可是,杀死学生这种事……”
诚惶诚恐的多贺子一开口,久男就像想起什么似的续道,“坂田自然是没被问罪。倒是少年的双亲俯首谢罪说‘我家的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会……”
因年龄相仿,多贺子也体验过当时那种狂热迷信式的氛围。不过幸运的是,她就读的学校并未严重到这般地步,所以久男的话对她冲击不小。
“战后,以坂田为首的很多教师都指导学生在‘原本不好好对待就要遭报应的神圣教科书’上涂墨。他们会说这只是在遵守GHQ的命令吧。那好,战前战时你们这些家伙不惜使用暴力彻底向我们灌输的教育,到底算怎么回事?在教科书上涂墨,就是说你们承认自己教的是错的对吧。连责任也不负,那些家伙……”
声音开始发颤的久男,就此咽下了后半句话,与之相对,芳郎则用淡然的口吻道:“也有承认自己的过错,或感到羞愧而离开讲台的老师。”
“可分成三类吧。”香伸出一只手,逐一竖起手指,“对进行军国主义教育、不断把孩子送上战场打心眼里后悔,战后退出教育界的人;做着同样的反省,但又想在教育现场身体力行来补偿过错的人;不抱任何悔念,若无其事继续教师工作的人——”
“可不是嘛。第二类里,我觉得又能划分出多种情况……就是说,既有偏向第一类的教师,也有无限接近第三类的人啦。”
“但坂田无疑是第三类人。”芳郎恶狠狠地断言道。
从那以后,四人聚会时,总是就战前战时教师的战争责任问题,和据此他们自己应当采取的教育方针进行交流。
大家都希望给校长坂田亮一定罪。但谁都明白,事到如今再追究当时的罪责已无可能。
多贺子体验到的幻视,正与这位坂田有关。她想先告知三人中的哪一个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如此,多贺子也不好丢下巡视工作。结束了最后的任务,她正要回教员室,就想起了勤务员垣根。那是一位仪表堂堂的老人,不但为人认真、工作勤勉,对学生也很和气,颇受欢迎。看他独自一人常驻学校,似乎是没有家人。
“垣根先生——”
“嘉纳老师,你是在执行八点的巡视吗?辛苦啦。”面对如自己女儿一般年纪的多贺子,他也如此措辞,同时深深地垂首致意。
“其他老师都回家了吧?”
“是的。现在还留下来的,就只有理科室的山间老师、值班室的富岛老师和图画手工室的和川老师了。”
能流利地说出名字和所在,是因为这三位经常下了班也不回去。
“所以,理科室、值班室以及别栋,可以放到下次巡视再查。啊,还是说你已经查过了?”
“是……啊不,那个吗——”
刚做教师时,多贺子为了歇口气,有时会去这间勤务室,然后和垣根聊些不知所谓的话题。这大概就和身子不舒服的孩依威恋养护教谕的情况差不多。
顺带一提,引入国民学校制度时,之前的学校护士(保健老师)变成了“养护训导”。而在昭和二十二年制定的学校教育法中,又被改为“养护教谕”。
多贺子来勤务室时,只说过一次关于隙魔的事。垣根也不阐述意见,静静地倾听她的体验故事。虽不清楚他是否相信,但感觉至少没把自己当傻瓜。
“那个……其实——”多贺子毅然决然地讲述了刚才的幻视。
“校长他……”垣根毫不掩饰诧异之色。
“难怪啊,想来嘉纳老师也一定是很担心吧。好吧,我这就去联系一下。”
垣根同情似的应了一句后,移步教员室,给坂田家打了电话。已体谅到多贺子心绪不宁的他,在信与不信之前,想的是先尽量消解她的不安吧。
“喂,坂田校长家吗?嗯?那个……您是校长先生的……啊,是夫人吗……哎?什么!喂、喂……夫人,喂喂——”
听筒的那边似乎是坂田夫人。然而,这对话显然透着怪异。
“明、明白了。总之夫人,您请放宽心。我会马上联络警察的——不不,夫人请待在那里别动。不,我马上就联络。警察很快就会赶到,所以请您别动,现在先忍耐一会儿。”
垣根又安慰了一通坂田夫人,随后他挂上电话,用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口吻道:“夫人说坂田校长在自己家遇害了……”
“出什么事了?”
正当垣根报完警,接着又拿起话筒说必须联系教务主任时,富岛香现身了。
“啊,富岛老师,出大事了!”
垣根刚开始讲述发生在坂田家的事,这回又是和川芳郎赶来,于是多贺子把这事告诉了他。
“这事山间老师知道吗?!”
见她摇头,芳郎便立刻飞奔到理科室,把久男带来了。
“是说校长被杀了吗?”
“是的。是夫人回家后在客厅发现的……只是,夫人好像心神大乱,所以在电话里没能问详细。”
“嗯,也是啊。”面对回答得过分认真的垣根,久男安慰他似的附和了一句,又道,“那么,通知教务主任了?”
“还没有,现在要打。”
“明白了。请垣根先生联络教务主任。我现在就去一次校长家。我想警方迟早都会联系学校,所以我们在这之前过去会比较好吧。你能不能也向教务主任传达一声,就说我去了校长家。”
“明白了。”
“山间老师,就由我来替你值夜班吧。”
芳郎刚举手,香就从旁插话道:“一个人没问题吗?我们也去吧?”
说着她看了多贺子一眼,于是虽然不情愿,但多贺子只得点头表示赞同。
“不,这么多人蜂拥而去,反倒给警察添堵。我想教务主任恐怕也会赶来,所以姑且有我们两人在就行了吧。”好在久男当即拒绝了。
久男离开学校后,加上垣根共计四人在教员室深谈了一会儿,九点多时多贺子决定和香一起回家。
坂田亮一的家在离学校步行大约十五分钟的地方。“虽然要绕点远路,我们还是去看一眼吧”——多贺子没能抵住香的引诱,回家时特地走过了发生惨剧的坂田家门口,现在那一带正被如临大敌的气氛所笼罩。拜其所赐,当天晚上多贺子还做了噩梦。
翌日,教员室里闹翻了天。尽管照常授课,但很多教师都心神不宁,谁都没想到,现任校长竟在自家客厅被凶手用现场的台钟敲打头顶而死……
在如此状况下,警察则趁授课之余见缝插针地对所有教师进行了问询。结果,“山间久男、富岛香、和川芳郎三人作为最大嫌疑人浮出了水面”这一流言立时散播开来,令多贺子大为震惊。
诚然,大家在一起时总会出现对坂田的批判。但是,多贺子也在其内啊。为何只有她被单独排除在外了呢?况且,除了他们四个应该没有旁人在场。交谈的内容何以会走漏出去呢?
“这是怎么回事?”
案发后过了两天,放学后四人在图画手工室碰头。
“我们四人的言行已成为其他老师注目的对象了吧,只是我们自己没发现罢了。”针对她的疑问,久男苦涩地答道。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把这事捅给了警方啰。”
“未必仅限教师。家长很可能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久男对香和芳郎的意见点点头。
“听说坂田差不多是从正面被敲击的。想一想现场是客厅,也可知罪犯是熟人。”
“所以我们第一个就被怀疑啦。”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
“哎呀,还不是因为嘉纳老师看起来比我们纯洁得多嘛。”
香语含讥诮地应了一句,这时久男面露苦笑道:“因为被排除在嫌疑人圈外而口出不满,是不是不太对劲啊。”
“话是这么说……”
“虽然被怀疑了,但是托嘉纳老师的福,他们搞清了我们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从结果来看没什么问题。”
见芳郎对自己微笑,多贺子再次心想,唯有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
“听说坂田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八点前后。”久男边说边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由于嘉纳老师的证词,案发当时我在理科室,富岛老师在值班室,和川老师在这间图画手工室,已是一清二楚的事。从学校到坂田家,步行需要十五分钟不是吗?就算是跑,加上作案时间,一来一去少说也需要三十分钟,”
随后,他开始在打开的笔记本上书写有关坂田被害的时间经过。
八点至八点十五分,嘉纳老师巡视教学楼。
八点前后,坂田遇害。
八点零五分,坂田夫人回家,发现丈夫被杀。
八点十五分,垣根先生给坂田家打电话。
八点二十五分,警察抵达坂田家。
“据验尸结果说,那时坂田死后才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就是说,是在八点左右被杀的。”
“会不会夫人回家时,他还有一口气在?”
久男摇着头回应芳郎的提问:“不知道——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她到底有没有确认丈夫生死的那份从容。只是,‘死后三十分钟’的话,可以说夫人发现时,正是坂田刚刚被杀的时候。”
“我想那天夫人大概是练习插花去了——”
“夫人几乎每天都在学习各种技艺。”
“这家境可真让人羡慕。”
“所以嘛,由此可知案发时的八点,我们几个在学校的人首先就不可能杀坂田。”
“不过,离学校十五分钟的路程,要说微妙吧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香发表了自嘲式的意见后,芳郎抗议道:“你们两位还好啦。因为嘉纳老师看见了你们的人,听见了你们的声音。相比之下我可就……”
“不不,我倒是觉得,和川老师的不在场证明比我和富岛老师的牢固。”
“是这样吗?”
“嘉纳老师七点半来到这间图画手工室。是为了帮忙收抬走廊上展览的学生作品。对不对?”
“嗯,因为暑假前的课上,我让学生们拿简单的材料手工制作了有夏天气息的东西,就是风铃呀、水车呀、走马灯什么的。”
“我也参观了一下呢。不过,你知道她要代值夜班的我巡视,就拒绝了她的帮忙,决定一个人干。”
“是的。我觉得这个那个的托她办太多的事,也怪可怜的。”
“你要一个人收拾从走廊这头装饰到那头的作品,怎么着都得花三十分钟。”
“的确,干完时已是八点左右了。”
“我就说吧。嘉纳老师进行八点的巡视时,走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假如你去了坂田家,走廊上应该还留有学生的作品。还有比这更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吗?”
“哦,被你这么一说……”
“看来和川老师认为我们两个的不在场证明完美无缺,其实并非如此。”
“哎?是这样吗?”香吃惊似的大叫了一声,慌忙向久男寻求说明。
“死亡推定时间是八点前后,但不是有五分钟的变动范围吗?换句话说,如果是在八点前,那么也可视为最低极限的七点五十分。”
不仅是香,多贺子和芳郎也都拿严肃的目光盯着久男。
“案发当天,学生和老师们放学回家后,我们和往常一样留在了教员室。没多久——七点十分左右,和川老师前往这间图画手工室;二十分左右,富岛老师起身去了值班室;接着二十五分左右,我去了理科室。”
“确实是这样。”多贺子答道。
“嘉纳老师七点半时,在这里见着了和川先生。由此可知,从离开教员室的七点十分至七点半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和川老师往返坂田家作案是不可能的。最关键的是,如此一来坂田的死亡时间就不是八点前后,而应该是七点半前后才对。”
“是呢。那,我和山间老师的不在场证明很危险的说法,又是怎么回事?”
与着急催促的香相映成趣的是,久男却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继续他的说明。
“如果七点二十分左右走出教员室的富岛老师,其实没上值班室,而是径直去了坂田家——或是暂且进了值班室,瞅准时机溜出来的话——情况会怎样呢?直到八点过后被嘉纳老师听见声音为止,足有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完全有可能赶在最低极限的七点五十分前,去往坂田家。”
“你的意思是,也可以认为我随后杀死了校长,跑回学校来了?”
“是啊。同样的话也可以安在我身上。虽然可用的时间要比你短五分钟,但区别不大。因为在奔跑方面,反倒是我这个男人更有利吧。”
“你也是,既然要来瞧瞧,再早点来不好吗?”
香蛮不讲理地发着牢骚,而多贺子则不为所动,应对自如:“这样的话就没问题了。”
“此话怎讲?”
“其实,警察就各位老师的情况,对我进行了百般盘问。”
“果然啊。”久男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初,好像警方也抱有和山间老师所说的一样的想法。”
“你说‘最初’,这么说后来想法变了?”
“是的。从值班室传来的富岛老师的英语朗读声是否平和、带有一定的抑扬。在理科室看到的山间老师的背影是否纹丝不动,十分平静。关于这两点,警察对我再三作了确认和叮问。”
“对啊。如果在极限时刻完成犯罪、奔回学校的话,朗读时气息会很杂乱,呼吸时双肩也会耸动——自然就会变成那样的状态。”
“我想一定是的。”
“我都想得到,警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啊。”
“什么嘛,别吓人好不好。”香发着牢骚瞪着眼。
“啊啊,对不起!”久男面露苦笑道了声歉,但脸色立刻又恢复了严肃,“不过呢,据我的观察,总觉得警方像是在追查别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并非学校相关人员这条线吗?”
芳良询问之下,久男点点头。就在这时,听见了敲门声,勤务员垣根来了。
“对不起。处理了一点事,结果彻底迟到了。”
“哪儿的话。倒是我们特地把你找来——好了,请坐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香也好,芳郎也好,全部茫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们多半和多贺子一样,不知道垣根也被叫来了。
“教员室里没人了?”
“是的,老师们都早已回家。”
“是吗?不不,如今再这样对其他老师隐瞒我们集会的事已是毫无意义,可要是把垣根先生也牵扯进来的话,就太说不过去啦。”
“我倒是没关系……”
“怎么说呢,我们可不能这么做。”
“到了我这把年纪,不会再对世事那么动摇了。更何况,在座的各位老师平日里一直对我亲切有加——”
面对俯首行礼的垣根,久男脸上浮出略显为难的神情,但他还是以决绝的口吻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想请教你一点事。”
“哦,是什么事呢?”
“坂田校长的秘密。”
“……”
一瞬间垣根张口结舌。不过,观其态度,他多半知道久男口中的“坂田校长的秘密”。
“能否请你告诉我呢?”
“……”
“警察录口供时,你不是提供了一些事关重大的证词吗?”
“……”
“我的朋友里有报社记者哦、因为这次的案子我接受了私人采访,那时他告诉我他是从关系亲密的刑警那儿听来的。只是,还没能掌握关键的内容。不过,据说已判明的一项事实可成为杀害校长的充分动机……而且,坂田校长还犯有即使被杀也毫无怨言可讲的罪行……”
“要说罪行,早在战时他就犯下了严重的杀人罪。”
久男一边安慰愤慨的芳郎,一边还在继续向垣根攀谈。
“即便警方不公布,你闭口不谈,总有一天流言也会传播开来。因为警方会在这条线上有所动作嘛。到了那时候,就算采取什么措施可能也晚啦。”
“山间老师……”
“在。”
“我、我、我……”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
“可、可是……我知、知道校长……做了那种事……但羞愧的是却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事啊?”
“……”
“他到底干了什么?”
“校长他……向学、学、学生……下、下了……”
“哎?”
“向学生下了手?”目瞪口呆过后,久男如喃喃私语一般道,“你说向学生下手——难道说坂田竟强奸了自己学校的女生……”
眼见垣根点头,多贺子差一点惊叫起来。
“这、这是真的?”
香气势汹汹地追问道。只见垣根再度点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事?”
面对芳郎的问话,垣根答说:“也不知从何时起,我感觉来勤务室玩的女生情形有些反常,多方打听之下,才逐渐察知是出了令人不敢想象的惊天大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几个受害者?”
“不、不知道……”
然而,在久男韧劲十足的连续盘问下,终于判明似乎是这一年来的事。
“真、真是抱歉!”
垣根深深低下了头,眼看就要顺势跪下,久男边伸双手拦住边道:“应该说,以你的境况实在是很难告发校长。”
“……”
“况且,被害的学生也并未明确作证对吧。”
“是的……但样子反常的孩子一直在增加,所以……我还是……”
多贺子心想,自己时常来勤务室,至少跟我商量一下也好嘛。但她立刻想到垣根身居弱势,除此地似已别无去处,不由得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就是说,警察把怀疑目标转向了被害女生的家长?”
“确实会变成这样呢。”
“可是,现在坂田人都死了,还能弄清谁是被害者吗?垣根先生也只是觉出模样反常,从学生们的话中发现了让人恶心的事实,是这样的感觉吧?”
垣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可能警方正基于垣根先生的证词,锁定受害者吧。只是,就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公开,所以可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呢。”久男陈述完这番意见后,又低声吐出一句,“弄成无头悬案该多好……”
多贺子不假思索地对这句话表示赞同,紧接着不但是香和芳郎,连垣根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
“总之,看到这种让人唾弃的家伙从教育界,最重要的是从五字小学消失,我们应当拍手称快。”久男如是说,像是在给坂田命案作总结陈词。
今后,在不妨碍警方搜查的界限内,应尽可能救助被坂田伤害的学生——在这个想法上,众人达成了一致意见,这天的聚会就此结束。
之后,也没听说有嫌疑人浮出水面,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天义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校内似已开始恢复平静。
然而,只有多贺子例外。周围正恢复至案发前的日常状态,与之相反,她却体会到了一种被扯回案发当日的感觉。
不知原因为何。只是有混沌的某物在脑中渐渐扩散开来。
是隙魔的缘故吗?
总觉得这不会有错,多贺子没把隙魔呈现的幻视景象告诉警察。因为别说被采信了,弄不好连自己的证词都会受到怀疑。她回答的是,很平常地打开门确认了对面的情况。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这样的应对方式是正确的。然而还是有些难以释怀。有一样东西令她如鲠在喉。
人影的鬼?
是的,那不就是杀死坂田亮一的凶手的影子吗?那不就是校长命案的罪犯的身姿吗?可为什么会是鬼?
战时,坂田曾打死一个拿铅笔模仿鬼角玩鬼捉人游戏的学生——这件往事在多贺子的脑中复苏了。他那令人忌讳的过去,是否与这次的案子有关?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向警方提幻视的事了。何止没人答理,最后还会被认为是妨害搜查吧。
但心里还是介意……
最近,每天晚上,脑中总会无穷无尽地持续映出恐怖人影兜兜转转玩着鬼捉人的景象,使她怎么也无法入眠。
如此下去,会被隙魔杀死……
多贺子打心眼里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