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家·蠕动之物 第四章

第二个男人何时翻越的鸟居岭虽已不明,但似乎是在今日的中午时分。他说,当时他从“天狗之座”向三叉岳眺望之际,千真万确地看到山顶有一片黑黑的、像是半朽的屋顶。

时间房子的情况昨日清晨七点左右三叉岳上没有房子同日的十二点左右出现了一栋奇妙的房子同日的一点过后房子再度消失今日的中午时分房子又现身了

“昨天和今天,这迷家简直像是为了吃午饭才从深山里出来的嘛。”

第一个男人的话让富子直哆嗦。

“请别说怪话!”美枝代她提出抗议。

男人像是着了慌:“啊,对不起……可是,它不会到我们这边来的对吧?”对富子道了歉,他又向第二个男人确认道。

“迷家的传说集中在云海之原的周边地区,这一点是没错的。”

“那就安心了——”

“不过呢,那家伙是山里的怪物。城里怎样我不清楚,就山里来说,不管是哪座山都不能保证它绝对不会来吧。”

“佐海山也是吗?”

“嗯,是啊。”

两个男人的对话似乎让富子无法承受。瞧她那模样,就要背起身边的行李逃离此地了。话虽如此,美枝清楚得很,富子想的是,在对迷家的防范措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怎好继续行商?

富子很想从第二个男人那里打听这方面内容,然而——

“我在山上听到的话里头,有这么件事儿。”

欲将剩勇追穷寇似的,第二个男人开始讲述与迷家有关的惊悚故事。

“是战后没多久的事——”

有个爱登山的男子,以三叉岳的三叉小屋为目标,从信州方向进入云海之原。要是没有这场战争,本会更早去挑战这座山。这次上山,他也制订了自己的一套计划,从很早以前就在做着准备。当然,在战时哪还谈得上什么登山。

迎来了战争的结束,男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三叉岳。装备一应俱全。事先也已整顿完毕。问题是食物很难弄到手,但他不辞辛劳、四处搜罗,总算是准备齐全了。然后就只剩下慎重地挑选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男子终于成功进入了他所憧憬的山岳地带。

从早晨到中午,他步履轻快,如预期所想地前进着。攀登距离和步行时间也大体与原定计划一致。照这势头,也许抵达三叉小屋还能比出发前预计的下午三点早一些。吃午饭时,男子如此这般估摸着下午的情形。

然而,突然起了浓雾。虽说山里的天气易变,可还是觉得有点古怪。但是,转瞬间视野就开始变糟了,于是男子注意着不走失道路,急急向前赶路。

信州、飞驒、越中,无论从哪个方向登山,到三叉岳都是一条直道,但至于是哪一条就不清楚了。

如上所述,云海之原的地形就是那么复杂,还有不少险关,跋涉山路也是困难重重。当然,对登山习以为常、能读懂地图的人几乎不成问题。不过如果一个大意,也会走错道、就这样遇难的十足可能。在浓雾升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默默前行中,感觉背后有奇妙的动静。站住身回过头,却是什么也没看到。再度迈开步子。于是又感觉有奇妙的动静。站住身回过头,什么也没有。凝神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已然习以为常似的站住身回过头,就在这时,如提灯一般的光亮朦胧浮现于皑皑雾气之中的情景,映入了男子的眼帘。

如此山间,虽说是雾气沉沉,可大白天的,谁会点提灯呢?

他这样一想,突然害怕起来。然而,慌忙转身向前的男子还是注意着脚下,谨慎地迈出步子。就在这时……

嘶嗒、嘶嗒、嘶嗒……

有某物正从后面向这边靠近。

按说是在荒凉山道上行走,可那脚步声听起来异常地黏糊糊、湿漉漉。

男子发抖了。他突然想到,登顶三叉岳之所以困难,不只是因为周边地形险峻。

山和海,自古以来就离不开怪异。云海之原也不例外。不,毋宁说很多才对。而其中尤为忌讳的是人称“追踪小僧”的怪物。

凡有进山者,这东西就会追在那人身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待这边意识到时,已然受其追赶,据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它追上。要是被贴身逼至背后,已是投无路时,就必须转身与它正面对峙。人们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得救。

想起不好的事,男子急了。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无意小看流传于山中的怪异现象。长年累月地持续登山活动,不但听多了那些奇妙故事和惊悚体验,就连他自已也曾有过一两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于是男子稍稍加快了脚步。只是,因恐惧而忘我会导致受伤。最坏的情况则是误入歧途、不幸遇难。他没有莽撞地跑起来,只是一边抚平心绪,一边快步前行,最初是这样——

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依旧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他已不再回头,只顾继续往前走。继续向上攀登。突然……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的脚步声加速了。“哎?”就在男子困惑的一瞬间,流星赶月地追上来、靠上来、逼上来了。

那玩意儿贴身来到了背后。

对身后之物的恐惧感已远远胜过对危险山道的惧怕。

男子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尽管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跌倒,但好歹能一直不断地跑。或许这是得益于迄今为止的登山经验。

不久……白茫茫的雾中猛然现出一根柱子。男子一惊,正可谓千钧一发,就在额头将撞未撞之际,他堪堪躲开了柱子。

站稳后一查看,那不是树,毫无疑问就是柱子。发出黑色光泽的旧柱子,立在山道的正中央。

真是匪夷所思。但男子作出判断不理它为上,远远地绕开柱子向前急行。

于是,这回雾中又现出了黑黝黝的木板壁。犹如拦断山道一般屹立着。男子立刻将其视作新的怪异。所以,和柱子一样,他尽可能连板壁也不去触碰,小心地从旁穿过。

奇妙的屋宅部件,纷纷开始现形。立足不稳的山道变为板间,半空中杳无一物的山脊上浮出房梁,垂直峭立的岩壁化作橱架,并排两座石冢的侧旁蹲着炉灶……这景况真是一团乱麻。

不久,雾收天晴后,奇异的屋宅部件便从眼前消失了。男子松了口气,然而那只是瞬息间事,当他发现日落迫在眉睫,不禁愕然失色。

奇怪……按说早该到三叉小屋了,现在却连个影子也看不见,这当真奇了。

再这样下去就要露宿野外了。既已至此,得尽早寻一个合适的所在,必须在太阳完全下山前确保今晚有住的地方。

男子再次用探寻的目光查看四周。

近旁就有人家……

直到前一刻为止都完全没发现,不知何时竟有了这么一栋屋宅。

大小和山间小屋差不多,但造型犹如民居,看起来不大坚固。玄关的门格外洁净,旁边的小窗却是脏兮兮的,瞧不见里面。正面的墙壁明明是木板,侧面却是砖墙。这屋宅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不谐调。

但是,男子别无选择。因为刚发现屋宅,天就黑了。感觉还未经历黄昏时段,夜幕就瞬时笼罩了山间。

笃笃……敲着玄关的门,期待有人引路。却没有任何回应。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悄悄打开一看,男子大吃一惊。

屋宅没有后半部分……

心想是不是被云海之原频发的地震弄塌了,但怎么看都是造了一半的样子。但是,一般而言不会有这么奇怪的房屋筑造法。先只完成前半部分这种事,迄今为止既没听过,也没见过。

虽说让人心里很发毛,但屋子里姑且也算室内。总比在夜间的山里露宿要好吧。幸运的是,前半部分的板间里还有个围炉。

男子生起火,用完晚饭,就准备早早地在屋子的角落里睡下。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等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就一定能抵达三叉小屋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他醒了,感觉到有什么动静,偷偷睁开眼,只觉屋中一片嘈杂。不,其实并没有响动,或听到说话声,只是有一种忙忙碌碌的氛围笼罩了四周。

那晚是个星月皆无的暗黑之夜。即便如此,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就隐约能辨识出屋中的模样了。是的,屋内……

屋内很宽敞。明明原先只有前半部分,但如今后半部分却在渐渐形成。先前所感知的骚动之象,就是这个啊。

然而,在这样的山中、这样的深夜里,究竟是何人、以何种方法、又是为何而建造……

凝日望向屋子的后半部分,只见朦朦胧胧有如提灯火光已般的东西,正左摇右曳地移动着。可以看出,余下的半边屋子正一点点地被构造完成,仿佛是在追踪那光的轨道。

男子猛然想起在白色雾气中目睹到的奇妙的屋宅部件,以及追赶自己的“追踪小僧”。虽说完全猜不出是为什么,但也许是“那东西”集起了散落山间的筑家建材,现在正要把这屋子打造完毕吧。这么一想,瞬时变得恐惧难忍。屋子建成之时会发生什么,自己又会怎样,念及此节他就发起抖来。

悄然起身的男子麻利地整备行装,没有发出声响。然后从就寝的角落向玄关缓缓爬去。恐怕当下“那东西”正在忘我筑家吧。想必未对自己严加注意。

终于到达了玄关,悄然打开门,正要飞也似的逃走之际,男子的全身凝固了。因为月光与星光骤然照射了下来。

不是月黑之夜吗?然而,从屋内空无一物的后半部分抬头望见的夜空中,确实既无月亮升起,也无星辰出没。难道那并非真的天空,自己眼中所见的只是那屋子无法看清、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吗……

男子呆然伫立良久,这时从后方传来了动静。

嘶嗒、嘶嗒、嘶嗒……

注意到自己的“那东西”径直向这边靠近了。

心慌意乱的男子一冲出屋子,就没命地开始沿山道向上飞奔。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那东西”从身后追来,动作非常迅捷,跟午时的速度完全不同!

如此下去会被追上。如果不在这之前回身和“那东西”正面对峙,只怕就没救了……想归想,但怎么也无法站住。就算能站住,也没有面向后方的勇气。最重要的是,不存在这么做就一定能幸免于难的保证。不,即便性命无虞,但如果因见到“那东西”而精神失常,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所谓“也许会得救”不就是这个意思?

男子的情绪转为绝望,这时“嘶嗒嘶嗒”的声响已堪堪迫至身后。他急火攻心,只觉得就要被对方—把抱住,继而被连拉带拽地从山道拖回那屋子了。

气喘吁吁,脚下绊蒜,头痛脑热。跑上眼前的坡道已是竭尽全力。体力和气力都到了极限。全然无法思考登至尽头后的事。这时他已断念:我命休矣。

一口气冲上陡峭的山坡。在随之开阔的视野前方,有一幢山间小屋。

是三叉小屋!

心中呐喊的同时,男子拼尽全力奔啊奔。

抵达小屋的入口,立刻开门进去,飞快地关上门当即落下门闩后,轰然坐倒在地上。这些动作是男子在一瞬间完成的。

不久——

“嘶嗒、嘶嗒、嘶嗒……”的声响开始在小屋周围回旋。仿佛是想在墙的某处找到孔穴后,从那儿潜入内部……

“听说那可怕的声响持续了一夜,直到天亮。”

第二个男人刚说完,其余三人便发出“啊……”的一声叹息。不知不觉中,三人全都屏气凝息,被男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那位登山者迎来了天明,总算是因此得救了?”

“作为怪谈故事被保留下来了,所以一定是那样没错吧。”

面对第—个男人的问话,第二个男人冷冷地作了回答。富子随即问道:“这个只、只是恐怖故事……就是说,是山里的怪谈……不是真、真有其事,对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不是老故事。听说是战后没多久的事,所以我觉得像是真的。不管真假,迷家什么的还是忘掉最好。一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你俩在这个村的工作不都结束了吗?”

或许是出于好心,第一个男人劝富子她们转移去下一个地方。然而,富子神色不安地注视着美枝的脸。

“怎么了?赶紧去下一个村子不好吗?还是说有没做完的生意?”

“这个——”

美枝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实情:在邻村时受人介绍的客户中其实还剩着几家没去。之所以有点犹豫,主要是顾虑富子。如果因自己胆小而急急离开这村子,妨碍了同伴行商,富子一定会陷入无地自容的情境。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有点可惜啊。”

“阿美,那些人家必须都走一遍——”

富子表露出预料之中的反应,于是美枝慌忙说出了第一点理由:“只是,就算我说是经人介绍的上门去,也还是有几家给的脸色不太好看……所以就往后拖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啊。那你要是贪心不足,可能会反受损失噢。”

“这话怎么讲?”美枝忍不住追问若有所思的第一个男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每个月在植松村做一次买卖,然后再去杉造村。也说过会在这个村住一晚,来这个神社参拜。”

“是的。是这么说的。”

“所以嘛,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我明明在这个村留宿,却一点生意也不做呢。”

被这么一说还真是的。男人从植松村去杉造村,必会经过霜松村。既然如此,在这个村也做些生意不好吗?

“其实啊,从老早开始植松村和霜松村的关系就不好。也是因为大家都靠林业吃饭,所以从前就一直在山林边界的问题上争斗不休呢。”

男人的话让美枝大吃一惊。那是自然,在借宿的地方陪小媳妇发牢骚,尽管厌烦却也坚持住了,结果得以被介绍了几个客户,正高兴着呢,哪知反倒成了生意上的阻碍。

“那小媳妇的娘家问题不大吧,但要是扩大到亲戚和熟人的范围,一个不巧可能只会招来反感。当然介绍客户是应该感谢的,不过做我们这种买卖的,要处理好这些事可不容易。”

见美枝完全蔫了,男人也觉得可怜吧:“好了,就当这也是一种学习,从今往后注意就是了。那个小媳妇也没什么坏心对吧。她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啊。”

“就是嘛,阿美。这一带势头不妙,我们这就去下一个地方吧。”

从富子的角度来说,只要不会妨碍美枝做生意,肯定是想现在就远离佐海山。

“好嘞,我也快上路吧。”

第二个男人一站起身,第一个男人也开始挑起放在一旁的行李:“哎呀,真是耽搁了好长时间啊。”

“好了,我们也准备准备——”

就在富子说这话催促美枝的时候。

“哎呀哎呀,就因为有这样的偶然,我才没法放弃收集怪谈的旅行啊。”

从巨杉树的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旋即衣着奇异的第三个男人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