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巷,有妖怪出没……
由于两侧耸立着高高的砖墙,那里面就算白天时也是黑糊糊的。刚有黑猫在地上徘徊,就见乌鸦在天上飞舞。那个相传鬼魂仍在彷徨的恐怖小巷,正发生着骇人的怪异事件——
这流言最初是在十一月下旬传入鹰部深代耳中的,离四年级寒假只有一个多月的时候。
她出生、成长的株小路镇虽位于东京郊外,却是在数次空袭之下奇迹般幸免于难的少数地区之一。那是有大批原贵族定居的著名处所,是一个洋溢着静谧气息的住宅区。是的,直到去年年末那不祥的案件发生以前……
刚好是一年前,十一月也已仅存数日的某天,薄暮时分,在仍残留着战前街区的小镇四丁目,发生了原侯爵家千金被割喉杀害的命案。现场是个位于小巷尽头的僻静场所。小巷地处毗邻的原公爵阿云目家与原伯爵笼手家之间,它的尽头,除了自古以来受人祭祀的氏神祠堂之外,别无一物。
被害者在小巷尽头的祠堂前,被剃刀之类的凶器割裂了喉部,遇害身亡。祠堂上溅到了大量血沫,由此推断凶手是绕到被害者背后动手割的喉。
毕竟是原侯爵千金被杀,警察的搜查非常卖力。可惜刑警们的努力只是徒劳,第二个被害者第二周就出现了。
这一回是原子爵家的千金,在同一个小巷,被残忍地割裂了喉部。据说警方还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证词。那就是被人目击到的凶嫌,脸上戴着可怕的鬼面具。
每家报纸都刊登了《住宅区出现割喉魔》的报道。这多半是因为,记者们对去年秋季发生在终下市的割喉猎奇连续杀人案有着逼真鲜明的记忆吧。但当地人则叫着“首切出现啦”惊恐不已。产生这样的称呼,似乎是因为一个典故。江户时代,曾有戴着鬼面具、只切女性黑发的拦路歹徒在这一带出没,人们将之命名为“发切”。
不过,如果只是“割喉魔”和“首切”这种称呼方面的差异,倒不要紧。可由于一部分杂志把“株小路镇”改写成了“首小路镇”,所以镇上豪门的各位当家不仅向出版社抗议,就连警察都不放过,从而进一步扩大了风波。
因为两个被害者没什么特别的交点,警方认为这是以贵族千金为目标的变态作的案。结果,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无不胆战心惊,以至于从太阳西斜开始,镇上就完全看不到独行女子的身影了。
然而,尽管大众如此警戒,在第二件命案发生的第二周,第三个牺牲者出现了。而且这回令人意外,被害者是镇上经营老字号当铺的人家的闺女。凶手的目标是原贵族家的女儿——这一思维定式,让第三次行凶得逞了。
整个镇当即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事到如今,已不问血统,不问门第,能确定的是年轻姑娘很危险。不,就算是已婚妇女,大概也不能安心吧。这样的恐怖气氛,不知何时已充斥全镇。
但是,惨剧第四次发生。而且又是出人意料的人物被害。小巷(现场)左邻的阿云目家,一个住家帮佣的姑娘,名叫阿里,被以同样的方式杀害。
其实,警方早在第三个被害者出现之时,就怀疑上了小巷右邻的笼手家长子——旭正。
这个青年笼手旭正是原伯爵笼手旭榷之孙,学徒出阵后一度有传闻称他战死,哪知几年前却复员回了家。自那以后,为了治愈战场上受到的精神创伤,一直在家疗养。
警察盯住他的理由有四点。
第一点,作案现场是个僻静的死胡同,除了氏神祠堂之外别无他物,但被害的姑娘们却被凶手轻易带入。第一个人姑且不论,按理来说,把第二个人、第三个人邀进去是很困难的。然而,凶手并不费力就办到了。换言之,凶手对姑娘们来说,也许具有某种影响力。
这样一想,旭正就作为嫌疑犯浮出了水面。参军前已有不少姑娘暗恋他,复员后心灵受伤的形象也有独特的忧郁魅力。据说,因此痴恋他的姑娘更多了。
第二点,战争后遗症让旭正患上了心理疾病。这一连串的罪行极端猎奇、冲动,有偏执狂的症状,所以人们认为凶手的精神状态不正常。总之,如果凶手是他,神秘难解的动机不就能从精神病学方面得到解释了吗?
第三点,事实上,笼手邸不仅对着那个发生命案的小巷,还有一扇可以出入的便门,设在隔开庭院与作案现场的砖墙上。虽然同样的便门在阿云目家的墙上也有,但这一家没有貌似嫌犯的人。
第四点,有传青说,旭正从南方带回了奇怪的面具……
警察对笼手旭正的怀疑就这样渐渐加深,怎奈一个物证都没有,作为战后民主国家的警察,根本无法展开行动。而且,不管怎样,警方上层也有所顾虑。不仅因为笼手家是原伯爵,在尽是原贵族聚居的住宅区随便动手逮捕罪犯,也是禁忌。终于,查案方的踌躇造成了恶果,第四个被害者出现了。
然而,在阿里被杀的那天傍晚监视小巷的刑警作证说,行凶时段内,没有人进过小巷。这成了决定性的证词,警方造访笼手家,要求旭正跟他们去警署走一趟。之所以没到逮捕的地步,自然是因为警方只有案情证据。
谁知旭正突然往外逃去。看出正门会有警官在,他绕向庭院,从那里钻出便门逃到了发生过命案的小巷。立刻追上去的刑警们堵住了出入口,然而,那把被认为吸附着四女之血的剃刀割开了他的喉部。他对着氏神祠堂自杀身亡,以戴着可怕鬼面具的异样姿态……
旭正死后,割喉杀人案骤然中断,警方因而断定他是凶手。嫌犯死了,又没查获物证——剃刀上未检出被害者血迹,此事便被当成悬案搁置。
又及,那个面具请人类学家看过,判明是南方某部族的恶灵面具。
——这一系列的事情,是出入鹰部家的小仓屋少掌柜,偶然兴起与女佣阿藤聊得起劲时,深代留神不被他俩查知,站在一边偷听到的。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个出事的小巷就在阿云目家右邻,而鹰部家就在他家对面……
也许是因为原贵族住宅区的特殊环境,在这里,完全看不到别处常见的主妇与帮佣站着闲聊——所谓井边小道消息交流会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商家,譬如这位在附近颇受人亲近、被大家称作“小仓屋先生”的老兄。总之他们就是包打听,在各家出入,成了各个家庭交流传言的对象。
那天,放学回家的深代,刚巧看到小仓屋先生从门下通过的身影。她慌忙说了句“我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在望得见厨房出入口的走廊一角躲了起来。
那是因为几天前,他办完正事告辞出门时,丢下过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
“阿藤太太——那玩意儿,好像是会出现哟。”
这简直就像看拉洋片儿时,正看到紧要关头,人家却来了个“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的情形。不,毫无疑问,少掌柜绝对是故意吊人胃口,深代和阿藤彻底陷入了他的小圈套。
顺便介绍一下吧,阿藤在深代出生前,就一直在鹰部家干活了,对于幼时的深代来说,就和乳母差不多。
“之前你说过的,就是那个,‘会出现’什么的……”
阿藤接过货物,又下了新订单之后,赶紧压低声音,探出身子问道。
“啊,当然是指对面那个小巷啦。”
“哎?那么,难道是那玩意儿?”
阿藤做出两手抬至胸前、随即软塌塌垂下来的动作。
“不是哦,好像是这一年来,镇上陆陆续续有人在那小巷附近看到、听到或经历过怪异现象。”
“但这种事我可是一点也——”
“这个嘛,住宅区毕竟不一样啦。流言一般总会迅速传开,可这里呢,遇到怪事的大家闺秀很难对家人开口,就算说了,家人也会告诫她别对外人提。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走漏风声。”
“这种事也亏你能打听到!”
“像我们做这种生意的,小道消息自然而然就会钻进耳朵。”
小仓屋先生的谦逊口吻中,似乎透着自傲。
“那么,具体是怎么回事?”
“据我所闻,大多是在靠近小巷时感觉有什么动静。从阿云目家北侧过来也好,从笼手家南侧走去也罢,都一样,总之就会感到一刹那之前似乎有谁刚进了小巷。也有人确实听到了向小巷深处渐渐消逝的脚步声。”
“但是,四丁目路不是一条直线吗?不管从哪边走过来,要是有人在前面拐进小巷,老早就会看到吧?”
阿云目家和笼手家前的那条道,镇上的人叫它四丁目路。
“嗯,你说得没错。可就是没人看到啊。都说身前身后并无他人,只有自己在路上走。可是,接近小巷时,就会突然产生那种感觉。然后走过巷口,战战兢兢往里一探……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会不会是猫或乌鸦?小巷尽头的那一边,是大垣大人的居所。那里的庭院,哦不,应该是森林吧,不是有鸟兽栖息吗?”
“可是,猫或乌鸦的话,身影总会被人瞥到几眼吧?而且还有人听到了脚步声,像是人的。”
“啊,说不定是谁在笼手大人家那堵砖墙的便门进进出出——”
“不,案发不久,伯爵大人就命人用铁丝,从门内侧将把手部分一圈圈绕住了,所以无法进出。阿云目大人家那堵墙上的便门,也作了相同的处理。”
住宅区至今仍有这样的老传统,听差办事的商人们,用爵位来称呼和自己交易的一家之主。
“怎么说呢,只是有感觉的话,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只是脚步声的话,有可能是幻听——”似乎是为了让沉默下来的阿藤安心,小仓屋先生说了这么一句,又续道,“接下来较多的怪异现象是,走在四丁目路上,会一下子感觉有谁在看自己。不露声色地张望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正想着好诡异啊,就发现有个女人,只从小巷转角处露出一只眼,盯着这边看,顿时毛骨悚然——”
“那、那、那些人……”
“听说大家自然是当场掉头就走,特地绕远路回家啦。”
小仓屋先生和阿藤约定了,下次来之前为她打听好更具体的体验故事,随即告辞而去。
这位少掌柜在鹰部家出现的时刻大多是黄昏,所以,从此深代每天一放学就像飞似的往家跑。
如此这般匆忙回家的状态持续了三天。这天黄昏,深代望见小仓屋先生的身影穿过了自家的门。她赶紧进屋,悄然靠近厨房,在已彻底成为固定位置的处所站定,竖耳倾听。
这天也是,小仓屋先生把一番正事处理完毕后,徐徐打开了话匣子。
“二丁目的隈取老爷,他家的小女儿啊……”
阿藤明白这是什么话题,心领神会道:“啊,是凉子小姐,对吧。今年春天从学校毕业,又在新娘学习中心待了一段时间,据说秋天开始在伯父大人的公司工作。好像那位伯父大人的大女儿也一直在父亲的公司上班,所以凉子小姐也受到了邀请。她是一位大家闺秀,虽然在某些方面略为拘谨,但彬彬有礼,无论何时都规规矩矩,体体面面。”
“是啊,然后呢,割喉案发生时,她在学校宿舍里,所以不像镇上的人那么了解。当然,我想她回镇后对那些传言多少有所耳闻,但这一带,不会有人特意把案件详情告诉她的。”
“嗯,那是,大家的教养可非同一般哟。”
阿藤扬起了近乎自豪的语声。然而,就像是为了否定她似的,小仓屋用阴森森的口吻道:“可是啊,那也有不好的一面……小巷发生过杀人案,凉子小姐还是知道的。但死者多达五人,以及此后有人遭遇到的可怕怪事等,隈取老爷家的凉子小姐一点也不知道——”
大约在一个月内,氏神大人的祠堂竞染上了五人的鲜血。虽然命案过后,阿云目家新建了兼作上供碑用的圣祠,但隈取家的闺女想必还没见过。
“本来嘛,关于怪谈的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也难怪。不过我想,如果她知道案件的详情,就一定能躲开啊。”
“出了什、什么事?”
“大约两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小姐结束工作回家。她要从电车站走到二丁目,就必须从南向北走过四丁目路。”
换言之,她是从笼手家向阿云目家走,通过两家门前,当然也会通过巷口。
“她说,走到笼手家的门柱那里时,发现小巷转角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背对着外面,不过,小巷只遮住了她半个身子,还有一半露在路上。小姐说,她看起来像是靠在小巷的砖墙上。”
“不管怎么说,那样子不是很诡异吗?”
“嗯,不知为何,小姐也突然感到……好可怕。而且,当她走近前去,那露出的半个身子就像被吸走了似的,倏地一下消失在小巷里。不,那倒没什么关系,可是,在小姐还能看到那软塌塌下垂的左臂时,从左臂上方挤出了一张仅露着一只眼睛的脸。”
“……”
“就算是扭头,也不可能摆出这种姿势来吧?可小姐没有觉得太可疑。左臂和脸随即消失算是一个原因,之后那里又伸出一只右手,向小姐招啊招……这也算是原因之一吧。”
“被、被召唤了……”
“大概是突然感到身体不适的女性,姑且避开外人的视线,走进了小巷吧。怀着这种颇具现实性的想法,小姐加快脚步走过笼手家门前,向巷中窥去,当即吃了一惊。就在刚才,那只白皙的手还在小姐眼前轻轻摇晃,此刻那个女人却已站在小巷尽头的祠堂前,而且还是背朝外……”
“……”
“就算飞奔也完不成这样的把戏吧。最关键的是,干这种事,毫无意义。”
“难不成,凉子小姐她——”
“进去啦,进了那个小巷……如果真有女性遇到了麻烦,不帮忙怎么行,她是这么想的吧。”
“还真是那位小姐的一贯作风呢。”
“那小巷大约有十几米深吧?时值黄昏,虽说西斜的阳光从背后照进来,但小巷深处还是一片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勉强能看到有女人站在那里。于是——‘没事吧?身体不适吗?’小姐边问边走上前,随即产生了非常诡异的感觉。她看到那女人的另一边,也就是女人和祠堂之间,还有个人!”
“哎?”
“那也是一个背朝外站着的女人。”
“在小巷深处,两个人都是?”
“小姐说,这时好奇心明显占了上风。她俩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小姐走上前,走到一半时,发现还有一个人在。”
“……”
“祠堂前,三个女人列队站着,背朝外。”
“等、等一下……”
阿藤似欲打断话题,但小仓屋先生没答理她,继续说道:“就算是凉子小姐,也难免惊恐不堪。不过,她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一个劲儿地向小巷深处走,向祠堂走,走近三个女人所站的地点……再走几步,就能走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后了,小姐说,这时她发现自己错了。”
“什、什么错了?”
“还有一个人。不是三人,而是四人,列队站在祠堂前。”
“四个女人……”
“凉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你们在干什么?’于是,队列最后面的女人答道:‘在等。’
“‘在等什么?’
“这回,是她前面的人开了口:‘等某人。’
“‘某人是谁?’
“更前面的女人答道:‘我们爱的人。’
“‘那爱人会从哪里来?’
“‘从你背后来!’最前面的女人叫道。
“这一瞬间,那四人一齐转身……”
“嘶……”
“但是,向小姐回转过来的只有身体。颈上的部分,仍是原来那样……”
“……”
“小姐转身想逃,却看到漆黑的影子堵住了小巷的出口。那个黑糊糊的影子,沐浴着从他背后照来的斜阳余晖……”
“小、小姐她……”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双手双足分别被四个女人抓住,彻底动弹不得了。四人念叨着:‘请你也让他割裂喉部。’与此同时,那漆黑的影子徐徐迫近——”
“……”
“据说小姐清醒过来时,派出所的巡警正在拼命安抚哭叫不休的她。巡警在巡逻时刚巧听到小巷里传出的惨叫声,所以就慌忙冲了进去吧。”
“女人们和黑影呢?”
“巡警先生什么也没看到。他说小巷里只有惨叫的凉子小姐,不过——”
“不过什么?”
“他说他似乎看到……小姐的身体四周飞舞着白色的、圆圆的什么,然后那些玩意儿升上了天。”
“白色的、圆圆的什么……”
“说有四个哟。”
“人、人的魂?”
“话说回来,现在那位巡警先生,可是全面否定了自己曾经认为见过的东西。他解释说,隈取家的凉子小姐只是一时错乱。”
“那也太……”
“碰到幽灵,警察也是束手无策啊。”
“但是,不是还有很多人遇到了可怕的怪事吗?”
“嗯,话虽如此……但是,绝大部分人在重新接受问询的时候,回答说那是自己的错觉,是心理作用。即使他们实际上并不这么认为。”
“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丑闻啊。”
“而且,阿云目家的贵子小姐好像还大发脾气说,怎么可能有那种荒谬的事情——”
“啊,是啊,也难怪。只要到了四位女性和旭正少爷的月命日,贵子小姐都会去祠堂认真参拜。”
“因为自己没遇到任何怪事——这好像是贵子小姐的意见。但事实上,看到、听到、经历过怪异现象的人前赴后继,源源不绝。如果这里不是住宅区,眼下都大骚动啦。”
此后,小仓屋先生一打听到和那个小巷有关的怪事,就会告诉阿藤。然而,像隈取凉子的经历那样让深代从心底战栗的对话,她再也没听到过。
然而,此时的深代万万没有料到,她将亲身体验那样的恐怖……
小仓屋先生谈话中提到的贵子姑娘,是阿云目家的三小姐,因父母之命成了笼手旭正的未婚妻。不过旭正学徒出阵时,她才十四岁,所以婚事要等旭正复员归来之后举办。
然而,先是传来旭正战死的消息,后来得知那是误传,等他回来了吧,精神方面却又出了问题,哪还顾得上办婚礼。阿云目家也曾打算提出废弃婚约。但贵子反对。因为那虽然是父母擅自定下的亲事,但贵子从小就喜欢旭正。
“我等他康复,不管等多久。”
贵子清晰地发表了这样的宣言,阿云目家的原公爵勇贵也就不能轻率对待女儿的坚定决心了。而且笼手家的原伯爵旭櫁还趁机暗示希望他俩婚约有效,只怕原伯爵旭櫁是无比盼望和原(虽然是“原”)公爵家攀上亲吧。谁知却出了那恐怖的割喉连续杀人案,而且凶手旭正自杀了。
阿云目原公爵固然叹息案件的惨象,但或许也因此放了心。二十五六岁的贵子这样坚持下去恐会彻底错过婚期。可怜被害姑娘的同时——何况第四个牺牲者还是自家的女佣阿里——原公爵又为旭正之死松了口气,倒也无可厚非。
麻烦的是,贵子在案发后常去犯罪现场(小巷)热情参拜。每周出现一个被害者,第五周则是旭正自杀。她在各人的忌日,换言之,起码一周一次,不断地往小巷里去。阿云目家翻修了本来该由笼手家修建的氏神祠堂,也是出于这闺女的诉求。
至于那位笼手家原伯爵旭櫁,连孙子也不好好祭奠,更别说向被害者的家属谢罪了,他什么也不做,就打算尽快把旭正的弟弟旭义叫回家。
和具备优秀头脑与人格、颇受祖父器重的哥哥相比,这个名叫旭义的人,年岁渐长,日益不良,简直是笼手家的讨厌鬼。于是战争时,笼手家以疏散的名义把他寄养在近江远亲的神社里,战后也一直这么丢着不管。当然,最初的意图是让他在神社中接触一下严格的祭祀仪式,多少能洗心革面就好了,但自从旭正复员后,就完全是弃之不顾的状态了。顺带一提,那家神社祭祀着神武天皇东征神话里出现过的先导神。
由于旭正遭遇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旭櫁原伯爵考虑把其弟旭义叫回家。然而旭櫁太过自私任性,与抚养次子的神社方面产生了情感上的纠纷,直到今年夏末,才好不容易达成了共识。
为什么旭櫁老想着素质低劣的旭义呢?说来荒唐,那是因为他企图和贵子结亲。扼要来说,只要笼手家的嫡子能迎娶阿云目家的新娘,原伯爵就心满意足了。之前一直只盯着哥哥旭正,现在却态度大逆转,开始溺爱起弟弟旭义。顺便提一句,旭正和旭义的父亲是入赘的女婿,所以笼手家的实权至今仍由祖父旭櫁掌控。
但是,阿云目原公爵拒绝了新亲事。而且贵子本人也明说了,她没有这个心思。虽说是兄弟,但旭正和旭义有着天壤之别。事实上,贵子如果和旭义结婚,肯定还不如和发了疯的旭正共同生活幸福呢——这种想法在住宅区流传甚广,虽然并没有人说出口。
然而,也许该说毕竟是旭櫁的孙子,旭义开始近乎执拗地纠缠贵子。当然,任何形式的来往都被她拒绝了,但他没有放过唯一的机会,每周必定会埋伏在她参拜的祠堂边。
贵子也为此大伤脑筋。她屡屡窥探小巷,要是旭义在里面,她就折回,重新再来。然而旭义见她如此应对,就改变了纠缠方式。在她完全进入小巷深处之后,他自己才进去。小巷里无处可逃,而且贵子又很犹豫,都走到祠堂边了却什么也不做就此折回吗?无奈之下她也开始和旭义说那么几句。
但旭义也没能开心多久。因为从这年初秋开始寄宿在阿云目家的栗森笃——原公爵勇贵的老熟人之子,常常插入他俩之间。
据说笃本人自称是出于骑士道的精神,因为阿云目家对他照顾有加,所以他要守护这家的千金。不过,恐怕他也爱慕着贵子吧。于是在小巷深处,围绕着奇妙的三角关系,纠纷渐起。
无比讨厌在祠堂前喧哗的贵子,和两人约定:栗森笃在阿云目家二楼,也就是他自己的房间,守望她,守护她;而笼手旭义呢,别硬拉她,硬扯她。此后,三个人的奇妙关系就持续了下来。
——这些事,深代当然是从小仓屋先生和阿藤进行的每日对话中,一点一点打探而得的。她以她个人的思维方式,把握了事情的全貌。
之所以如此热心,是因为她喜欢阿云目家的贵子。从她懂事开始,就有对面那家的姐姐陪自己玩的记忆。命案发生后,就变了。即便是现在,如果深代上门拜访,贵子也会好好招待她。但是深代无法从中找出以前的贵子,无法再次看到贵子天真烂漫的笑容。
随着岁暮临近,深代为她担心起来。旭正的一周年忌日即将来临。说不定贵子会打算在那一天,在那祠堂前,追随他而去——深代陷入了这样的思绪,难以自拔。
在她听到和那小巷有关的怪谈后,担忧被恐惧取而代之了——那一天,在那祠堂前,姐姐不会被带走吧。虽然连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姐姐会被什么带走……
(旭正少爷啦,要不就是那四个被杀害的姐姐啦,总之就是被死者带走,还用说嘛。如果是小仓屋先生或阿藤,一定会这么说吧。)
放寒假的第一天傍晚,深代在自己二楼的房间,一边怔怔地凝望着小巷,一边思考。
时近黄昏的四丁目路闪起了街灯的光。然而在周边地区尚未完全陷入黑暗时点亮的灯火,只会进一步映出日暮时分的天光有多晦暗。
而且,街灯的光虽然勉强照到了小巷的出入口,但里面被黑暗彻底笼罩着。从深代的房间望出去,自然望不见里面的情形。她能看到的只有这边阿云目家的砖墙,其对面笼手家的砖墙,以及铺陈在尽头东侧的大垣家的黑暗森林。
就在这时,她看到某个白色圆形的玩意儿,从料想是祠堂所在的处所,倏地飞上天,随即啪地消失不见了。
(哎?刚才的那个是什么……)
从坐椅上霍然起身的深代眼中,又一次映现了白色圆形之物飞升,然后消失的景象。那景象又出现了一次,接着又是一次,总计四次……
小姐的身体四周飞舞着白色的、圆圆的什么,然后那些玩意儿升上了天……派出所巡警的话语,立刻在她的脑海中复苏了。
今天不是任何人的忌日。换言之,贵子不在小巷深处的话,旭义按理也不会在。不,自己本来就是从夕阳西斜之前开始,一直望着窗外的。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走进小巷……
(人魂……)
三天后的黄昏时分,深代又一次目击了同样的景象。一瞬间她打算冲向小巷,但一想到要进入漆黑的空间,就怎么也不愿走出房间。
次日,在小镇开始被金色笼罩时。
(现在的话,也许可以走到小巷深处……)
她终于有了这般想法。在目前这个时段,能看清发生了什么。没必要一直留在那里。怪异现象发生时,马上逃走就行了。
如果她目击了小巷中的怪象,也就能参与小仓屋先生和阿藤的对话了。不,更重要的是,也许会对贵子有帮助。
鼓起勇气的深代走出家门,站在了夹于两家砖墙之间的小巷前。左墙属于阿云目家,右墙属于笼手家。虽然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这里,但是,狭长地延伸开去的晦暗映人眼帘后,她还是停住了脚步。她求助似的东张西望。然而,四丁目路上除了她,并无旁人。
她不由得怯懦起来。不过,在窥探那晦暗的小巷时,会陷入被倏地一下吸入其中的感觉。从背后射来的西斜的阳光让她的影子进入了小巷。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知为何,她产生了自己的魂魄似乎被这狭长空间所囚禁的奇妙焦虑感。
不夺回来可不行……深代的脑海中浮起了这样的念头,同时,向小巷跨出了一步。
四周立刻变暗了。从四丁目路上看起来,感觉斜阳的照射还很充足。然而当真进入之后,视野变得特别暗。也许是两侧的墙太高,也许是因为她正背着夕阳前进吧。不,即便如此也太暗了……
很快右侧的砖墙上现出了笼手家的便门。在挖成拱形的墙里,能看到单扇的木板门。小巷也步入了一半,这回是在左侧,阿云目家的对开式便门出现了。除去这两个木门,小巷的左右两侧就只有砖墙在不断延伸,别无他物。不过案发以来,两边的门都已封死,所以现在已化作墙的一部分。
深代边走边战战兢兢地把手搭上两边的门,确认它们无法打开。她并非想确认,而是希望多少做一点事以排遣心情。
随着逐渐深入小巷,令人隐隐生寒的战栗陆续袭来。两侧的砖墙像是在不断向上延伸,晦暗似已变得越发浓郁,清冷而又滞涩的寒气则仿佛正朝着灵气转化。
即便如此深代也不打算折回。不,是不能折回。她觉得,只要一背对在眼前延伸的渐渐浓郁起来的黑暗,自己就会被真正的黑暗吞噬……
没多久,小巷尽头的祠堂,朦朦胧胧地从晦暗中浮现了。一到此处,只见在尽头的墙之彼方铺展开去的、大垣家郁郁苍苍的林木,遥遥越过砖墙,拦阻在那里,使得更深的黑暗盘踞了死胡同的终点。
不过幸运的是,深代的关注点集中在眼前与自己身高相近的祠堂上。她先是合掌参拜,频频望着正面,接着是左右两侧,随即又绕到后面,然后以顺时针方向试着巡视四周。然而,没有什么诡异的地方。
在看起来就像日本古城城墙的基台上,祭祀着一个小小的社,这就是由阿云目家新建的祠堂。此外并没有供养碑之类的东西,只能看到花瓶,料想是贵子后来放上去的。说是调查,但环顾四周一番后,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那人魂,是从这里出来的吗?)
深代凝视着看起来像个小家似的祠堂,十分困惑,如果这是家,那住的一定是神明。奇怪的是,面对眼前的祠堂,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害怕起来。
打开祠堂正面的对开门,窥探一下内部,也许会知道点什么……她这么想,然而考虑到人魂不就是从那里面飞出来的嘛,就怎么也无法付诸行动。不,本来嘛,因为是神明的家,按理不能做这种该遭天罚的事。
她这样对自己说——还是称为“辩白”更合适——她一边为自己辩白一边打算转过身去,背对祠堂。然后,想从小巷深处一溜烟跑出去,跑回家去。就在这时——
一阵恶寒沿着脊梁蹿下,背后感觉到了某种气息……
除了自己,还有某物存在。在自己的背后站着。在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玩意儿进入了小巷。而且,还散发着无比恐怖的不祥气息。
深代战战兢兢回转过身。一个漆黑的影子,背对着正在下沉的夕阳,像要堵住小巷的出入口似的,站在那里。
由于逆光,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影子只是一味地盯着她,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啊——影子摇晃了。说时迟那时快,那影子开始向深代进发。
(哎,不会是……)
深代不由得后退,腰撞到了祠堂的基台。她开始慢慢绕向祠堂的侧面,就像在配合她的行动一般,影子也一点一点地侵入巷内。
她转到祠堂后面,又重新抬头看了看左右和尽头的砖墙。对她来说可谓绝壁的红褐色墙面,只是在三方耸立着。她当然无处可逃。不,就算是成年人,也不可能越墙而出吧。
(逃不掉……)
再次悟到这一点的深代,立刻将背靠上祠堂的基台,拖拖拉拉在那里坐倒下来。
须臾——啪嗒啪嗒……有什么玩意儿向小巷深处、向自身所处的祠堂逼近。
(不、不要……别过来……)
她用双手堵住耳朵,蜷起双腿,以胎儿似的姿态蜷缩着身体。然而——
啪嗒啪嗒啪嗒……某物逼近的气息,完全没有消减,不,还不如说正在一味增强。
然后终于,那玩意儿走到了祠堂前。深代觉得它在那里停住了。就在下一瞬间,传来了一声呼唤。
“深代妹妹……”
被这么一唤,深代的全身皮肤立刻竖起了鸡皮疙瘩。然而真正的恐怖从这时才开始。因为她随即发现,站在祠堂正面的那玩意儿,开始慢慢地向祠堂后面绕过来。
接着,突然,她的肩被某物碰触……
深代的惨叫声在小巷中回响之际,清醒过来的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摇晃着,眼前是阿云目家的贵子的脸。贵子正满脸担忧地凑前打量着她。
据贵子说,她外出归家途中,经过笼手家门前,靠近小巷时,往里面瞥了一眼,看到了孩子钻进祠堂后面的光景。总觉得那孩子像是深代。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于是赶到了这里。“漆、漆黑的妖怪,不在吗?”深代兴奋地问道。
贵子摇摇头,一口咬定窥探小巷时,巷内别无他人。
深代从祠堂正面绕到侧面、再绕到后面藏身的数十秒期间,视线离开了黑影。换言之,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那玩意儿消失无踪了。因为在她钻进祠堂内侧的一瞬间之前,贵子看过小巷的内部,作证说别无他人……
这位贵子小姐,认真倾听了深代的诉说,而且绝对没有否定她,说她看错了。然而即便如此,也看不出贵子有相信她的意思。看得出来,贵子认为这是孩子才会有的幻觉。
即便如此,从翌日开始,黄昏时分,深代又在自己二楼的房间继续监视起小巷来。期间,她发现寄宿在对面阿云目家的栗森笃和笼手家的旭义,经过她家门前时,再三抬头看她。恐怕是贵子对他俩说了深代的经历吧。毋庸置疑,贵子不是为了传播小道消息,而是拜托他俩留心,别让类似的事情再在深代身上发生。
就这样,年末,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在小巷深处割喉自尽的笼手旭正的忌日,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