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进高速路口,付迦宜瞟一眼外面快速轮换的景物,伸手关上了车窗。
车载熏香的水生调被风吹散,被杜松子薄荷代替,味道很淡,似有若无,来自他身上。
大概十几分钟前,她从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中得知了他的名字——程知阙,按道理的确该叫他一声老师,开场白刚到嘴边,莫名咽了回去,略过主语,只说了句“你好”。
他浅淡一笑,了无所谓,好像全然不介意她自动忽略这称呼。
座椅中间隔一道实木棕的固定扶手,两人距离不远不近。付迦宜余光注意到旁边的男人翘腿坐着,小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正百无聊赖地面向窗外。
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出声,空间逼仄,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东南方向乌云蔽日,气温偏低,车里没开空调,没一会就觉得有些冷。
付迦宜用手背触碰发凉的颈侧皮肤,试探体温。
茶色玻璃映出她细微的动作,程知阙右手撑着太阳穴,透过车窗看她,“马赛现在是旱季,温度不比巴黎,越往南走越冷。”
这句话来得突然,付迦宜眉心一跳,扭头看过去,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野范围内,被动对上窗户里轮廓模糊的双眼。
一实一虚的对视,叫她有些恍惚,无端想起在墓园躲雨那次,场景不同,观察角度却相似。
她还在怔然,他已经侧过身,好整以暇地正面瞧她,“带外套了吗?”
四目相对,付迦宜回答:“……带是带了,不过在行李箱里。”她余下的几个行李箱放在随行的另外两辆车中,里面装的东西兀杂,翻找一遍属实要费不少力气。
“前面有个服务区,等到那边再慢慢找。”程知阙将搭在一旁的男士风衣放到座椅中间的位置,提议,“在这之前不如考虑先用这件救急。”
杜松子薄荷味在这一秒加重了些。
付迦宜低头看着这件外套,短暂权衡,终是没接。
路程过半,到了服务区,老方和另外两个白人司机去附近免费的休息区按摩。
付迦宜原本也要下车,付晟华的秘书一通电话凑巧打过来,照例关心几句,措辞官方,嘱咐她独自在外务必多注意身体,有事及时和他联系。
听筒里偶尔传来电流声,付迦宜心不在焉地应付对方,手指绕着滑盖手机的背面打转,目视前方,看向在集装箱旁边的吸烟区吞云吐雾的程知阙。
服务区设在丘陵地段,周围被绿地和林木环绕,他身在其中,玉树琼枝似的醒目。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算结束。
付迦宜胸口发闷,低气压再也藏不住,一触即发,没了去翻行李箱的心思,只想着赶紧出去透口气。
停车场和吸烟区中间有块背阴的空地,那里没什么人,她正要过去待会,迎面撞上程知阙。
像是知道她要去哪,他点明:“那儿是监控死角,平常少不了偷抢,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这地方治安差是常态,付迦宜从前多少听说过,或许心境使然,眼下无端多出一份执拗,声音很轻:“程先生对谁都是一副热心肠吗?”
大概觉得这问题问得有趣,程知阙勾唇,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像吗?”
付迦宜一怔,“……我不太清楚。”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靠直觉得出的答案。
他不像这种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上次在墓园,他递来的那把伞尚且归功于对同胞的帮助,可此时此刻,车里那件风衣和善意的提醒更像是一种不得不负起的责任和全方位针对学生家长的“讨好”。
她一度这样猜想。毕竟之前的每一任家教都是这样,从无例外。
程知阙没继续追问,话锋一转,慢条斯理的从容语调:“对我不满?”
“好像……没有什么不满。”她可能只是有些失望,觉得他也没能免俗。付迦宜顿了顿,眼睫轻颤,找补道,“我只是不知道程先生能教我些什么。”
这会刚过午后,积云烟霭慢慢消散,清明光线不偏不倚照在她脸上,眼窝处的睫毛阴影清晰可见,皮肤净白,唇色偏浅淡的蔷薇粉。
程知阙低头看她,浅薄笑意在眼里晕开,“能学的不能学的,只要你想,我都能教。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听不出话里话外蕴藏的玩笑意味,付迦宜轻轻抠了下掌心软肉,选择沉默应对。
在原地站了片刻,程知阙说:“外头冷,回车里坐着吧。”
透气透得差不多了,付迦宜也不是非要去有监控死角的地方,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没等走出几步便被叫住。
她听见他说:“以后无论人前人后,你都可以对我直呼其名。我们之间没这么多死板的规矩要守。”
付迦宜微微愣住,为他的话,也为他不着痕迹的转变态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刚刚和她讲话,言语间有隐隐逗弄的意味,不像是上对下、老师对学生,可转眼又正经起来,有独属于长辈的宽容和温和。
她一时拿捏不准。
满打满算不过见过两次,不久前才算正式认识,她对程知阙这个人实在了解甚少。
歇息过后,老方按摩回来,手里拎一袋从自助超市买来的三明治和热狗,准备启程。
程知阙倚在车旁,在他走近时缓缓出声,简短地讲了两三句话。
付迦宜在车内,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瞧见程知阙从老方手中接过车钥匙,绕过车身,替她打开后座车门,“去前面坐。后半程我来开。”
巴黎到马赛,走A5高速大概七八个小时,抵达南法已经暮色四合。
车里放轻柔的中西方古典乐,或许有催眠作用,付迦宜一路昏睡,半梦半醒,睁眼刚好看到整片靛青色的海,右侧海岸线外立几盏石膏筑灯,连成一排光点,串成星星。
旧港三面环山,一面靠海,道路不平整,几乎都是上下坡,胜在驾车的人车技娴熟,开得足够稳,如履平地。
赏夜景的同时,付迦宜得空去看坐在驾驶位的程知阙,他面上情绪很淡,瞧不出高兴与否。
车子越过临近一个斜坡,往夜色骤浓的方向开去,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两辆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没了踪迹。
付迦宜好奇:“方叔他们人呢?”
“出高速那会儿甩开了。”
付迦宜明显一顿,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什么,抽空看她一眼,低笑一声,又说:“怕我绑架勒索?”
她摇头,“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们未来应该不太好相处下去。”
程知阙没再逗她,“让他们先过去安置行李,我们在附近暂住一晚,左右都无事,明早再回也不迟。”
“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又笑了声,“如果没记错,车里好像也没其他活人了。”
付迦宜本就不明白他的这份动机,眼下更觉得无解。
但她忍着没追问。
黑黢黢的港口尽头衔接一条街道,马路狭窄,右侧停了整排车辆,两边是四五层的复古楼房,墙面画满风格迥异的抽象式涂鸦,典型的南法风格。
下了车,程知阙带她到临海一家露天餐厅。
夜深露重,这边格外热闹,几乎座无虚席。穿白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将他们领到能避风的一处空位,热情招呼几句,很快端上来两份免费的沙瓜和薄荷茶。
老板是当地人,有些口音,讲法语时语速极快,重音落在最后两个音节上,听起来像在唱歌。
付迦宜尝了一口薄荷茶,甜得发腻,没再入口,含笑问他要了一壶不加料的清水。
等人离开后,程知阙给她倒了杯温水,缓声说:“这边的人普遍习惯很晚吃饭,这时间人流量会比较大,人多眼杂,但相对安全些。”
付迦宜呡一口水,欲言又止。
程知阙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问:“有话想说?”
付迦宜轻“嗯”一声,“感觉你对马赛很熟悉。”
“之前来过几次。”
“上次在勃艮第的墓园……”
“过去看望一个故人。”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他视线扫过她,“怎么这么想?”
付迦宜解释,“因为你当时说,你不着急走。”
“还记得?”
轻如浮沉的语气,化成鸿毛,无声飘落到地上。
付迦宜喉咙突然发痒,轻咳了一声,一口气喝掉杯中小半的水,顺势略过这话题,没作答。
程知阙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递给她,“穿着吧。”
毕竟是如人饮水的境遇,这次付迦宜没拒绝,“谢谢。”
“日子还长,不至于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能聊的话题都很浅,仅仅只够初步了解彼此,不过短短大半天时间,付迦宜隐有体会,程知阙似乎跟自己以往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太一样。
她完全无法看穿他行为和举止背后的意义,像雨天隔层薄雾的湿玻璃,观感缭绕,影影绰绰。
从餐厅出来,百米开外有一长排汽车旅店,三五个爆炸头青年蹲在门口抽烟,其中一个坐在越野车顶上,身旁放置一台音响,摇滚乐震耳欲聋。
想起今晚要留宿在外,付迦宜仰头看他,声音混在强节奏的旋律当中:“我们晚上住哪?”
这话刚落地,总觉得有些变了意味,下一秒便改了口,“这附近还有别的酒店吗?”
从语气中听出她轻微的不自在,程知阙也不拆穿,全是纵容,“有家四星级的,中规中矩。还有家海景民宿,能看海上日出。”
星级酒店陈设大差不差,毫无新鲜感,付迦宜直接选了后者。
旧港这边旅游业发展正盛,但近期不是旺季,民宿房间有不少空余,三楼刚好多出两间套房。
和他上楼时,一股形容不出的怪异感油然而生,无端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既出格又合乎常理的事。
实木楼梯很陡,付迦宜走得小心,断断续续,时快时慢。程知阙始终在她身后,耐性十足地随她的步调走,偶尔出声提醒她注意脚下,音色低沉,在走廊中显得几分空旷,忽远忽近。
被他送到房间门口,付迦宜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房卡和身份证件,顺带将披在肩上的外套物归原主,“我们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随你睡到自然醒。”
问问题的本意是不好意思叫他多等,这回答多少出乎她预料,后面要讲的话戛然而止,自然而然没了后续,变成一句柔和的“知道了”。
程知阙不动声色看她,忽问:“心情好点了吗?”
“……什么。”她没太反应过来。
程知阙不急言语,手臂从她身侧越过,替她打开房门。
一股清甜浆果香自室内飘出,混着被阳光晒过后雪松融化的气味,馥郁醇正。
“教给你的第一课,可以试着学会坦然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程知阙稍稍挑唇,低声说,“早点睡,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