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小景本来打算和顾垣一起去美西,但顾垣一直忙,最后两人说好,富小景去加州等他。她带着妈妈姥姥从华盛顿飞旧金山,两天后又从旧金山飞拉斯维加斯,在拉斯维加斯停留了三天才去洛杉矶。
来洛杉矶的第五天,在迪士尼环球影城比弗利都打过卡后,富小景带姥姥去了西来寺。富文玉对神佛一向缺乏尊敬,拒绝与她俩同行。富小景以为富文玉有别的约会,也就没坚持。每到一个景点,总有男人跟她母亲搭讪,索要联系方式。富文玉竟也能和他们用磕巴的英语短暂交流。
寺里插着一面美国旗,庄严陡然变得诙谐起来。这里烧香倒是不要香火钱,经常有月子中心组织赴美生子的孕妇常到这里保佑母子平安,因这些孕妇多是组团来的,很容易分辨出来。看到这些一心要给子女落美国籍的人,富小景不知怎地想到了布朗夫人,她一直强调顾垣能有今天的成就多亏她给他一个美国籍。
富小景本是最不信神佛的人,此时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祈祷自己一家和顾垣一生平安。她愿意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在身体健康上。她想要得太多,到后来也觉得自己太贪心。她开始说自己愿损失五年寿命换顾垣不发病,后来五年变成了十年,前提是顾垣一直爱他,如果哪天他不爱她了,她的寿命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她最后妥协,即使他不爱她了,她借他个三两年也没关系的。
晚上回酒店,她自己住一个小房间。顾垣联系她前,她正毫无形象地盘在椅子上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敲键盘,头发随便绑了个丸子头,脖子上的黄铜项圈倒是很显眼。
她怕打扰顾垣,每次都给他发信息,顾垣联系她时往往视频。每次都是她说他听,她讲她的旅行经历,顺便夸一下母亲的魅力不分国界,每到一个景点都有男人跟她母亲搭讪。最后得出结论,她远不如母亲受欢迎,幸好已经有了男朋友,否则一定会怀疑人生。她讲任何事最后都会拐弯抹角转到顾垣那里。
“要是你在,咱们就可以一起去六旗坐过山车了。我妈不想坐,我也不敢让我姥坐。迪士尼的米奇摩天轮我也没坐,我想下次咱俩一起。”
她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梦里顾垣要同她分手,她很有骨气地“哦”了一声,十分恶毒地诅咒顾垣孤独终老,转身又后悔了,从兜里拿出一颗薄荷糖,问顾垣要不要吃。
醒来时顾垣竟还在看着她。
“你怎么不叫我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思考自己睡觉时有没有流口水。
顾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逗她玩儿,“你怎么那么馋?睡着了也想着吃。”
富小景羞怯地回道:“我没有。”话说得很没底气。
她刚才睡觉的当儿,顾垣给她画了一副速写,五官特意画得格外夸张,此时拿给她看。
“我在你眼里就长这样?”富小景虽然知道自己绝对不算倾国倾城,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甚至幻想在顾垣眼里自己没准儿也能与海伦相媲美,结果在他眼里自己就长这样,心里落差不是一般的大。明明他之前他画她,还不是这样,并不是技术问题。
顾垣看着她笑:“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很像你吗?小景,你要接受真实的自己,不要被修图软件给骗了。”
“可这根本就不是我。你是不是故意的?”可她明明比画里还要好看许多的。
顾垣把纸翻过来,这一张倒是十分像她。
富小景撇嘴:“你就知道逗我玩儿。”
“也得你配合我。”
之前的视频里,顾垣一直特意保持着角度,但现在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眼里的疲倦。富小景把倦怠归于顾垣太忙了,他把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了。
“你衬衫是不是胖了?”他又瘦了。
“是吗?”
“你的工作我不了解,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想告诉你,成功当然好,但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人生不只一个选择。你以后要是改行卖肉夹馍,凭你的长相和手艺,轰动纽约也说不定。”她无法帮他成功,但至少能告诉他,他可以失败,失败了她也会陪在他身边给他托底。
顾垣只是看着她。他想起了顾桢,顾桢大概就是陷入了只能成功的怪圈,把自己的不顺都归结于事业上的失败。他总是比父亲幸运的。
但这幸运又让他滋生出一种愧疚。凡是靠近他父亲的人,都被他以一纸诊断书赶跑了,轮到他,却在富文玉来之前一直想方设法瞒着富小景。他对父亲这么残忍,却对自己如此仁慈。
连着许多天,布朗夫人都没有醒过来。她本来筹备得很周到,睡觉时间自杀,等人发现,抢救也晚了。可好巧不巧,那天夜里顾垣做了个梦,醒来给母亲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按理说晚上没有人接电话也很正常,但那天顾垣像是有预感,夜里三点开车到了布朗夫人家,叫醒保姆,撬开了卧室的门。
顾垣一如既往的忙,不忙日子倒不好过下去了,每天按照规定时间去ICU探视他的母亲。
有时顾垣想,干脆成全她算了,但这个念头消失得很快。
他还是希望她活着,理直气壮地向他索取,反正他也给得起。忏悔大概是最可怕的事情,尤其是十几年如一日自以为正确的人,忏悔即意味着否定。他不该戳破她。他宁愿她那么混混沌沌自以为是地活着。
他同富文玉换位思考了下,富文玉大概不奢望富小景成名成家成功,只希望她能过平静的生活,而这个他也未必能满足她。
富小景又说:“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你的责任,我完全能自己养活自己,以后没准还能养活你。现在你罩着我,以后我也能罩着你。我这个人对奢侈品没什么兴趣,至于房子,有一个几十平的小公寓就够住了,省钱也有省钱的乐子。我现在看见一加仑橙汁卖一块钱,都能给我带来不小的快乐。这种快乐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富小景不愿把自己的事业和顾垣绑在一起,一方面固然为了自尊,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把压力全部压在一个人身上。两个人在一起,是要互相托底,互为依靠的,为了抗风险,鸡蛋也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顾垣突然严肃起来,“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有遗传风险,你是不是会离开我?”
“吃苹果不好吗?干嘛吃如果?”富小景瞪大眼睛开玩笑,她知道自己肯定会。
“如果不是你妈知道前情,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顾垣仰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支烟,“你的视频确实是孟潇潇发出来的,但如果我一开始就出手,绝对不会传得这么广,我想等着你走投无路来找我。而许家给你妈找麻烦,我在知道后也没拦着,至于为什么,你肯定知道。小景,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富小景以前也怀疑过,但今天亲耳从顾垣嘴里听到,一时竟无法消化,“今天怎么想起来说这些了?”不说就可以假装不存在,她也不太想追究这些往事。
“我只是想你更加了解我。我甚至希望后来孟潇潇的计划得逞,那样的话,你妈只能默认你呆在我身边。”
“可是你没有,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很多阴暗的想法,但想和做是两回事。你到底怎么了?”富小景想顾垣说这些,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想把我的基因传下去,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富小景极力回避这个话题,“你怎么想这么远?都想到孩子了?再说你如果只是怕冒险……”
“我不想在这方面冒一点儿险,而且,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孩子。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能接受你通过其他途径生育。你真的能接受吗?”
“为什么今天一定要说这些?”
“我只是想把风险都跟你说明白。如果我真的重蹈我爸的覆辙,你忍心你妈妈因此为你操心?毕竟你连检测报告都要作假。”他此时要不说,换一个时间恐怕就说不出口了。他并不是时刻都有良心的。
“够了!你要真这么为我着想,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拒绝过你多少次?哪次不是你死皮赖脸凑上来!第一次你约我我没搭理你,你非要上门给我送音响。要不是你,能有后来的事儿吗?
现在我被你拉下水了,你突然良心发现了!顾垣,你他妈干的都是人事儿吗!我告诉你,晚了!我还就赖上你了!”说着,富小景趴在桌上哭,“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要早告诉我,我早跑了,哪还有今天?”
顾垣也没办法安慰她,他一连猛吸了几口烟,烟雾很快覆住了他的脸,“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我欠你的,你想要我还什么,什么时候还,都你说了算。”
富小景突然抬起头来,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掌心顷刻就湿了,“你以为我想后悔就后悔?你对我这么好,我还能看上谁?你自己孤独终老还不够,非要拉着我一起?”
顾垣的嘴角抖了几下,一句话都说不出,低头把烟头掀灭在富小景买的烟灰缸里。
“我也受够了你了!一天到晚拿着也不知道哪天会得的病伤春悲秋。谁活着没点儿风险?知道美国的车祸死亡率是多少吗?我去买瓶酒,差点儿被老黑给弄死;老老实实读书,险些遭孟潇潇的毒手。要不是你,没准儿我正在美国的哪块墓地上躺着呢。”富小景把头发撩到耳后,“我喜欢孩子,前提是不用我生养。等到能体外繁殖的时候,我或许会考虑要一个。你说会有这么一天吗?”
顾垣背过脸去,没回答。
富小景觉得顾垣可能哭了,可又实在想象不出他哭的样子。
她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她明白,隔着几千里,顾垣也不会告诉她。
“我想睡觉了,有什么事情我回去和你当面说。我回纽约之前,你最好照顾好自己,我可不想一回去,就去医院伺候你。”
挂掉电话,正巧富文玉来敲她的门。
开门前,富小景的脸在被眼泪清洗过一遍之后,又用清水冲了一遍。
她怀疑母亲已经来了多时。
富小景把今年回国的事告诉了富文玉,几句话就说明了前因后果。富文玉想隔着这么远,没准儿两人的关系就淡了。
富文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富小景说,“妈,您来纽约之前我已经和顾垣同居了。为了瞒着您,您刚来的那两天,我每天和顾垣先去咱们住的地方给您拍小视频,拍完之后再离开。”
她本来假装不知道,没成想富小景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为避免富小景说出过分的话,只好假装开明,“你妈也上网,纽约多的是连恋爱都没谈就住一起的,你们俩谈了恋爱住一起也没什么。妈也不是老封建。你休息吧,我回去把后天回国的机票订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说完,富文玉起身就要走。
“我是把他当成结婚对象看才和他同居的。他是有遗传风险,可什么没风险?我走路上,还可能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给砸死呢。我总不能因为有风险,就整天搁家里呆着吧。即使我一直呆家里,地震火灾都可能毁了我。”
“不早了,你先休息,咱们明天再说。”
富小景拉住富文玉的手,“妈,我就想今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