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小景身后是曼哈顿唐人街的一家小早点铺,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打扮得很像观光客,手里拿着相机在捕捉人群。相机是五年多前买的。
置身此处,富小景总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九十年代的老家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参差叠落,五光十色,按摩店、移民职介所、房屋中介、各种各样的餐馆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夹杂在一起。她和顾垣约好在身后的早点铺见面,吃完早点坐发财巴士到大西洋城。
前天顾垣同她说,如果她能在赌场呆一天不赌一分钱,他便考虑以后不去赌场。富小景当然知道这是激将法,但她还是答应了。一方面她很相信自己,另一方面她对赌场还有点儿好奇。
相机取景框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富小景尽量取到全景,瞄准喀喀喀照了几张后,她放下相机仰着头对着刚才的拍照对象笑。
“你怎么不进去?不冷吗?”
“我刚来。”
点餐时,富小景帮顾垣点了一杯豆浆和一笼汤包,她吃完早饭才来的。
两人找了一个边角坐了,富小景从桌上取出餐巾纸去擦桌面上残留的污迹。凳子是最简单的塑料凳子,天空蓝。
富小景坐在顾垣对面发表自己的高见,“据我观察,这家的豆浆是现磨的,不是用的豆浆粉。”
等餐上来,她从包里取出一个拿牛皮纸包着的玻璃餐盒,打开,推到顾垣面前,餐盒里面是焦黄的馅饼。
“这是我煎的鸡肉馅饼,你尝尝。”
富小景捧着保温杯看华人小报,杯里装的是她熬的腊八粥,尽管腊八早就过去了。末版底下有华商将游纽约,欲寻年轻女伴游一名,身高一米六八以上……还有初来华埠女子想要下海,在报上登招客启示。
她边看边时不时地喝一口粥。七点多钟的早餐铺热气腾腾的,汤包上方蒸腾着热气。
“汤包好吃吗?”
“你尝尝。”
富小景拿筷子夹了一只,刚嚼一口,她便用餐纸堵住了嘴,“不应该啊,以前没这么难吃的。”
顾垣冲她微笑,“我替你作证,以前真的不是这个味道。”
她发现顾垣一点儿也不挑食,愣是把一笼包子面无表情地吃完了。
“你要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对待食物就应该厚此薄彼,好吃的应该多吃一点,你再尝尝我的馅饼,比这包子强多了。”
“抱歉,我真吃不了鸡肉。”
富小景的筷子停在半空,“你以前不会吃鸡肉吃到吐了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照这个频率吃下去,她离吃吐也不远了。倒不是难吃,再好的东西也禁不起一直吃。
来到纽约后,富小景精打细算的本事简直无师自通,美国鸡肉在肉类里算是最便宜的,凡是肉菜,她都发明出了鸡肉改良版。番茄牛腩换成了番茄鸡块、葱爆羊肉变成了葱爆鸡肉,就连饺子馅饼,她也基本用鸡肉馅儿。偶尔她犒劳下自己,会吃点儿牛羊肉。
她扣上饭盒,看了看手表,“还来得及,我请你吃好的。我跟你保证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提拉米苏,即使不爱吃甜点的人,只要尝到一口,就会迷上它的。”
富小景很久不来这附近了,同是华人区,她现在更愿意去皇后区的法拉盛买东西。刚来纽约的时候她来得更频繁些,偶尔得空,一大早起来,在唐人街买杯豆浆,捧着豆浆去小意大利买上一小块提拉米苏,便能管上一上午。她很会用“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来安慰自己。
唐铁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叹自己后继有人。
“下次吧,下次我请你,这次我饱了。”说完他打量着富小景笑,“你穿成这个样子,一定会被怀疑拿的是假ID,我们恐怕有的麻烦。”
“不会吧。”
“你可以试一试。”
富小景心虚地说,“你觉得是哪里出问题了?”
顾垣的眼睛掠过她的眼睛鼻子嘴,最后定格在她的耳朵上,“你最好把头发放下来。你的马尾在我眼前甩,我总疑心你是未成年。而且你之前不是说,头发放下来耳朵会暖和吗?”
“好吧,我会考虑的。”可是她早晨刚洗完了头,吹风机吹完之后格外的膨胀,实在禁不得纽约的风那么吹。到赌场再放也不晚。
富小景已经受不了她的头发了,每次洗头吹头发都是巨大工程。可她又觉得,像自己这种生发极快之人,不捐头发简直说不过去。她最后一次剪头发还是出国前,在理发店剪完她就包好捐给了肿瘤医院用于给化疗病人做假发。
两人一起去坐大巴。
这辆大巴里坐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顾垣建议她跟一个老太太坐在一起,他坐在她后面。既然她对赌徒这么好奇,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两人一前一后坐着。
车里充斥着九十年代的金曲串烧。
快二十年过去了,刘德华还在讨要一杯忘情水,张学友的世界还在下雪,这样的天,还能同人吻别,肺活量一定是极好的。
纽约和张学友唱得一样冷,可是已经半个月没下雪了,空气干燥如砂纸,风倒是一如既往地敲打着车窗。
大巴里有热气,她旁边的老奶奶脱掉棉衣,剩一件大红色毛衣,头发雪白,手腕上戴着一只半指宽的黄金雕花手镯。
老人和富小景的姥姥有几分连相。她有一阵儿是姥姥带大的,富文玉付双倍工资,后来姥姥教富小景做饭,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男人的胃”,小景对男人的胃不感兴趣,但很想满足自己的胃,于是很热心地学做菜,这话让富文玉知道了,第二天就把姥姥给轰走了。
老人大概是两广一代人,富小景听不太懂她的口音,又觉得不回不礼貌,两个人便鸡同鸭讲。她从包里取出自制的沙拉邀老人一同分享,老人摇头,邀她一起嗑瓜子。
老太太是个豁牙,磕瓜子却完全没受到这一劣势影响,其速度完全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后来磕着磕着两人语言就共通了。
老太太告诉她,她每天都坐这趟大巴去大西洋城,车票往返二十五块,但可以领四十块的筹码,筹码能换成现金,还可以拿十块钱的餐券。晚上再坐车回来。算下来不仅能白吃一顿,还能赚点儿小钱。
富小景想,这个课题也是很有意思的,她每天都有新灵感,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到了赌场,富小景果真把头发散开了,但查证件的人还是多看了她几眼。顾垣拿筹码换了一张磁卡,富小景坚决要把筹码兑换成现金,前台告诉她等她下午坐大巴离开时才能换,并建议她最好在此搏搏手气,刚有一个华人游客在老虎机上按出了大奖,刚领走支票并预定了酒店的总统套房。
富小景十分豪爽地放弃了成为万元户的机会。
顶上的大灯、巴洛克风格的地毯还有老虎机上五颜六色的图案晃得她眼晕,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顾垣把她领到一台老式按杆老虎机前。
“这台机子的最低赌注是一美分,很符合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你把五块钱塞进去,可以一直按。你就坐这儿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富小景直觉顾垣在讽刺她胆小,可胆大的赌徒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你去哪儿?”
“你一定要跟着我?”
“我不在你眼前,怎么跟你证明我没赌一分钱?”
一眼望下去,老虎机前上了年纪的人居多,初始投入少,回报率高,没什么钱也可以试试手气。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在老虎机前杀红了眼,一手捧着速食面,另一只手在疯狂按键。
“你认为这两台机子哪台赢率更大?”
富小景指了其中一台,顾垣选了另一台。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选呢?”
“你不是说你逢赌必输吗?”
顾垣把大衣脱下放到椅背上,袖子卷到手肘。
富小景看着顾垣插入磁卡,他的嘴紧抿着,从侧面看,鼻头确实有些孩子气。赌徒在老虎机前都是能做到旁若无人的,顾垣当然不是例外,连富小景把他头上的纸屑捡走都没发现。
上方的数字不断叠加,富小景终于明白老虎机的吸引力。除了赌博,对于普通人,哪里有那么高的回报率呢?只需要几分钟的功夫,财富就能翻上上百倍。
五分钟后,顾垣的身子向后仰,他的眼睛盯着老虎机,手绕到身后取出烟和一只银色打火机。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塞手里引燃,打火机上的蓝光遇到烟头很快变成橘红色。喷吐出的烟雾让屏幕上的图案都恍惚了。
“你要不要来一只?”
“嗯?”
“我忘了你是只吃甜食的乖孩子。”
“都赢了这么多了,收手吧。”
“你最近有什么要买的?”
她要买的多了去了,她要买打印机,昨天罗拉教授发邮件给她,让富小景参加她的结婚十周年纪念鸡尾酒会,地点在东汉普顿的别墅。她还没有专门的鸡尾酒会礼服,礼服总要有相配的鞋子和首饰,包也得换。而且那种别墅还没有直达的地铁,难道她还要花大笔钱租车去吗?
富小景笑了笑,“我要买一磅牛肉……不,两磅。”
顾垣并没听富小景的建议收手,十分钟后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捧着香槟和果盘过来,恭喜顾垣的手气,并建议他去玩转盘或者21点。
“能给我一块提拉米苏和红茶吗?”顾垣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二十美金的纸币。
“当然。”美女接过小费后,祝顾垣好运后离开。
“你为什么要盯着那女人的胸看?”
富小景心虚回道,“我没有,再说你要是没有看怎么知道我在看呢?”
“你什么时候去兑支票呢?”富小景一边吃提拉米苏一边跟着顾垣转。
“咱们先去吃饭。对了,你能给我五块吗?”
富小景把点心递给顾垣,自己去找钱。
“呐,给你,你要干什么?”
顾垣拿了钱又坐到一台老虎机前,这次他放入了五块钱。
她还没来得及说别的,顾垣就把老虎机吐出的小票塞到她手里。
富小景拿着一堆小票在ATM机前换钱时,还处在恍惚状态。她觉得自己被顾垣给陷害了。
他们面前的ATM机最大面值只有五块,顾垣把ATM吐出的一沓钞票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个够你买一百磅牛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