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在原来工作的事务所里借了一间会议室,作为她营救香川的指挥部,文物法专家、刑法律师、专跑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调查员、后辈遍及全市的德高望重的退休法官等聘请了一大批,办事员则是一群法学院急于投身法律事业的美貌女大学生。
不想,等到付过了第一笔丰厚的聘用费,刑法律师却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说美美虽然也是同行,但她所擅长的公司法与刑法大不相同,她已经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不该在没有聘请他之前便自作主张,早早报了案。
今天早上,她逼迫香川写下了那份绝不将青铜方壶卖往国外,并在短期内捐献给博物馆的保证书之后,回到楼上卧室便立刻打电话向公安局报案。只是,她揭发的对象并不是香川,而是威廉。如果不是威廉这家伙跟着捣乱,香川此刻早便将抵押房屋的借款交到她手上,她也就能够顺利地将香川和他的别墅牢牢地抓在手中了。再者说,倒卖国家一级文物并不是香川的错,他毕竟是在威廉的引诱之下参与的这件事情。虽然她不熟习刑法,但也能推测得到,香川的罪过并不大,最多也就是个知情不报罢了,甚至连窝赃也算不上。
等她与对方交代清楚联系方式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竹君道:“你告诉他们,威廉也未必是当真要违法,他也说不定是受人利用啊。”
美美如实地将竹君的话对着听筒转述一遍,但对方早便挂上了电话。像威廉那种浑蛋,越是平日里装疯卖傻,骨子里越有可能隐藏着最阴暗可怕的东西,但她并没有把这个看法对竹君讲,因为竹君太单纯,一时间必定撕掳不清这些麻烦事,而她又没有时间对她解释。尽管香川的罪过不大,但毕竟还是违法行为,她必须得在警察找上他之前做好一切准备,没有闲功夫再纠缠威廉的事。
不想,等她们再次下得楼来,香川早便将那一堆青铜方壶的残片摆在书桌上等她们过目,说是昨天下午已经成交。“我不放心交给威廉,”香川解释道,“那家伙万一脑袋一热再把它卖了,那样罪过可就大啦。”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已经把它买下来啦?”美美立时觉得血液涌到了头顶上,便想飞起一脚将香川踢个大跟头。这一堆青铜残片打消了她所有一厢情愿的推测,如今,香川已经犯下了比窝赃罪更为严重的罪行——非法买卖国家重要文物罪,这是重罪。
“你们只是不让我把它卖到国外,并没有禁止我买。我担心的也是它被走私出去,这才参与进来。若非如此,我怎会给自己添这麻烦?”香川满嘴是理。
“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犯法了。”
“只要将它留在国内,即使违法,也有限得很。”香川依旧不知轻重。
美美有心将已经报警的事对他讲明,却发现,竹君突然两眼上翻,身子软软地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她昏过去了。”香川猛地扑上去将竹君抱住。
帮不上忙却净添乱。美美收中不悦,便含了一口水喷在她脸上。只见她悠悠醒来,头一句却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却误了卿卿性命。”
唉!美美不由得一声长叹,帮着香川把竹君扶回卧室,又拿来一粒安定片给她服下,这才拉着香川回到楼下,口中道:“你听我说,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出门,不要去找威廉,也不要见任何外人,只待在家中等我的消息,好嘛?”她不得不软语商量,此时处处凶险,步步危机,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她万不能将香川虚妄的自尊心没来由地引逗出来,以至于他不肯听从安排——这件事,不论是对香川,还是对她自己,也包括对竹君,都是深渊。
去律师事务所的路上,她打电话给威廉,想要将他稳住。只有让威廉被警察抓获,香川才有脱罪的可能,然而,威廉的手机关机了,再打到墨香堂,店员们说老板还没到店里来。
她不相信威廉会逃跑,价值几百万的古董还在香川手中,这个来中国淘金的新殖民主义者绝不会撒手而去。她又打电话给香川,再三叮嘱他绝不能将青铜方壶交给威廉,一直逼问到香川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她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刑法律师的话又让她的心事沉重起来。那人道:“你既然说李香川打算把青铜器献给博物馆,或是留在手中再想办法,便应该明白,在这个时候,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事,你都应当在报警之前录音并交公证人封存,而不是弄来这么一张不咸不淡的保证书。这种东西在法庭上只能被怀疑是伪证,或者更不利,会怀疑你们事先早有预谋。”
美美环顾周围,律师团的其他成员都在点头赞同刑法律师的话。她忙道:“我现在就回去取证。”
刑法律师摇头道:“不行,你在报警之后再取得这种证据,已经没有任何说服力了,弄不好还会被怀疑我们在有意纵容犯罪,这可是有违职业道德的事,我们会被吊销律师执照的。”
“那怎么办?”
“事有事在,我们现在也只能就事论事了。”退休的法官倒是把事情看得开,“好在,照你说的情形,当事人的情况还不算太坏,即使被认定有罪,也不是没有可辩护的价值。我的意思是现在立刻开始研究相关的法律条文,找出以往同类案件的资料,寻找可能的突破口。”
退休法官的镇定和资历让他很自然地成为了律师团的领袖,他立刻把人手分成几组,有作案头研究工作的,有跑公安局打探消息的,也有上互联网和图书馆查找相关资料的。等众人都安排停当,退休法官对美美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与当事人见面,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甚至电话也不要打。只有这样,你才能在公安局或检察院的初期调查中与案件摆脱干系。只有让自己保持自由,才能有机会替你的朋友打赢这场官司。”
美美此刻心乱如麻,一时没了主意,便问:“我难道不能回家吗?”
“不能。就算他来找你也不能见他。”退休法官面色如铁。
香川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有多么的严重,他甚至觉得美美与竹君有些小题大做。女人毕竟是女人,真是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她们知道,别的不说,只她们的那份担心就足以搅乱你的心境。
竹君在她的卧室里睡着了,他给她在床头放了了杯水,又将闹钟调到中午12点钟。她下午有课,给博士后的学生们开“性玄学”讲座,耽搁不得。
然后他回到书房,打开聚光灯,再次细细欣赏那些青铜器残片。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让他放不下,也只有这些美妙绝伦的珍贵文物了。原始农业时代的工匠们没有高效率的工具,也就注定让他们可以在这些器物上不计时间,不计工本,只求精美,因为这是给神或祖先的祭祀用品。在这些东西当中,即使它是一模一样的两件器物,内中的每一件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终究是有生命的创造,而非无生命的机械生产。
是把祖先的有生命的创造物流传到国外,还是保存在国内?是收藏在国家博物馆中供世人鉴赏,还是珍藏在私人宝库中成为价值不菲的财产?这是个伦理问题。
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人们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个“全球化”应该被准确地称为“全球资本主义”。占据世界主导地位的强势国家不惜工本地推行“全球化”,特别是想要把所有非欧洲文化传统的国家拉入到“全球化”进程中来,表面上看来对经济欠发达国家确实有一些实惠,有可见的利益,然而,这终究是个表面现象。即使仅仅从经济上来看,全球化进程的最大受益者仍然是那些急需开拓新市场,增加新的廉价劳动力的强势国家,随着全球经济的捆绑式生产与捆绑式消费,强者会更强,而弱者非但仍然虚弱,而且会因此失去了旧有的虽然落后却独立的自给自足的生存可能。这也就是说,被迫消亡的最先是弱小的和意志不坚定的民族,“全球化”只是一个将多民族多文化的地球向单一文化和统一市场的地球转化的烟幕。
全球化资本和他们的文化工业已经发动了一场全新的,更具威力的殖民运动。
于是,对于民族国家来讲,全球化的大门打开之后,可口可乐和麦当劳来了,诺贝尔文学奖来了,哈利·波特来了,流行音乐和互联网游戏来了,好莱坞的美式英雄与美式伦理来了,强势国家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对不顺从国家的残酷打击透过电视直播来了,后现代哲学与后殖民时代的价值观来了,西方式选举制度产生的领导者身上艺人般的魅力也来了……。
在这种时候,民族国家的唯一生存之道,便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来保存标志着民族文化特征的基本符号,而文物与典籍便是那种可以使民族文化再生的根本性符号。将民族文化符号保留在民族国家之内,这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最艰难的任务。
经济全球化只是文化全球化的铺垫。秦始皇最先懂得了这个道理,他的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焚书坑儒,销天下兵器以铸铜人等等措施,便使得中国人对关东六国的记忆仅限于孔夫子“述而不作”的《春秋》和秦朝统一中国以前便深埋地下的文物了。而这件发生在两千年前的地域性事件,却有可能是日后全球性事件的预演。
历史总是要轮回的,而且规模会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民族国家此时哪怕仅仅采取一个消极的态度,像建造敦煌藏经洞的先人们那样把我们的文化符号深深地埋藏起来,以待日后的再生,也不能因为物质丰富的盲目乐观或受人蛊惑而使民族根本面临时间的剥蚀与强势文化的侵害。
香川越思越想,心中不禁激动起来。他拨通了艺术博物馆馆长的电话,对他简略地叙述了这件青铜方壶的事,并郑重表示了愿意捐献给博物馆的意愿。
馆长是个斯文的老实人,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遥远的溪流。他道:“你能看中的东西一定不会错,咱们也确实需要一件顶级的青铜器来提高我们在地方博物馆中的地位。然而,我们却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用于收藏的资金,对于顶级青铜器,即使是只有其价值的15%到20%的捐献奖金我们也拿不出来。”
“向政府申请资金不行吗?”香川对钱的事不在行,馆长的婉言相拒把他弄糊涂了。这么珍贵的一件国宝级文物,哪怕是卖掉博物馆的办公大楼也应该买下来,况且,这么大的一座城市,总不会付不出这两三百万的捐献奖金吧!
馆长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遗憾得有些颤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件文物再珍贵,对有些人来讲也仅仅是博物馆里的一件展品,多它一件不多,少它一件也不少。”
“如果你看到这件青铜方壶,你一定会改变想法。”香川道。
“那么我下午过去看一看,但是,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馆长最后道。
馆长是个老式的知识分子,他说不能保证什么,必定什么也保证不了。不过香川对这件青铜器的前途并不担心,这世间从来便没有过“拿着猪头却找不着庙门”的事,像这件方壶这样造型独特,铸工精美绝伦,文物价值高得没有参考价格的青铜器,是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新建博物馆梦寐以求的至宝,别说是捐献,就算是他传出话去有这么件东西要卖,必定会让这些博物馆和他们的地方政府抢破了头。
然而,这是一件明显的赃物,卖的事他连想也没想过。不过,捐献奖金却不能不要,因为这可以让威廉少受些损失,而他日后帮威廉补足损失的压力也就会小一些。当然了,捐献之后,给美美开律师事务所的那100万也不能再拖了。
不过,他还是希望这件东西能够留在他的博物馆中,等到他七老八十之后,带着孙儿到那里参观,也好有理由在后辈面前炫耀。
他又给威廉打电话,想要把他的决定告诉威廉。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威廉拿出那么一大笔资金,最后一无所得不说,甚至可能还要亏上个一两百万,他理应事先跟威廉讲明情由。
威廉的手机关机,再打到店中,伙计们说老板一上午也没露面。
不好!香川在心中暗自叫苦。别是这家伙一见东西到手,便屁股上长尖,坐也坐不住,跑出去找买主去了?他若当真拉来了买主,硬是找他要这件青铜方壶,还真有些麻烦。
香川了解自己:他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威廉早上开着车出门,心中那个快活就如同小鸟在歌唱。
昨天他连哄带吓唬,总算是将那件青铜方壶买了下来。四百多万的价钱对于盗墓贼来讲并不算低,而相对于日后文物市场的拍卖价格来讲,却只能算是一个零头而已。
不想,那河南人却吓唬他道:“您硬是要买下这件货,说不定可就买下了个大麻烦。”
他伸出手指在那人额头上敲得当当作响,道:“你小子听好了,有麻烦也是你的。大爷我刀头上舔血的事干得多了,不怕你这一两件。”
然而,他在心底却仍有所担心,他担心北京的那位大老板对这件青铜器不会轻易松口,因为,任谁都明白这是一块肥肉,像这种价值连城的顶级国宝,绝大多数古董商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接触得到。不过,威廉有他自己的想法,古董这一行的规矩是,只要没付钱,生意便不算做成,也就是说,他借着替北京人鉴定青铜器的机会把它买了下来,只能说明自己做生意的手段高强。就算是往坏里说,这件事也只能说他的做法不太合乎古董行的人情规则,最多是不道德。只是,在钱的面前,中国式的道德往往表现得太过弱软无力,以至于现在的中国人自己也不再把它当回事了,所以,他一个外国人自然没有必要跟着自做多情。
如果万一北京人问起来,他也不是没话可说。昨天下午,他特地开车将河南人送到了火车站,并替他买了一张软席车票。只要这个家伙带着钱离开本地,北京人再找上他时,他便完全可以拿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告诉他们,是河南人恳求他买下此物的,而他并不知道北京的大老板也如此看重此物。
其实,在这件事上,威廉觉得发财还在其次,往后的日子如树叶一样多,生意做不完,发财的机会也有得是,然而,能够让他把香川拉下水的机会却不多,也许只有这一次。有了香川跟他联手,他不愁发财。
“所以,人要有慧眼啊!”威廉轻快地操纵着汽车,在清晨行人稀少的路面上跑得快活无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会掉馅饼,关键是这个馅饼一旦落下来,你得眼疾手快将它抢到自己手中。”他觉得,香川一直就是他在苦苦等候的那张馅饼,只不过以往他高高地悬在天上,如今恰好被美美给捅了下来,并被他一口咬住而已。
威廉心中得意,也就因为这略一分神,一辆小汽车从后边强行超车,用后车身挂在了他的前保险杠上。他一脚踩住刹车停下来,刚刚迈出车门,却被从后面上来的两个年轻人揪住头发,硬塞回后座里,并将他的头按在座位下边的地毯上。前边又上来一个人坐进了驾驶座,于是,他的这辆车被前后两辆车夹持着,掉头向城外驶去。
这是一伙训练有素的绑架者,所有这些行动只用了几十秒钟,看起来,还是有他未曾计算得到的麻烦出现了。他在心中暗道。
出乎威廉意料之外的是,这些家伙一路上并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即使是把他带到了一所荒废的旧工厂之后,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问话的意图,只是三五个人一起动手,拳打脚踢,给他来了一顿臭揍。
他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线,鼻血如注,污染了身上的杭罗绸衫,礼服呢的便鞋也掉了一只,雪白的线袜上沾了两块污迹。他伸手摸了摸脸,皮肤疼得碰不得,尺寸也大了许多,这脑袋一定是肿胀得像只猪头。
在中国的文物市场上他豪横了十几年,向来是只有他欺负别人,而像今天这样的大亏他还未曾吃过。
看这几个打手神定气闲的样子,再回想方才这些人下手的熟练程度,他能够判断出这必定不是本地人。本地干这一行的家伙们他认得不少,但都是些街头混混,只能在平民百姓身上逞刚强,即使是受人之托干几件寻仇报复之类的事,也都是粗暴其外,恐惧其内,不会像这几位干得这么有分寸,有专业水准。他很想在今日事了结之后找这几位要张名片,建立联系,日后旦有缓急之事,也好延请他们来帮忙。
“给我来点水喝。”虽然嘴唇肿得不听使唤,但他还是坚强地叫出了声音。
一个小伙子从车里拿出一瓶水来,伸手托住他的下巴让他将脸抑起,然后用水瓶中的水仔细地冲洗他的眼睛和嘴唇。
原来是冰水!威廉心下一声惊呼。冰水猛地浇在肿胀的皮肉上,疼得他浑身战抖不止,但他仍然在心下不住地赞叹,好,太好了,当真是专业水准。
这瓶冰水浇在他的双眼和口鼻三角区神经密集的地方,降低了肌肉的温度,也就减缓了肌肉充血的速度。看起来,他们这一单生意的合约中,并不包括将他毁容或致残的条款。想到此处,威廉用舌头逐个地去检查口中的牙齿,只有左下颚上一颗已经提取过牙髓的病牙崩裂掉一半,其它的都还好好的。
冰水清凉,此刻饮下,让威廉感觉到了幸福,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来人为的是生意,而不是仇恨。
突然,为首的那个年轻人看了看腕上的运动型手表,便对其他人做了个手势。
给威廉喝水的年轻人拿出一条雪白的新毛巾卷了个毛巾卷,让威廉张口咬住,然后,他蹲在威廉身后,但并没有将威廉的双臂反剪到背后,而是交插放在胸前,这时,他便也紧贴着威廉的脊背坐下来,用强壮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住威廉的双肩与双臂,像个亲密的朋友一般,下巴就放在了威廉的肩膀上。
另外上来两个人紧紧按住威廉的双腿,并将没穿鞋的左脚向外拉开一些,为首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在威廉的脚髁上迅速而有力地踹了一脚。
威廉似乎能够清楚地听到腓骨小头碎裂的声音,一阵巨痛直刺他的大脑,但他紧咬牙关,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身后那个年轻人轻轻拿掉他口中的手巾,交到他手上示意他擦去额上的汗水,然后又拿来一瓶冰水,浇在他的脚髁上。
他喘息一阵之后,问那为首的年轻人:“请问,还有几项要做?”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是受命来有计划地折磨他的。
那人只是冲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竹君的梦境被闹钟像剪刀一般截断了。
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清爽的衣裙,戴着同样质地的帽子,那颜色就如果香川珍爱的野生萱草的颜色一样,娇嫩,明亮,幸福。落叶松的针叶铺洒在林间隙地上,也不知积存了有多少年,泛着赭石与残存的翠绿交织而生成的沉稳,踩上去会感觉到生日蛋糕般的松软,以及香甜。她每迈出一步,松针都会深陷至她的脚髁,而后又会将她弹起,让她衣袂飘飘,环佩叮咚地在地面上轻快地飘行,林中数人方能环抱的巨大松树要么是轻盈地跳开去为她让路,要么是出人意料地在树干上开出一个大洞,让她穿行其间。她招手向这些树的精灵道谢,它们却慈爱地送给她一颗颗拳头大小的松子。松林深处,有一方青色巨石,那是她的道场。香川早便候在这里,他盘膝而坐,依旧是懒懒的头,懒懒的四肢和懒懒的神情,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他的头顶上,长出了一株硕大的,玉石般高贵,婴儿般娇嫩,处子般纯洁的“白莲花”——还有两片王莲般巨大的荷叶。
竹君往日里并不很相信梦境给她的启示,但今日之梦却大是不同,因为它直指人心,道出了她心底最隐密的欲望与恐惧。特别是梦中出现的那两片笑话般的荷叶,它的喜剧性因素消解了“白莲花”应有的庄严与瑜伽传统中对“白莲花”的记述与理解。即使抛开梦中“白莲花”对超自然力的象征,那么,它对竹君生活处境的隐喻意味也就越发地让她对自己难以譬解和开脱了。
所有这一切,都让她心中烦乱,心绪抑郁,颈部的神经一阵阵狂跳,让她不由得怀疑这是癔症将再次猛烈发作的徵兆。
下得楼来,她发现香川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午饭。她问:“你打算怎么办?”她记起了那一堆青铜器残片和香川的危险处境。
“我已经跟博物馆联系过了,一切顺利。”香川给她盛上一碗颜色淡绿,香气袭人的荷叶粥。
“是捐献给博物馆吗?”她必须要得到最切实的消息,美美已经报了警,而警察可不是好说话的。
“是的。”香川面色平静,双臂放在餐桌上,像往常一样,思想隐藏在他的瞳仁深处,留在外边的都是爱意。
然而,她却认为自己在他的脸上发现了不祥。
粥的温度恰好可口,她细细地品尝,不时吃上一点小菜来冲淡口中的浓香,例如清爽的拌苦瓜丝,又例如略带一点点酸味的腌渍花生米。
她正在内心深处细细地考察那不祥。过了好一会儿,她再次问道:“你当真会把它捐献给博物馆吗?”
“当真。”香川笑了笑,露出的牙齿白得刺眼。
竹君认为自己终于在香川的眉目之间找到了那团难看的晦气。原本这是一个将享乐作为全部生活内容的快乐男人,却无端招来这等不祥的霉晦之气!这都是因为谁?是她?还是美美?她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渗了出来。
香川的身子没有动,只是将面巾纸从桌面上推过来。他一定是在耐心地等她讲明缘由,于是,她也就越发地抑制不住自己,泪水奔流而下。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他的每一个细微举动,都能触及到她的内心深处。她相信,他甚至不用听她讲述,便知道她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什么青铜器和犯罪,而是在担心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一旦香川明白了她的痛苦,他必定只会为她忧心如焚,怕她受到伤害,而绝不会担忧他自己。
竹君让自己在香川的注视之下,将一个月来,不,是将他们相识两年来积存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淌个够。
一个人即使是想要流露自己的伤痛,也不是可以率意而为,随时都有机会的,因为,她是君子。她仍然端着碗,仍然在细细地品尝那碗颜色淡绿的荷叶粥,泪水混入粥中,咸咸的有滋有味。
我当真是一个不祥之人么?难道香川当真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被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吗?她再次不由自主地将自己逼入自责之中。这些问题她在暗夜之中曾无数次地追问过自己,而得出的结论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开脱。今天她不想再回避了,因为,回避的结果只能让她更加痛苦。
是的,香川原本好好的一个人,悠闲而自适,懂得欣赏别人,也懂得欣赏自己,然而,自从遇上了她,自从两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踏入这座小楼,他就被改造成了一个被引诱,被利用,被两个女人争夺的没有确切身份的男人。从那一天起,他便不再是那个整天哄着自己玩的大男孩,不再是那个内心如地球仪般平衡又圆满的旧知识分子,不再是那个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的林下隐士。更可怕的是,因为被她和美美当成了结婚对象,他也就不再是一个逍遥自在的情人,甚至由为她和美美的相持不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性生活的男人……。
香川与美美原本有着稳定的关系结构,而这个稳定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才被打破的。竹君终于明确地将罪责确定在她自己身上,为此她甚至有些愧疚,因为她未能早早地把这一点认清,这或许就是由于她的自私和对香川的贪恋,而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
她认为,一个人,特别一个女人,糊涂往往是一生的事,而灵光一闪的聪明却又可能在转瞬之间完成。也就在这一转瞬之间,突如其来地,她做出了选择,下定了决心。她不认为这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往日自以为深思熟虑的冲动。不,她又否定了自己,她现在最需要的其实就是冲动,是那种无法挽回的冲动。只有盲目的冲动,才能让她迅速地超越痛苦,哪怕只是暂时的超越。
“我要走了。”她放下粥碗,对香川道。
“路上小心,晚上你想吃什么?”香川举着半截香烟,并没有起身相送。她知道他担心烟灰落得到处都是,美美的洁癖确实具有巨大的威慑力量。
她道:“我是说,我会走出去很远,走得很久。”
“没关系,晚上我给你留饭,但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是说,我不回来了。”
“噢,你要是去看你妈妈,应该早告诉我。我可以给她老人家做几样好吃的带去,比如,叉烧肉?”
她最后不得不大叫,以至于喉咙为此而感到刺痛:“我是要离开你,再不回来啦!”
香川一下子呆住了,但也只是一瞬,便道:“你别吓唬我。你知道我近来烦心的事情很多,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我这一辈子的为难事都挤在了这几天里,所以,我的心境不好,很脆弱,没有抵抗力。”
听到这话,她的心中巨痛,腿一下子便软掉了。但是,她的大脑仍然让她坚持着讲出了几句话:“你别再留我,求你别再挽留我,我受不了啦,我必须得离开。”
香川绕过餐桌,将她搂在怀中,道:“我早说过,这些事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你每天只要吃好睡好,其它的一切我都会解决。”
“但你解决不了美美,也解决不了我。”抽泣使反驳变成了宛转的埋怨。
“我已经把你们姐儿俩都解决了呀!”他又开始用疯话替代严肃的探讨。
“我要让你从我们中间选择一个,结束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她抬起头来,努力控制着舌头和唇齿,一字一句都讲得清清楚楚。
“可以,可以。现在你给我5分钟,让我想个选择的方法。”香川回答得出人意料地明确。
等她洗过脸再回来,香川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送她往门外走,道:“我已经想好了,晚上等美美回来,你们两个抓阄。”
“干什么?”她担心香川又想出什么可笑的主意来让她感动。
香川道:“到时候我给你们做两个阄,一个上边写着‘李香川’,一个上边写着‘大白菜’。”
“抓住‘李香川’的人留下?”她心神不定。
“不,是抓‘大白菜’的那个人留下。”香川一本正经。
她想笑,也确实觉得很可笑,但就是笑不出来。
香川送她到院门口,从身后用双臂环抱在她身上,温热的胸膛贴住她的脊背,头紧挨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最可靠的办法让你得到我。”
她的身体一震。
“我在两张字条上都写‘李香川’。”
她想转过头去望着他的眼神,认清他的真意,却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香川接着道:“你先拿上一个字条,然后放到嘴里嚼碎咽下,于是,等美美打开她的字条时,你肚子里的字条也就自然变成‘大白菜’了。”
她就是这样走出的大门,脚下如同踩着云朵。她相信,如果就在这一刻让香川实现方才的诺言,香川一定能够办到,然而,等到晚上她再回到他身边时,特别是当美美也在场的时候,一切便不再相同了。
她相信香川方才那一刻是真心的,也相信他到了晚上必定会改换主意也是真心的,正是有了这一份真心,才让她不会怨恨香川,而只能怨恨自己。
因为,她永远也离不开这个男人,她知道。
今天的努力,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努力没有太大差别,都注定是要失败的,所以她痛苦,内心烦乱,这才在院长办公室里再次发作的癔症。
太阳西斜,前边几章讲到的那只蝴蝶,已经飞过了短墙,留下的只有轻盈的姿态,明艳的色彩,还有香川为自己击节叹赏的思辨。
此刻,香川又将自己安置在藤椅上,手中摩挲着他的小葫芦,思虑从唯心主义的玄远转向了唯物主义的切实。
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把美美与竹君怎么办。他对自己苦笑。你就像那个可怜的贾宝玉,林妹妹舍不得,宝姐姐也舍不得,家中的女儿,天下的女儿你都舍不得,于是,便只好苦了自己。但是,你又远不如贾宝玉,因为你没有勇气出家,你这一生一世唯一真正得到的,仅只是些世俗的享受而已,之所以假模三道地故作高深,只是为了掩盖你原本就是一个大俗人的真相。
把自己骂痛快了,并不等于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香川给自己换了壶大红袍,此时再喝毛峰就显得太过轻淡了。
对于竹君,他可以说是毫无办法。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身上的病,那点病对于精神科医生来讲绝不是难事,对于竹君自己也不会是难事。只要她肯放弃那个愚蠢的“白莲花”,她的所谓癔症便可不药自愈。
他拿竹君没有办法,是因为竹君自己对他们的关系便毫无办法。近一个月来,竹君在他面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可以替她简洁地总结为一个字——怕,她害怕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虽然香川不了解她以往的经历,但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应该是一种近似于屈辱的生活,因为她的性玄学需要男主角,这种仅仅是为了修炼而非爱情的性行为,便将思想上原本守旧的竹君陷于自认为不道德的痛苦之中。正因为如此,竹君便自然会害怕离开他,一年多夫妻般稳定的生活,再加上他精湛的厨艺,关心女人帮助女人的爱好,以及绝不肯与女人发生冲突的和缓性格,竹君自然应该能够得到安全感,有了受到尊重和爱护的体会,所以,她理应害怕失去这一切。
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香川从来也没有轻视竹君的意思,因为他从来也不肯轻视任何一个女人,他只轻视男人。他知道,只要是女人,就都比他要坚强和勇敢。竹君不肯离开她,内中必定还隐藏有保护他的用意,她是不放心将他交还给美美。她明明知道,一旦发生冲突,她绝不是柔道运动员美美的对手,但是,以往的经验早已证明,在关系到他的问题上,竹君面对美美却从未退缩过一步,她总是稳稳地站定脚跟,守住自己的目的,让美美难以越雷池一步。软弱总是能够委宛地战胜刚强,竹君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错。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让他不得不离开躺椅。是美美,声音紧张而隐秘,还有些气急败坏。她道:“威廉没去找你吧?你没把青铜器给他吧?警察来过吗?”
他很替美美担心,怕她因为替他操心而做出冒失的事情来,便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这里一切都好。威廉没来过,警察也没来过,竹君上课去了,家中只有我一人,我正在考虑晚上的菜谱,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吃。我一直在担心,如果再找不到威廉,或是这家伙逃跑了,所有的罪过可就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啦。”
“不像你想的这么严重,你放宽心好啦。只要给我几天时间,我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好。”
“可是,我已经报警啦!”听筒那边传来美美焦躁的抽泣。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他高叫一声,心下却暗自叫苦,美美果然做得冒失。
“什么好主意?”美美停止了抽泣,问。
“报警是个好主意。”他将语调揉搓得轻松,对美美大加称赞。“你到底是律师,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出人意料,这样一来,我就没有负担了。”
“可警察不一定理解你的真意呀!”
“没有问题,只要有机会让我给他们上一课,所有的误解就都会变成理解和由衷的钦佩。”他只能想办法给美美解宽心。
放下电话,他又回到了躺椅上。只这一耽搁,茶泡得时间就太长了,大红袍的浓香流过舌面时,遗下了一层涩涩的痕迹。
美美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着革命者的勇气,敢于毁灭一切,同时她又有一个女英雄般的好心肠,并不否认被她毁灭的东西有可能正是她的所爱。香川不知道是不是该苦笑,因为,对于美美这样的性格,他确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埋怨她已经毫无用处。香川在这一生中任何人都敢于对抗,唯独不曾起过对抗政府的念头。如今政府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之中,与执法者从未打过交道,他想象不到警察会如何看待他在这件青铜器上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或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爱国行为,而是依据法律条文将其定性为倒卖文物。
在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家中,法律条文原本都是好的,不应该对其有过多的怀疑。然而,如果说它们当中有哪些让人不放心的地方,那便是法律不同于伦理,伦理依据的是合理与适宜,而法律依据的则是必要与规范,被夹在这两者之间的,便是他的这次所谓的爱国行为。
那么,你又如何向警察证实你的爱国行为呢?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又有哪些可靠的证人?美美和竹君不具备证人的资格,因为她们同是他的情人;博物馆馆长的证词也不会有很大的说服力,因为他的捐献行为还只停留在口头上,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尚未被接受的愿望,但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准备逃脱法律制裁的金蝉脱壳之计;威廉更不可能成为证人,因为他是当事者,是同谋,他的证词只能加深警察的误解,而不会给香川带来解脱。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亲自给警察打个电话,向他们投案。想到此处,他不尽笑了起来。这其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报警并不妨碍他将青铜方壶捐献给博物馆,反而会让他多了一重安全和保护。
电茶壶在咝咝地叫,里边的矿泉水翻滚起一片波涛的声响。他倒掉方才被泡得过久的名贵乌龙茶,换上新茶叶,洗茶、冲茶、烫壶、烫杯,要想泡出一壶出色的乌龙茶,名贵的茶叶和茶具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泡茶者的心境,是对茶的理解和对时间的掌握。不同品种的乌龙茶,冲泡的时间长短不一,眼下这一壶大红袍,从冲水入壶到泡得恰到好处,如果用滚水淋壶,便不能超过30秒,如果不淋水,最多也只能泡40秒,万一泡得时间过长,便会出现方才那种情况,茶中浓郁的兰花香气固然还在,但也将令人厌恶的苦涩泡了出来。
因冲泡不得法而将名贵好茶遭踏了,这便如同李义山所说的“花上晒衣”或“花间喝道”,煞风景得很。
他将那只比核桃大不了许多的小紫砂壶捏在手中,“关公巡城”般将茶水分配到4只顶针大小的茶盏中。茶汤颜色似淡金,茶氛冉冉如小篆,兰花香气氤氤氲氲,惹得他不禁高叫一声:“幸福哇!”
然而,他还是没能喝上这杯好茶,也没能亲自给警察打通电话投案。
有人按门铃,是上次押送青铜方壶来的那两条壮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对北京方面下来人早有准备。任何一个古董商都不会轻易放过即将到手的宝物,他们前来追索是件很正常的事。而且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已经将那些青铜残片藏在了稳妥的地方,相信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越过两条壮汉的肩膀,香川望见街对面不远处的吉普车里,司机将手机举到耳边正在通话。这辆车从早上便停在那里,他怀疑他们是警察。
结束了与香川的通话,美美便坐在那里发呆。她猜不透香川的这种满不在乎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是他因为无知而忽视了眼前的危险,还是因为他早便做好了不为她所知的准备?她百思不得其解。
退休法官来到她身边,道:“关心则乱啊。你还是没能忍住给他打了电话。”
“我害怕。”她很高兴能有人可以讲一讲心中的苦恼。
退休法官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眼睛周围深深的皱纹中蕴含着丰富的同情,道:“事已至此,害怕是没有用的。你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准备战斗,打赢这场官司。”
“打官司我不怕,我怕的是……。”她无法向退休法官讲明自己真实的心意,因为她真正害怕的是香川离她而去。
退休法官道:“你担心的那个年轻人是个有福气的家伙,在被捕获之前便有人给他组织律师团准备辩护了。这样的事,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许多新兴资本家也未必能做得到。”
“我通知他报警的事,他会不会不理解我的苦衷?”她并不相信香川在电话中的轻松与感激,香川的言语和他的真实想法之间总是有着很大距离,关于这一点,她早有深刻体会。
“现在那个年轻人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终究脱不过这一关的,所以,早一天被捉拿归案,便早一天少了担惊受怕的苦恼。”退休法官的劝导与美美的思路大相径庭。
“或许我该助他逃走,把东西留下交公,人逃到国外去。”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这样做,香川一旦脱离了她的掌握,还指不定又弄出什么麻烦事来。她这才出国一年多,他便把竹君领回了家,将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弄得撕掳不清了。
“人一旦逃往国外,案子会变成什么样且不说,你却必定会人财两空了。”退休法官的阅历让他无意间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除去香川,竹君也是个大问题。美美知道,即使她能把香川从这桩麻烦事中解救出来,也并不能保证他便会离开竹君,回到她的身边。香川的伦理观决定了他必定要在她们二人之间采取这种摇摆不定的态度,因为,在男女之间的交往上,他总是要将选择权主动地交到女方手中,而他则是自觉地把自己降格为被选择对象。
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表面上看来很是温柔可爱,其实是完全彻底的不负责任,是胆小、退缩、没有勇气和混吃等死。然而,不论采取哪种方式进行批判,美美都知道,她离不开这个几乎是一无是处的男人,她爱他不需要理由,或者说她爱他有着极为充分的理由,只是那些理由对普通人来讲不太具有说服力罢了。
她现在的处境远远不如竹君。竹君爱香川的理由可以清楚明确地举出一二三的条目来,例如“白莲花”,例如美食,例如他那不与女人发生正面冲突的虚与委蛇。而她却不行,她举不出明确的理由,能够列举出来的都是他的缺点,然而,分手这一年中的痛苦早已雄辩地说明了一切,她离不开他,而且用不着必须要说得清楚的理由。
那么,该把竹君怎么办?没有办法。这是她个人的难题,也是大家的难题,除非香川在肚子里藏着有锦囊妙计却不肯明言。
警察来找她了,一男一女,举止倒也斯文有礼,将她带往公安局。临行时退休法官对她道:“你尽管放心去吧,这里的工作不会耽搁,我一会儿会派个律师过去接你。”
在公安局的讯问室里,美美发现事情早已脱离了她设计的轨道,正在一条不知所终的道路上狂奔。
警察问:“你打电话来举报威廉·詹姆斯三世,但他这个人却不见了。”
美美答:“我也一直在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关了。”
警察问:“也许你心中清楚得很,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美美答:“也许有这种可能,这家伙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早晚会出事。”
警察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出事?他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美美答:“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事,而且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警察问:“那么你知道什么?”
美美答:“我知道那家伙倒卖国家文物,所以请你们来抓。”
警察问:“你知道他现在藏在什么地方?”
美美答:“如果他要出逃,现在他应该已经在法兰克福转机了。如果他不想逃,他这会儿应该回到墨香堂做生意。总之,他的去向我不知道。”
警察问:“那么,请问你知道李香川的去向吗?”
美美答:“李香川,他还在家啊。”
警察问:“李香川会不会逃跑?”
美美反问:“他又没犯罪,为什么要逃跑?”
警察问:“你早便知道李香川倒卖文物的事了?”
美美答:“他从来也不买文物,更没有卖过。”
警察问:“这一次他为什么要买那件青铜方壶?”
美美答:“是威廉买的。”
警察笑道:“是李香川买的,我们有证据,也有证人,那个卖青铜方壶的河南盗墓贼已经被抓获了。”
美美也笑道:“您不要吓我,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他非常了解,他从未做过违法的事。”
警察道:“我们知道你,虽说你一年前离开了,但我们一直没有停止调查。”
“调查谁?”美美很吃惊。
“调查李香川,还有威廉和你。”
“李香川是个守法的公民,他买下这件方壶是为了捐献给国家。”她必须得替香川抗争到底。
“我们认为,李香川一直是北方最大的文物走私集团的首席鉴定专家,由北京的走私犯组织货源,李香川负责鉴明真伪,再由威廉·詹姆斯三世负责偷运到国外。而这一次他见财起意,想要自己出面干上一票,发一笔大财,这才中途将青铜方壶截了下来。”
“胡说八道。”美美火冒三丈,因为她担心警察讲的都是实情,毕竟香川只给了她一张声称要把文物捐献国家的废纸,而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也许,他一直都在对她和竹君说谎。
警察并没有生气,反而大笑不止,道:“我们3年多的功夫没有白下,今天北京的走私犯头子已经赶了过来,他必定是来找李香川追索那只方壶的,所以我们打算收网了。”
“什么?”美美的思绪并没有在这件案子上,而是转到了香川对她是否诚实的问题上,所以没有听清警察的那番话。
“我是说,整个走私集团今天就要被全部破获,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去看一看?”
“好哇,看看就看看。”她必须要亲眼看到香川是不是当真如警察所说的,是个真正的走私犯的同谋。如果他当真是个罪犯,那么,他就骗得她好苦哇!
美美的手袋被打开来检查了一遍,手机被收了去。警察道:“你不要试图通知他。现在即使通知他,他也无处可逃了。”
她苦笑道:“我不会让他逃跑,我倒希望通过你们来证实他对我是不是一直不真诚。当然了,如果他没有说谎,我自然有办法救他出来,然后我们结婚。”
“如果他说谎呢?”警察很好奇。
“如果……。”她无言以对。
不过,她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等她坐着警察的一辆没有标志的汽车赶到那条旧英租界的小街时,街口已经被武装警察封锁了,街边围着一群闲人,许多辆汽车堵在那里无法前行。
她看到博物馆馆长从一辆小汽车里下来,焦急地向香川家的方向张望。她急忙跳下车,问道:“馆长,您是去见香川吗?”
“是呀,他说刚弄来一件青铜方壶,国宝级的,要捐献给我们博物馆,让我过来看一看。”
馆长的话音未落,美美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警察面前,道:“馆长,请您再把方才的话对警察叔叔说一遍。”
香川终于没有对她说假话,美美不禁喜极而泣。
北京大老板进门时,香川的左腿与右臂已经被棒球棒打断了。他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用左手抱住右臂,听任左脚怪模怪样地歪向一边。
4个年轻的小伙子将威廉抬进客厅,丢在地上。如果不是因为对威廉太过熟悉,他绝不会把这一堆血肉模糊的烂肉当成威廉。
“二位说句话吧。”大老板只有四十几岁,一屁股坐在香川的短榻上,随手拿起他的小葫芦在手中摩挲着。
香川没有理会他,而是问威廉:“你还活着吗?”
威廉一直保持着他被丢在地上的那个怪异的姿式,用力抬起眼睛,望着香川道:“胳膊腿儿都断了,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招了吗?”香川接着问。
“我实在没办法,对不起了,先生,我全招了。”
“招得好,不愧是殖民主义者的后代。”
“这下子,我那师母一定会蔑视我。”威廉担心的不是地方。
“放心吧,你很快就能见到她啦,因为,她平生最‘喜爱’的就是叛徒。”香川忍不住要调侃威廉。
“可是先生,我不想死呀!”
香川故意继续着方才的言不及义:“你大可不必担心,有先生在,一定不会让你死。等你把伤养好了,咱们摆两桌酒席,请上一群狐朋狗友,你就正式磕头拜师吧。”
“您老人家当真肯收下我啦?”
“收下啦。”香川笑道。“不过,既然你拜我为师,就应该懂得‘师道尊严’这个道理,老师说的话你听吗?”
“我听。”
“好孩子。现在咱们也就别硬撑着啦,你快告诉他们,东西藏在哪了,带他们去起出来吧。”香川歪坐在地上的气派却如同坐在太师椅中。
“说得好,这才像个干事的样子。”北京大老板鼓掌而笑。“做什么事情都要讲原则,你们中途截下我的货物,终究不是好事。你们现在把东西拿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如今时代在进步,你们也应当与时俱进,不能鼠目寸光,只盯住眼前的这点利益。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我们的事业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只要我们大家真诚地合作,带来的不仅仅是利益,甚至可能是文物事业的空前繁荣。”
香川点头称是,心中却暗自揣摸,北京的这位大老板一定是个高级公务员,做报告的言语熟极而流。
大老板又道:“我大老远赶过来,原本很生气,不过,现在见到了你们两个,我便不再生气了。李先生你大名如雷,我一向景仰得很,只可惜缘吝一面。”
香川接口道:“今日得见尊驾,真乃三生有幸。”
“不敢当。我是个爱朋友的人,以往没来拜访,只是怕给您添麻烦,如今总算是见面了,我们日后多联系。”大老板抱拳拱手。
“有朋自远方来,咱们多亲多近。”香川扶住断臂哆嗦两下算是还礼。
“那么,您把那件方壶拿出来吧。”大老板这才讲到正题。
香川扭头对威廉道:“把壶给人家吧?”
威廉点头:“给人家吧。”
“是你带着他们去拿,还是我带他们去?”香川问。
“您老人家辛苦一趟吧。”威廉言语周到。
“那么,你上次说把那件东西藏在哪了?”香川问得轻声细语。
威廉以头碰地,道:“老师,对不住,您老人家还是把东西给他们吧。我实在扛不住,没有办法,这才招供的呀!”
“说得好!那东西一大半是你的,我没理由反对。”香川又扭头转向北京的大老板。“顺便问一句,买那东西的款子怎么办?您有什么想法吗?”
大老板笑道:“常言道‘和气生财,狠心为官’。既然咱们做的是生意,就不按官场上的规矩了,我可以把钱还给你们。”
香川对威廉道:“你听听,这位先生毕竟是大地方来的,有见识,有肚量。”他又转向大老板:“请问,您把钱带来了吗?”
“只要看见东西,我立刻从银行给你划款。”大老板心满意足。
香川向窗外瞧了瞧,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不能再跟这伙人耗下去了。如果耽搁的时间太久,万一竹君或美美一步跨进门来,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他们拿威廉来威胁他,他可以耍浑蛋,但如果是拿竹君或美美来威胁他,他就只好投降了,因为他毕竟不是早年的共产党人,没有他们毁家抒难的勇气。
“您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再给您点时间考虑?”大老板倒是不急不躁。
“没有时间考虑了。现在银行已经下班,您今天不可能给我划款子。不过,我还是想好了,您做的是大生意,必定不会为这几个小钱丢面子。我相信您一回,咱们动身吧。”香川示意那两个打断了他的胳膊腿的壮汉将他扶起来。“把威廉也带上吧,完事之后把我们两个直接送到骨科医院去。”
“东西在哪?”大老板追问了一句。
“在我的菜园子里。”香川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撒谎。他知道,即使现在交出青铜器,他和威廉也未必会被留下活口,因为,他所面对的不是寻常的文物贩子,而是一伙干大事的家伙。他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美美曾经报警的事实。
“路远吗?”大老板顺手带走了他的小葫芦。
“近便得很。”也许此一去便有去无回,但他心下仍然因为没能喝上那壶好茶而感到遗憾。
香川家门前停着两辆汽车,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和威廉抬到车里。
穿过院子的时候,他又嗅到那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的那只核桃大小的茶壶翻倒在地,壶盖跌得粉碎,壶中塞满了泡开的大红袍,这股香气便是从那里飘散开来的。
人的生活便如同这壶好茶,茶壶虽然跌碎了,但毕竟还是留下了一阵好味道。他不禁为自己的怪论赞叹不已,并没有回头向竹丛方向看上一眼。
这伙笨蛋方才屋里屋外翻了个遍,却未曾把他埋在竹丛后边的螃蟹缸翻过来看一看。有那12只小铜锣大小的河蟹挥舞着24只大螯守护,藏在缸里竹篾和湿麻袋下边的青铜器残片可保无虞。
他猛地想到,应该给美美和竹君留个字条才是,也免得她们见他不在家,心中惦念。便对挤在他身边的壮汉道:“劳驾,请您帮我给女朋友打两个电话。我走了,她们今天晚上没有饭吃。”
“还打俩电话,你有几个女朋友?”壮汉没好气,但还是替他拨通了电话。
这时,他发现街对面停着的那辆吉普车里,司机又拿起了手机开始通话。同样的偶然事件先后两次发生,这便意味着其中蕴含着必然的因素——这家伙应该是担任监视任务的警察。于是,刚刚才从他心底生起的几分悲壮,转瞬间便又化为遇难呈祥的安闲了。
警察抓捕文物走私犯的行动一点也不精彩,很像是一部拙劣的电视剧。街口早便被公安局的吉普车堵住了,一群武装警察用手中的自动步枪一指,走私犯的两辆汽车便乖乖地停下,犯人们纷纷束手就擒,香川和威廉也被解救下来。
美美冲到车前,看见香川手中正拿着电话,只听他口中道:“你先回家吧,美美一会儿回去陪你。”显然正在与竹君通话。
美美问:“伤得厉害么?”
他笑道:“胳膊腿儿断了两条。”
其实,她一点也不担心香川身体上受伤。在这次事件过后,即使那些贼人们不把他打伤,她也要亲自动手好好收拾他一顿,因为,此刻在她心中正翻滚着对香川痛彻肝肠的爱意,不如此无从表达。
她又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香川回答:“我给了那家伙两个电话,这是他替我做的选择。”
然而,没等她继续追问,救护人员已经动手将他抬出汽车,于是,香川口中一声长叹,便顺坡下驴地昏了过去。
一直到住进病房,香川再没有醒过来,美美也就没有机会审问他最后一句有关选择的话到底是什么用意。这家伙是个多元的唯心主义者,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话暗藏玄机。她心中恨恨,同时又不知所措。
警察不允许美美留在病房里陪伴,说香川此时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她又去看威廉,威廉的病房由一名带枪的警察把守,闲人免进。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到家中,却发现竹君已经回来了,刚刚换过衣服,正打算收拾房间。房中到处都是血迹和家具、陈设的碎片,大门上的玻璃也碎掉了,所有的柜子、箱子全都四敞大开,里边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见竹君手中握着扫帚站在那里,面色惨淡,神情木然,美美忙上前将她搂在怀中,道:“不要害怕,香川只是受了点轻伤,过几天就没事了。”
竹君低声道:“我不是担心他。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的,特别是还有你给他帮忙。”
“不担心就好了。这房子你不用动手,我打电话让保洁公司派人来就是了。”她将竹君扶进书房,在香川的短榻上坐下。
不想,竹君道:“我担心的是我自己,我实在活不下去了。”言罢泪如雨下。
真是越忙越添乱!美美心中埋怨,但还是紧挨着竹君坐下来,将扫帚从她的手中拉出来丢在地上,然后用又手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命令道:“你给我好好活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死。”
她们相交几十年,她深知竹君的性情。在那些被竹君认为重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上,劝导是不会起作用的,只有命令,她的命令,竹君才会遵从。
竹君却道:“我害怕的不是死,而是害怕发生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于是,竹君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当天下午她在院长办公室里发病的事。
听罢竹君的叙述,美美的心中不禁一沉,暗自叫道:麻烦了,大事不好了。
她所认定的大事不好,是竹君这次突然发作精神病,让她可能会无法硬起心肠,按照原定的计划将竹君排除在她与香川的生活之外。
竹君是因为软弱才吃尽了苦头,像她这样的女人,只应找个不太讨厌的男人早早嫁了,追求出人意料的幸福不是她所能承担得起的重任——美美在心底对女友充满了同情。
不过,竹君也因为软弱而占尽了便宜,她身上所有可见的痛苦与惊恐,都成为香川怜她爱她的充分理由,也使得美美不忍对她动手去争去抢去伤害,她的可怜兮兮完全解除了美美的武装,让美美在她和香川面前只能硬充好汉——美美在心底又对女友充满了埋怨。
然而,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存在共事一夫的可能性。美美最终还是认定,长痛不如短痛,应该早些与竹君做出了断才好,哪怕她因此而“哀莫大于心死”——只要人不死,她便有能力给竹君的生活制造转机。
“我该怎么办啊!”不想,竹君却先开了口,痛苦的哀叹直刺美美的心,让她的心一下子软得像豆腐。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美美勉强硬起心肠。
“香川该怎么办啊!”
“他死不了。”对于香川,美美可以保证自己心硬如铁。
“可是,如果他离开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啊!”
“他不会离开你,只会离开我。”对于竹君,美美的心肠不由自主地又退化成为一碗可怜的饶阳豆腐脑。
“我宁可自杀,也不能让他离开我们。”竹君的泪水冲刷出了她的决心。
“他如果离开我,我是绝不会自杀的。”美美怒火中烧。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竹君的音调不再是哀叹,而是询问。
“干脆,像美国电影里那样,我们俩合伙宰了他。”美美不禁气得发笑。但是她知道,话说到此处,竹君的软弱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占了她的上风。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竹君用嘤嘤的哭泣,表明她的立场。
“要不,我们把他赶出去。现在这所房子已经是我的产业了,他不可能再有钱还得上那笔高利贷。”美美发觉自己的心肠在一硬一软的交替作用下,已然方寸大乱,再也无法回到初始的目标了。
“你是说,就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竹君的痛苦中被注入了天真。
“一直等到我们中间有人想嫁人。”美美挣扎着给心中的豆腐点上卤水。两个人中间,总还是要有一个人来拿主意,如果指望竹君,什么事情也决定不了。
“那么,什么时候再把香川接回来呢?”竹君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晶莹的企盼。
“不接了,我们不要他了。”美美心中的豆腐结成了蜂窝状的硬块,卤水点多了,发苦。
“不能啊。”竹君一下子哭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手脚冰凉。
美美用双臂紧紧抱住竹君,也止不住流下了泪水。这算哪一出戏呢?她心中暗恨自己,你和竹君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在香川的问题上,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坐在大理石地面上,周围散布着残破的家具和陈设的碎片,如同战场上的两个幸存者。
过了许久,许久,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但两个人动也没有动,还是这样拥抱着,静静地坐在那里。
美美的心中其实早已不耐烦,但是,她必须得等待竹君彻底平静下来。然而,就算竹君平静下来,甚至恢复到平时里通情达理的淑女形象,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个月来,甚至这一年多来,她做出了无数艰苦卓绝的努力,费尽了智力、体力和财力,结果又怎么样呢?今天的一切很能说明问题——她又回到了起点,任何事情都没有被她改变。
其实,归根结蒂,她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问题,而是个人生观的问题。她突然发觉,这个想法有可能让自己的思想踏上一条正确的路途,开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她便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
香川是什么?其实是个浑蛋——但她发觉这种观点早便在她的思想中经历过无数次的考查,不像是新思想的开端,没有参考价值,便猛地摇了摇头将其赶走了;
那么我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家伙?难道只因为他懂得讨人喜欢,并且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又摇了摇头,这也是陈辞滥调;
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为什么不肯放弃这个家伙?是因为他那躲避在我的暴力之下的反抗吗?这种反抗确是常常让我有新鲜的感觉,并能从中得到乐趣——但她不能相信这是事情的本源,因为类似的乐趣从法庭上她能够轻易得到;
要么一定是因为性了——她又迅速消灭了这个念头,性对于她绝不像对于竹君那样有着非凡的意义,对她来讲,性只是两情相悦的副产品而已,毫无约束力。
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懒骨头呢——这依旧是个早经过无数次批判的观点;
如果这些理由都不成立的话,那么,一定是因为他的思想,香川有一整套自圆其说的坏思想。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事情的本源。
香川的那些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混杂在一起的思想观念,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她的思想之中,比如机缘,比如懒人是世界发展的动力,比如人生贵在闲适,又比如意义在于错觉……。他的许多坏思想却都带有鲜明的真理特征,让人们在半信半疑之间,不由自主地便接受了它的“真理结构”,却忽略了它那“伪真理”的内含。
而他的另一些思想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唯心主义的老调重弹,但是,当生活的复杂性成为人们难以摆脱的重担时,它又很体贴地扮演了“止痛药”的角色,虽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让人们暂时放弃对困境的追究,造成轻松的,得到解脱的假象。
所有这些思想一旦进入人们的头脑当中,必然会对人生观产生深刻的影响。竹君的不幸便是明证,她必定是接受了香川的那些使人迷惑的,麻醉剂般的思想,却又与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白莲花”发生了猛烈的冲突,这才使她痛苦,使她迷恋,也必然会使她发疯。
但是,我接受了他的什么思想呢?美美反过来审视自己。她很愿意坦然地承认香川的那些坏思想确实对她有所影响,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不过是玩笑式的影响,是水过地皮湿似的调情,因为她从来也不认为香川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谈论的那些思想观念。
也许香川口若悬河谈论的那些思想,只是讲出来给人听的,并不是他自己要用的。他可能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言说的这一切,他的内心深处必定还潜藏着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思想。
她认为自己终于发现了真相。
既然发现了香川的真相,你就应该可以洒脱地对他挥一挥手,远远地离开他,或者把他赶出这所别墅,让他跟竹君,或者跟任何一个乐于上当受骗的女人一起胡混去吧!想到此处,她将竹君扶到短榻上,然后活动一下身躯,居然有了一种身心愉悦的快感。
破碎的玻璃在她脚下咯咯作响,她没有理会,伸手去推大门。她现在最需要的是能让头脑清醒起来的新鲜空气,需要行动产生的后果。不想,她却听到竹君在书房中远远地叫道:“美美,美美?”
“什么事?”她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你是去看香川吗?”
唉,用香川那个浑蛋的话说,这就是机缘!只竹君这一声呼唤,便将她从思辨的清醒中又拉回到了糊涂的现实——香川不管让她多么的痛恨,她仍然割舍不下,哪怕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也让她难以自持。
她终于明白在那些家庭暴力的案件中,为什么有些女人不论过着怎样可怕的生活,却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离开浑蛋丈夫的想法。一个女人依恋一个男人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可以说得清楚的理由。
这就是命!该死,这仍然是香川的唯心主义。
她推开大门,院中满是月光,清凉如水,香川养在缸中的螃蟹逃了出来,四处横行。
她又推开铸花的铁门,来到街上。街道很静,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她对自己暗道:你这傻瓜,到了这个时候,你必须要做出选择,是留在香川身边,还是离开他。如果你自己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不妨让命运来替你选择,但是,你必须得勇敢地面对这一选择,并敢于接受所选择的一切,哪怕那是你最不想要的东西,甚至是伤害了所有人的结果。
但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够代表命运来替你做出选择呢?也许,只有看似充满了偶然性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命运,是不可把握而又难以更改的。她向街道两边望了望,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你完全可以跟自己打一个赌,比如,如果来的第一辆出租车的牌照是单号,你便坐车离去,从此不再回头,不论是香川也好,竹君也好,都让他们见鬼去吧,让他们过小日子去吧,你与他们从此再无关系。当然了,如果那辆车是双号,你就回到房中,不要再埋怨,也不要再挑剔,有什么接受什么,反正再没有比这两种选择更坏的结果了。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远远地驶来,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黄色的顶灯和前窗上空载的指示灯。
不想,她突然又害怕起来,对自己高声恨道:“你这愚才,枉称是个律师,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情?你没有选定车从哪个方向开过来呀!”她不禁挥泪如雨。
突然,竹君在她背后发话了,声调是那种让她难以置信的勇敢而坚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第一辆出租汽车是从左边开过来的,我将坐那辆车离去,绝不再回头。”
美美转过身来,发现竹君衣装整齐,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旅行包,一脸的悲壮。
她伸手来拥抱竹君。
竹君道:“我们两个人都缺乏勇气,所以只好听命于偶然。”
她却道:“其实我们两个人内心之中都充满了勇气,只不过勇敢得有点糊涂罢了。”
那辆远来的出租汽车终于驶到门前,车灯照亮了院中的竹丛、躺椅、破碎的茶壶和四处横行的螃蟹,从右向左,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