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设计的“革命”计划颇为繁复,威廉不以为然,道:“越是复杂的计划,出错的机率就越高。倒不如单刀直入,拿着钱去跟他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来得爽快。”
美美大摇其头:“如果香川真这么简单,我也就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心思。”
她的行动计划的第一步,便是先让香川失去他的小楼。这所新殖民地式建筑是香川的根,是他所有懒散生活和歪理邪说的物质基础,把这个基础斩断,香川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到时候美美想搓他成方他就不敢变圆——当然,美美如今终于明白了,控制他的手段必须温柔,否则手段与结果之间必将发生巨大的冲突。她在外边一年多的阅历可不是白长的。
威廉沉吟了好一会儿,将话题一转,道:“分别一年多,想必你真的发了大财。”
“外国人的钱比中国人好赚。”美美近一年来在香港开业,专替在大陆办企业的跨国公司打破产官司。这类业务现在很多,跨国公司利用分支机构破产的办法,可以减少税款,替总公司增加收益。
威廉好奇:“依你的性格,发了财你应该买名车,戴珠宝才是,怎么这次回来,却比走的时候寒酸了许多?”
美美一笑:“这也是计划的内容之一。”
“原来你是装穷,好骗我那心肠比豆腐还软的先生上你一当。”
“也不全是骗,我对他的爱是真的。”
威廉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用手揪住耳垂在那里发愁。
美美清楚他心中正在激烈地交战。他既想竹君离开香川来到他身边,又因为他心中的中国道德对这种想法的批判而缩手缩脚,于是,他理当痛苦。
临分手,威廉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绝不能伤害竹君。”
美美只是笑了笑:“你放心。施行这个计划不是一两天的事,慢功出细活,我会给你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判断竹君是否有危险。”
他却道:“如果火候太长了,只怕中途杀出个程咬金,把您的如意算盘搅个稀巴烂。”不想,威廉居然一语成谶。而日后引出麻烦来的,也正是他本人。
在对香川发动“革命”这件事上,美美对威廉很放心,因为他们的利益毕竟相通——只有让香川娶了她,威廉才有机会娶竹君。
而让她最不放心的还是竹君。私下里,她曾问过竹君:“你们同居一年多了,为什么还不结婚?”
竹君转眼望向窗外,道:“我们毕竟不似你们的一见钟情,也不是包办婚姻硬把两个人拴在一起,所以,这份感情培养起来难度就很大了,至少对香川应该是这样。”
“噢。”美美随着竹君的目光望向窗外。园中的花事将尽,只余下荼醿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越发显得寂寞。
竹君发一声轻叹,道:“也许,我不该搬进来住,但是,我无力与命运相抗,机缘使然,人的意志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美美感到心痛,替这个错误地选择了生活的朋友;同时她又对竹君很不满意,如果不是竹君接替了她的位置,而是别的什么泼辣女人,她便可以明目张胆地放马过来,大杀大砍了,而用不着拿出一半的心思来考虑如何保护竹君。
过了好一会儿,竹君突然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收回香川?”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哀伤,而是客观得如同谈物,而非论人。
美美万没有想到,一向软弱的竹君会在不经意间突然与她摊牌,慌乱中,她道:“我原本有这打算,而且……。”她还是咬住了即将出口的话头。此刻的竹君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只美丽的肥皂泡,不恰当的话语都有可能将她击破。
竹君道:“每个人都有权力收回失去的东西,这不能怪你。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分手的时候,香川答应过你什么?”
“他没跟你讲过我们的约定么?”美美不信。
“他只是说,你临行前对他讲:不发大财绝不回头。你发了大财么?”
“我现在有一点钱。”
“这样以来,事情就复杂了。”竹君又在叹气。“不完全的充分和必要条件,所能推论出的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美美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离开竹君,好让不断摇摆的“革命”决心重新稳定下来。
竹君又道:“关于你们的事,我没有问过,香川也没有对我讲。但是,我能够猜想得到,那必定是一番热烈得足以刻骨铭心的恋爱。”
美美没有回应。
竹君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我对香川的爱已经到了什么程度,甚至不知道香川是不是爱我。我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他做出决定,我自己是没有主意了。”
听到这话,美美刚刚稳住的心神又发生了动摇。她猛然间想起,对于香川与竹君两个人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们同居的感情基础从何而来这些重要的事实,她居然未曾留心。此时再开口询问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她应该当竹君在电子邮件中承认与香川同居的时候,便详细追问一切。
她唯恐伤害竹君的感情,却从未考虑过竹君与香川真正的感情内容。她发觉自己不是个好朋友。
她回到竹君身边,将她抱在怀中,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会保护你的,一生一世。”美美讲得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竹君的泪水打湿了美美的衬衫,哀叹道:“但是,又由谁来保护你呢!”
房产律师登门的时候,香川正在干体力活——给园中那一小片竹林松土追肥。
他绕着每一丛竹子挖出一圈深约半尺的沟,精巧的花锄可以让他将沟挖得极窄,而又整齐,为此他对自己颇为满意。在沟底,他均匀地撒上马掌、炒熟的黄豆和高价买来的鸟粪,而后便将干了一半的活计丢在那里,摘下手套,烧水泡茶。
体力劳动的趣味在于微劳而不是疲惫,如果一口气干下去,把自己累得筋骨酸痛,便失去了劳动的乐趣。
安徽深山中的小品种绿茶在杯中上下沉浮,舒展着条索形状的细芽,由暗绿慢慢淡化成嫩绿,仿佛茶芽身上的浓绿在一瞬间转化为茶汤的嫩黄。
今天的劳动,唯一让他心中不安的只有那炒熟的黄豆。去年他炒的黄豆肯定是没有熟透,施肥后不足十日,便围着竹丛长出了一圈圈的豆苗,非但没有起到追肥的作用,反而让豆苗夺了竹子的地力。今年他吸取教训,将黄豆炒过之后,又用微波炉烘烤了一次,估计是不会再发芽了。只是,微波炉烘烤黄豆散发出来的那股子焦臭之气,弄得房中一整天不雅洁。于是,他又有了新的心得——明年不再买黄豆,而是去超市里买磨好的香喷喷的黄豆粉。
就在这个时候,房产律师来了,满脸自来熟的模样,一嘴接近于无耻的恭维话。名片上正反两面印着满满的各种名衔,说明他多年的律师生涯无所成就;一身此时的天气中已嫌太厚的西装和落了不少尘土的皮鞋,说明他只能靠给大律师们跑街混饭吃。名片上说,此人姓王。
“我有什么能给您帮忙的?”香川同情弱者,尽管不喜欢来人的虚伪模样。
“我是来给您道喜的。”王律师的口中满是江湖腔调。
“不敢当,您还是说正事吧。”香川记起了《江湖丛谈》里的种种骗术。
“有位大老板看中了您的房子。”
“多谢他的抬爱。”上门来试图收购他这所小楼的房地产商,每过十天半月总会来一批,给他清静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烦。
“这位大老板资产上亿,家里有两辆奔驰600,上学的小儿子都开宝马……。”
香川听明白了,这又是个没有品味的土大款。
“他说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求我给他想个办法保平安。我花了20万从香港请来一位命理大师,给他‘四柱’、‘八卦’地一推算,说他今年家宅不安,主破财伤人。”
香川点头称是。土大款很难有家宅安稳的,这是世风使然,不用推演,只是常理人情罢了。
“我又花了30万从香港给他请来了一位顶尖的风水大师,三峡工程就是他给出的风水报告。大师说老板的阳宅原是好的,只是有3年‘大破’运,今年是第一年。要想破解,只能另买新宅,避过这3年。”
香川自己也研究过命理和堪舆之术,研究的结果,反倒是让他信服了孔夫子的“不语怪力乱神”。
“于是,老板让我用奔驰600拉着这位大师到处转,给他找一处新宅,结果,这才看中了您这块贵宝地。”
香川笑问:“那人怎么说?”这个多话律师的出现,给他的劳动间隙增添了趣味,他便替他泡了杯茶。
“大师说你这里叫什么来着,啊,叫鼋龙宝地,主子孙无数,一本百利。”
“所以,”
“所以,老板想出大价钱求您出让。”
香川点头,道:“明白了,请茶。”
律师想必早已口干,喝过三杯茶,抽了两根烟,然后,香川道:“谢谢您过来陪我聊天。我现在该干活了,您要是想歇歇脚就接着喝茶、抽烟,什么时候歇够了,出门时请把大门关好。”
香川拿起花锄,回到竹林中。他赞赏自己的好脾气,以至于对这个不速之客也给予了足够的礼遇。人们出门奔忙都是为了混碗饭吃,他不想对这些凭借一点点才能和顽强的脚力为生活奔波的人太过傲慢,这些人是社会的基础和主体,尽管没有品味,但他们艰难的谋生活动本身便有可敬之处,所以,他那些为谋生而扯出来的谎言也就可以原谅了。
到了香川第二次休息的时候,茶几旁的座位上,律师换成了威廉·詹姆斯三世。
“最近市场上谣言四起,像是要出大事。”威廉惊恐满面。
香川摇头:“都是钱闹的。现在古董值钱了,生意好做,人也就不厚道了。”
威廉道:“可这些谣言都是针对您老人家的,这就让人生气了。”
香川问:“他们怎么说?”
“这些话已经传了不少日子了,说您老人家明明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这些商人,却拿着个大架子,俨然是古董行的领袖,他们不服。”
香川问:“还有什么?”
威廉的脸上现出些委屈,道:“他们说我是您的马前卒,跟屁虫,是咱们两个合谋把您老人家捧到今天的地位。他们还说,古董鉴定这些事,他们交给其他专家处理完全能行,而且又省钱又省事,也不会说三道四地教训人。”
香川明白了,威廉的话中透露出来那些人的两重意思,一是因为他对那些国家管制的重要文物非常敏感,对于经手人他总是要教训一番,逼迫他们只能在国内交易,不许转卖国外,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赚大钱的机会;二是因为鉴定费用一直是由威廉替他经手,他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鉴定的行情如何,也许威廉替他要的价钱太高了。
他问:“那么,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要联合起来抵制您对古玩一条街的把持,不再找您鉴定古董了。”
“就这么点事?”
“这可是大事呀!”
香川点头:“对你来说这是件大事,日后你得自己判断真伪了。”
“我买古董肯定还得找您帮忙。但大家都不来,您的日子可就难过啦。”
“没什么难过的,我还有工资哪。”香川笑了。虽说他每个月那两三千元的工资根本不能支撑他现在的生活,但是,人却不能因为缺钱而放弃了自尊。
“要不,我们合伙做墨香堂的生意?”威廉旧话重提。
香川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任何事能影响我的生活,更不要说钱了。”
然而,就在他讲过这话的当晚,便出现了一件有可能深刻地影响他的生活的事件——竹君向他提出分手。
晚饭过后不久,美美去书房工作,竹君早早上楼去了,只丢下香川独自一人在客厅里,拿着本《唐开元占经》,却百无聊赖。
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可以找寻无数的小乐趣哄着自己开心;两个人生活时,不论是与美美,还是竹君,即使是斗嘴也有交流的乐趣;现在三个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反倒孤独寂寞了。
自从美美回来,便不再有人主动与他亲近,甚至连稍许深入的谈话与感情强烈的交流也被从生活中排挤出去,如今,他们只是“相敬如宾”的三人世界。
但是,造成这种氛围的,不是任何人的错误。首先他自己没错,他爱这两个女人;竹君也没有错,她的“白莲花”使命,还有她的《同居协议书》,以及她那偶尔失去控制的被压抑的激情,都是对构建和谐生活的努力;当然了,美美也没有错处,她能有什么错呢?她对他的爱情不容置疑,而她的自尊自重也不容置疑,她对别人的生活乃至生命的控制只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是可以原谅的有缺陷的真诚,而她在操控生活的过程中所使用的种种手段只是职业特征的位移,况且他在她的手段中还总能发现善意的,甚至是可人的关爱与汹涌的热情……。
他认为,如果说有什么错处,也是结构的错处。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组成的家庭,是那种最不稳定的“三角形”,只有当其中一角改变了性质,变成子女或朋友的角色时,才能使这个三角形重新稳定下来。
想到此处,香川泡了两杯茶,用只建漆托盘托在手中,上楼来敲竹君的门。
竹君正靠在床头看书,见他也上床来,便蜷缩起身体,把头埋在他的臂弯中,没有讲话。
这是个惬意的姿态。两个人躺在那里,静静地倾听对方的心跳,体味对方的体温,无思无虑,恬然自适,这让香川感觉生活待他不薄。
“遇到你,是我人生当中的一大幸事。”过了许久,香川才开口。
竹君没有回应,只是拢了拢短发,露出耳朵。
“你是个内容丰富的女人,独特而不乖戾,强壮而不生硬;性格内敛却不失热情,言语端庄又充满趣味;理想之高远,虽五岳不可比拟;心思之缜密,虽蜀锦也难以仿佛;仰之弥高,俯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用这段戏仿的“骈体文”作开场,相信竹君应该能听得入耳。
竹君的一条腿搭在他的腿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肚子上,侧着身子很舒适地躺在他身旁,耳朵露在短发外边。
接下来,香川换了一种语体:“于是,我便常常自问:这就是我所了解的竹君吗?或者换一个说法,我真的了解你吗?我在头脑中总结归纳出来的一切美妙与可爱,当真是没有被曲解的你吗?虽说‘人毋患不知人’,但是,我们要生活在一起,总得有可把握的东西,才能让生活落在实处。”话题有自己的生命,它今日不断朝真相的趋走,很出香川的意外,同时也让他很高兴。人不能总是靠回避真相来维持好心情。
竹君只是动了动脑袋,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我当真否定了自己的结论,那么,又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够让我信以为真呢?否定了这些结论,也就等于否定了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否定了我的学识和认知能力。转念一想,我终于释然了,我之所以怀疑自己,产生这种不自信的想法,却原来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的人,失去你的思想,失去你的白莲花。”香川不禁心花怒放,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真实的心意。
竹君坐起身来,终于开口道:“你就要失去我了。”
“什么?”香川一瞬间产生了黑白颠倒的观感。
“我要离开了,回到自己的住处,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竹君面色平静,想必不是玩笑。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你怎么还能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呢?”香川的口吻一时还没有从方才的语境中转入现实。
竹君道:“还是我们见面之初你说得有道理,两人相聚都是因为机缘。现在缘尽了,人也就该散了。”
香川道:“可我们的姻缘才刚刚开始呀!”
竹君又躺下了,头放在自己的枕头上,道:“我们这个机缘没能开个好头,让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偷来的,不能心安理得地享用。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但是我爱你呀!”香川的话语中带出几分怒气。他实在无法理解竹君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决定,她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不该有。她的生活完全应该由他来安排,而结果必将是幸福。
竹君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的,我也爱你。但是,爱情并不是个可靠的理由,倒常常是灾难的先兆。”
香川提高声音道:“那你让我怎么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更不需要我。”
香川问:“是不是因为美美的缘故?”
竹君答:“不是。”
于是,香川的怒火一下子化为悲凉。如果竹君决定离去是他个人的原因,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是他自身的原因,便等于直捷了当地指明了一点——他的为人、他的思想,以及他的生活都存在有重大的缺陷。
因为,竹君是个像一池清水般单纯透彻的女人,任何人在她的映照之下,他们的缺陷必将一览无余。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话说到此处,香川的如意算盘便被彻底打破了——他原本想让竹君在这个三角关系中扮演“子女”的角色——软弱无争,同时倍受宠爱。
尽管如此,他还是明确表示:“我绝不会让你离开,借用《茶馆》里的一句台词来说:你就是逃到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在第二天早上,美美和香川的谈话却极为顺利,让美美很满意。
“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嘛。”美美近来学会了装傻。
香川借着竹君到学校讲课的空闲来找她正经八百地谈话,这让美美很有几分欣喜,同时也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她要乘此机会,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香川的那一套套的伪理论打得粉碎。
香川话语迟疑,道:“我所说的朋友,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特殊的朋友。”
美美睁大眼睛,笑语盈盈:“这该不是在转弯抹角地向我求婚吧?”
“不是的。”香川的窘迫让他在额上冒出汗来。
“那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特殊的朋友?”美美一下子猜透了香川的心事。给她一个“朋友”的角色,无非是要让她自动放弃对他的权力,将他们这个等边三角形的关系改造成锐角三角形,而她的这一角必定会是那长长的,远离另外两角的锐角。
香川笑了,笑得没有把握。他道:“特殊的朋友就是比普通朋友关系密切,但又保持着一个稳定的,合情合理的距离,如同……。”
“如同前妻?”美美的心中明了,面上却是迷惑不解。香川往日里采取防守姿态时几乎无懈可击,让她总是摸不到他的真意。如今他开始主动出击,对她有所要求,有所劝解,于是,她终于能够洞察到他内心之中的所有细微变化。这可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很显然,她这个“前妻”的比喻给了香川沉重的打击,让他半张着口,仿佛被一口粘腻的食物堵住了喉咙,气也喘不匀。
美美见他这难过的样子,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忍,但最终还是稳定住心神,硬生生把那股子软弱的同情心打压下去,重新硬起心肠。疼爱他也不在这一时一会儿,只要他肯听话,顺从地沿着她安排的路走下去,她会疼爱他一生一世。
过了许久,香川才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活了三十多年,性格已经僵硬,改变不了啦。”
美美道:“跟你在一起,我没感觉到受过什么委屈,但离开你之后,我却感觉到了委屈,天大的委屈。”
香川问:“为什么?”
她道:“因为你不肯跟我结婚。我难道真有这么可怕么,让你左躲右闪地逃避我?现在我回来了,而你呢,却又要让我作个什么‘特殊的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想让我远离你,给你时间,给你空间,让你重新回到自得其乐的单身生活当中去。你的想法没有错,你认为我,还有竹君,在你的生活中只是过客,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但是,我却不这么看,我反倒是认定了你,认定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所以,你还是死心吧,你甩不掉我。”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真情实话给吓住了,连忙住口,将目光从香川脸上移开。
“但我也不能让竹君就这么离开呀!”香川冲口而出的显然也是实话。
又过了许久,美美道:“你跟谁结婚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我们先把它放一放,也许自然而然地就会生出圆满的解决办法。”
香川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但愿如此。”
然后,美美活动了几下僵硬的颈项,道:“现在,还是眼前的事最重要,你来帮我做律师事务所的预算吧。”
“算账我不在行,但我可以帮你做记录。”香川的神气也平和了下来,但手却还在抖。
美美觉得今天的谈话很成功。她以往的失败全是因为她太珍惜香川,怕伤害他的感情,伤害他的自尊心,或是伤害到他身上其他的各种各样脆弱的东西。这就是所谓当代意义上的好男人,你越对他们好,越亲热,越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反而自恋得浑蛋起来,拿糖作醋地好不让人生气。如今,你把他们当成了对手,用对付浑蛋的手法来对付他们,他们反倒没了主意,软弱得以至于可爱。
既然已经认清了一切,美美也就再没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了,无非是一切按照计划行事,抢夺香川的根据地——这座新殖民地式的小楼。
当天下午,她在外边约见了上次被她派来拜访香川的王律师。
“您早来啦,让您久等不好意思。我今天临时被市政府叫去谈几块规划用地的事,来晚了,实在抱歉。”王律师夹着皮包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脸上的笑纹没有一千也得八百。其实,他踏进咖啡馆大门时,离约定的时间还差5分钟。
美美没有理会对方口中那种小律师的口头禅般的大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东西带来了么?”
“带来啦,带来啦。”王律师小心地打开比他全身的行头加在一起还要贵重的皮包,取出一叠文件,紧紧地捏在手中,道:“房产管理局局长是个吃惯拿惯了的角色,不好对付。你也知道的,产权文件他们有责任保密,而那家伙……。”
美美从手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丢在桌上,道:“说好了的数,密码6个零。”顺手她把文件拿了过来。
这是香川那座小楼的全部房产档案的复印本。她翻了翻,道:“果然是私产。”
王律师附和道:“全市几百座旧别墅,建国后绝大多数都被收归国有,或是在文革期间主动交公了,一直保持私人产权的只有33座,而其中的26座近3年内都发生过产权变更。”
“变更产权有麻烦么?”
“有,但不太大,我能摆平。”王律师的口气信心十足。
“你上次去找房主谈得怎么样?”美美的口气淡淡的,但这却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谈得很好,非常好。房主虽然对房价和付款方式还有些不同意见,但我很快就能搞定。”王律师斩定截铁。
“跟我说说你们谈了些什么?”美美已经很巧妙地从香川那里打听到了这次谈话的大部分内容,此刻正好用来考察王律师。
王律师的讲述中充满了大量的细节,说明他观察事物的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强。他对谈话内容的复述也接近于事实,只是在对话者的口气和部分词语上略加变动,便将香川温和的拒绝与同情心转化为律师的说服功效,而他在谈话内容中小心加入的几处判断性短语,便将这次不成功的拜访改变为大有成功希望的会晤。
等到王律师停下来,美美道:“这么说,对方还没同意卖房?”她非常清楚,要想控制住这些挣小钱的人,你必须得戳穿他们的谎言,同时还要给他留下一点圆谎的余地。
王律师忙道:“这只是刚开始接触,只要有个好价钱,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
“是吗?”美美轻微地刺激他。“你把名片留给他了?”
“留下了,但我们不能只是等他的电话。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相信他无法拒绝。”王律师还在争取这桩生意。
“什么主意?”
“我们可以给他找一处很好的公寓,用那所公寓再加一笔钱一起来买他的别墅。”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觉得,那个房主是个懒人。要想将他的房子买到手,我们得替他安排好一切,甚至包括搬家。”王律师得意地用手指轻敲桌面。
美美笑道:“你一定还有更好的主意,却不肯告诉我。”
王律师笑得更谦恭了,“戏法人人会变,说破了就不值钱啦。”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美美准备离开。
“费用怎么说?”王律师问。
“正常情况下,你应该得到成交额的5%。但我会给你8%,多出来的那笔钱算是办公费。不过没有预支,成交后一起结算。”美美既然赞同了王律师的意见,便自然应该给他一个教训,严防他得寸进尺。
王律师抱着皮包向她弯了弯腰,感叹道:“跟精明透顶的人打交道,反而少了许多麻烦。”
对于香川,怎么让他卖掉小楼,美美并不在意。以她对香川的了解,她相信,只要香川离开了现在的家,手中再有一笔不小的余财,他必定会一心一意地躲在家里享受生活,而再也不会去出门挣钱了。
钱总有花完的时候。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美美有耐心等待。像香川这样的少爷,一旦把钱花光,而外面的财路又被断绝了,他就会变得非常听话,甚至非常的讨人喜欢。
美美一点也不介意把香川变成个没出息的丈夫,因为,在当今社会生活中的没出息,往往意味着此人心地善良,性情温和,更何况,他还是个内心之中充满了丰富情感和生活情趣的知识分子,如果不用钱来衡量,他必定是一个好丈夫,也必定是一个好父亲。
她打算与他生儿育女,而且至少要生一男一女。
竹君并没有当真要与香川分手的意思,她提出分手,只是一种手段。这是她对香川第一次使用手段,虽然不熟练,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以往的一年多里,不论是与香川的相识,还是同居,她都不需要使用手段。而香川却是个手腕高妙的男人,但他的手腕多是局限在家中,局限在他的女友身上,是那种善意的,令人感动以至于迷醉的恋爱手段。竹君对他那些讨人喜欢,让她激动不已的小花招甚至产生了迷恋,产生了一种近似于对麻醉品的依赖。她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香川的那些小手段,那些隔三差五便会给她带来的惊喜和感动,她的生活将是多么的乏味。
所以,当她提出分手的时候,香川强烈的反对态度让她感到的不仅仅是满意,还有迷醉。
她深知自己是个神经质的女人,虽然对“白莲花”的追逐让她的神经质有了归宿,但也产生了巨大的危险。认识香川之前,她的生活毫无趣味可言;结识香川之后,她终于发现了除去“白莲花”之外,生活居然还有这样一种美妙。
放弃香川,也就意味着放弃这所有的感动与美妙,然而,她又不能不承认,香川所带给她的美妙,正在消解她的使命——对“白莲花”的追求,使她从自然的“选民”堕落成为一个普通的妇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此事,即使是她肯为了朋友之义放弃香川,勇敢地放弃这段俗世的美好,这也同样是对生活的不负责任,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得放弃这个难得的道场——香川的小楼。她正是在此地赢得了“白莲花”的第二重境界,而且她相信,就在今年的秋天她必将赢得第三重境界,赢得“白莲花”所代表的超自然力,完成她作为自然的选民所承担的全部责任与义务。
因此,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让她放弃香川都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至少是不严肃,不负责任,不管是对香川,对美美,还是对“白莲花”。
“我该怎么办?虽然香川在挽留我,但我的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她找到了威廉。在朋友们中间,威廉的立场是最接近于无私的,她应该能够在这里得到公允的建议。
威廉今天表现得很严肃,他显然意识到了事态对她的严重性。他问道:“假如……,我这是在假设。假如你离开了我先生,或者我先生离开了你,你有什么打算?”
“继续追求‘白莲花’。”她发觉自己没有往日那般的理直气壮了。
“没想别的?比如再找一个男人?”威廉并不掩饰他的理想。
“再找男人,也只能是因为‘白莲花’,不会是为了我自己。”她的思绪正在走向绝境。
威廉想了想,又问:“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当初与我先生走到一起,是因为‘白莲花’,还是因为爱情?”
尽管威廉的语调极尽温柔,但这句话还是对竹君起到了当头棒喝的效果。是啊,在这个彷徨无计的时候,她确实应该回过头来考察一下,她与香川是怎样走到一起来的。
在他们决定同居的那一刻,显然不是因为爱情。那天她来替出国的美美收拾个人物品,临行时一脚跨进车厢,一脚踩在地上,手扶着车门,对香川道:“如果我们两个用那种方式同居,或许会省却许多麻烦。”他们此前谈论的是爱情对同居生活的伤害与束缚,她所说的那种方式,便是不需要爱情,给对方以最大自由的同居方式。
刚刚搬进香川的小楼,她拿出一份详实的《同居协议书》,对香川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爱我或宠我,我只要求你成为我的性玄学研究伙伴,一旦实现了‘白莲花’的目标,我立刻就搬走。在此期间,如果你对我厌倦了,你可以去找其他女人,但请多少给我留一点点体面。”
一年多来,香川遵守了他的诺言,而且所做的比《同居协议书》上规定的内容要多出许多,所以这才让她从最初清醒的客观走向了不知所措的主观,让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就如同她爱上“白莲花”一样。
于是她对威廉道:“我与他同居不是因为爱情,但如果我离开了他,那一定是因为爱情。”
威廉轻轻地摇头,道:“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她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
“我倒有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威廉字斟句酌。
“希望是个不太痛苦的办法。”
“不,它会带给你巨大的痛苦,但可以一了百了。”
“什么办法?”
“离开我先生,与我住到一起来。”威廉满脸真诚。
竹君痛苦地大叫起来:“可是我不爱你呀!”
威廉苦笑:“但是我爱你。”
“那样就太委屈你了。”
“并不比我先生更委屈,除非你与我先生同居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他了。”
竹君立时发觉,这是威廉对她的第二次当头棒喝。也许她在和香川见面之初,至少是经历了那场错误的性爱之后,她便从内心深处动了俗人的感情,爱上了香川,日后同居时所有的故作冷淡,或者要给双方最大自由等等的允诺,都是她用来自欺欺人的鬼话。
或许,香川早便识破了她的一切,识破了她所有欺骗她自己的花招,也包括几天前她谎称要离开他的手段。他比她自己还要透彻地了解她,而她对香川的内心却几乎一无所知。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她与香川的关系上,甚至在与美美的关系上,她没有任何自立自为的能力,她只有听任事态的自然发展,不论这股水流将她带到何处,她都只能认命。
然而,你也不必气馁,她在告诫自己。即使失去了一切,有一件东西你绝不会失去,那就是你的超自然力和“白莲花”。
分手时,竹君对威廉满怀歉然,道:“对不起,让你分担我的痛苦。”
威廉却笑得灿烂:“现在,我终于有理由恨我的先生了。”
威廉从竹君的痛苦中看到了希望。即使像他先生那等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不懂得珍惜竹君这种难得的女人,这说明中国人挑选女人的眼力确实不值得恭维。他发现,事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真正了解竹君的价值,为了这等一针见血的眼力,他完全有资格自吹自擂一番。
送走了竹君,他立刻给美美打了个电话,通知她说,他完全赞同她的建议,要求立即开始工作,让事情越早结束越好。美美在电话中却不大有信心,她说:“我现在还找不到办法让香川卖掉他的别墅,这个家伙他不爱钱。”
威廉道:“他可以不爱钱,但你一定有办法让他不得不花钱。”
美美道:“办法我倒是早就想好了一个,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有那么傻。”
威廉道:“在女人的事上,我那先生确实傻。现在请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美美道:“我想让他出资帮我开办事务所。”
威廉道:“这是个好主意,但是,若要让他卖房子帮你做生意,还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
美美问:“什么理由?”
威廉笑了:“让他以为自己既不会失去房子,也能赚到钱来给你开张的理由。”
美美不信:“你那是做梦,香川绝顶聪明,连眼睫毛都是空的,怎么会上这种当?”
威廉大笑:“这就要看你够不够魅力啦。”
美美犹豫,不自信:“这得需要什么样的魅力?或许竹君能有这种魅力,而我只会狠揍他一顿,逼他拿出钱来。咱们还是想别的主意吧。”
威廉最后宛转道:“你可以先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他,主意嘛,我们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其实,上次美美来跟他谈断绝香川的经济来源时,威廉立时便有了主意,他之所以等到今天才谈此事,是因为他不信任美美。然而,今天竹君痛苦的自述,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去做这件事。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如果有人妨碍他追求竹君,或者说是有人妨碍了竹君的幸福,他就会变得不怕伤害任何人。
况且,他对香川还另有目的,但是,这是他个人最隐密的想法,即使是对“同谋”美美也不能讲,实际上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因为,这个目的不大合法。
第二天午后,就在香川每日安坐葫芦架下神游的时候,威廉衣装整齐,再次满面惊恐地拜访了他。
“先生,出大事啦!”他故意让自己发出巨大的声音。
香川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倚在躺椅上,侧耳倾听。
“什么东西?”威廉拉了把藤椅坐在香川对面,也把耳朵伸向香川倾听的方向。
过了许久,香川这才自言自语道:“奇怪,怕不是好兆头。”
“什么?”
香川转过头来问他:“你听到了没有?竹子拔节的声音。”
“我只听见缸里的螃蟹吐泡的声音。”威廉对老师的这种闲心大为不满。
香川又回到了自言自语:“不对呀!竹子都在夜里拔节生长,现在怎么会出现这种事?”
威廉只好一针见血:“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胡说八道。”香川终于还是把注意力转到了他身上。“你来有事?”
“大事不好。”威廉语出惊人。
“除死无大事。”香川又恢复了他那种平淡得略显轻蔑的表情。
“这件事可比死还大。”威廉一抖手,将两张放大的彩色照片送到香川面前。照片上是两件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青铜器。
香川不但没有伸手接,带瞧也没往照片上瞧一眼,道:“我早说过,我不看青铜器。”
威廉站起身跑到院门口,看清四下里没人,这才回过头来低声对香川道:“再不看可就看不着啦。这东西很快就要出国。”
香川接过照片只瞄了一眼,便把照片丢还给他,道:“你小子拿我开心不是?这不是莲鹤方壶吗?现在一件好好地存在北京故宫博物馆里,另一件被河南博物院租给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这会儿正在世界各地巡展啊。这东西邮票上都印过,怎么,你要把它买下来?就算真有得买,也必定是贼赃,那罪过足够判死刑的。”
威廉苦笑道:“这是个用来比对的样子,真货是这东西。”他又送上另外一叠放大照片,上边是十几块青铜器残片。
这便是威廉没有对美美讲明的那个主意。他认为,要让这个主意在香川身上起作用,就必须得对美美隐瞒实情,因为香川说得不错,从法律上讲,这可是个大罪过。美美绝不会允许他把香川卷进这种明目张胆的犯罪中来,情急之下,她甚至可能会去报警。
照片刚刚入手,香川立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每一张照片上,都按原物大小拍摄下了一块青铜器残片,照片的质量极高,显然是由专业摄影师使用专门拍摄静物的设备完成的。
他将几块主体残片照片拼接在一起,判断出这是一尊高在100公分以上,对角直径40公分左右的青铜方壶。最后两张照片是将残片用玻璃胶暂时粘合在一起拼成的完整器物,带着东周时期大型青铜器特有的昂然自适的神态和精美绝伦的纹饰。
香川非常清楚地知道,近两年来,全国各地从来没有如此重要的青铜器出土,这件东西显然是从盗墓者手中流传出来的。这是非常严重的犯罪。
他锁牢院门,来到书房中,找出几本印刷精美的青铜器画册和一些参考资料,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些残片的照片。
威廉今天居然出奇地安稳,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当他认为可以给出初步结论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额头上也流下了汗水,便慌忙放下照片,点上香烟,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威廉询问这件青铜方壶的来源和交易情况。
威廉先开了口:“先生,依您老人家看,这东西没有错处吧。”
他没有接威廉的话题,却问道:“我过去给你讲过莲鹤方壶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威廉骄傲得像个胸有成竹的小学生。“莲鹤方壶是1923年在河南新郑一个李姓乡绅家的菜园子里出土的,郑国国君的墓葬,同时出土的一共有80多件顶尖儿的青铜器,但是,最珍贵的还是这两件莲鹤方壶。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它们被运到了重庆,1949年原是要运往台湾的,结果在机场被解放军给截了下来。去年我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考察他们的青铜器,那里的专家们每次提起莲鹤方壶,那一脸的奇怪表情要多有趣有多有趣。”
香川发现威廉对此事竟然做足了功课,这说明他已经将这件方壶当成一笔生意来做了,便道:“那么,你再说一说莲鹤方壶本身的特点。”
威廉拿过那两张莲鹤方壶的照片,指点道:“这件足上有些缺损的,是1950年由文化部出面调拨给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那只,净高126厘米。另外这一件由河南博物院收藏,是他们的镇馆之宝,网站的首网上就有它的照片,净高117厘米。”他转到光线明朗处,指着照片上的青铜器。“您老人家请看,它通体上下全部是蟠螭纹,侧面的两只耳朵是各有一只怪兽扭头向下看;在方壶的4棱上,也趴着4只小怪兽,同样歪着脑袋往后看;下边是方形圈足不落地,铸了两只怪兽驮着整个铜壶,您看它们这模样,伸着舌头瞪着眼,连尾巴都跟着使劲,看样子是累得够呛。”
香川不住点头,却像在打瞌睡。
“您老人家再看上边,最出奇格色的,也就是让它最值钱的地方是这壶的顶端,上边用细长的莲叶围了两层共20片,中间的壶盖上立着一只两条腿着地,展翅欲飞的仙鹤。这就是莲鹤方壶鼎鼎大名的来源。”
香川方才一直在闭着眼睛听,现在威廉住了口,他又道:“那么,你跟我说说,莲鹤方壶要是拿出去卖,能卖个什么价钱。”
只听威廉惊呼:“这是你们的国宝,它在世界上的名声比图坦卡蒙的金面具一点也不小,根本不可能会拿出来卖,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敢买。就算它被人偷了出来,运到国外,哪怕是到了非洲或者南美洲那样无法无天的地方,必定没有一个冤大头会白扔钱买名气这么大的贼赃。就算是把它藏在地窖里自己看着玩也不敢。”
香川接着问:“要是万一有那不开眼的把它偷了去呢?”
威廉笑了起来:“那准是一帮浑蛋,死罪是免不了啦。你们国家的安全部,再加上国际刑警组织,好几万人在全世界展开大追捕,就算这帮家伙本事再大,也没有活路。”
香川不想威廉犯罪,他很想将他挽救回来,便道:“既然你一切都很清楚,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的险?”
“可我拿来的不是莲鹤方壶哇!”威廉急扯白脸地大叫。
“那么,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香川以为他把威廉吓得不轻。
“好吧,好吧,您老人家一定要考我,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啦。”威廉拿过那几张临时拼接完整的青铜器照片,指点给香川看。“您看看,这东西身上也是蟠螭纹,而且比莲鹤方壶细致;耳朵是两只圆筒形的贯耳;棱上也有4只小怪兽,只不过是脑袋朝上,像是要爬上去偷酒喝;壶的脚底下也是圈足不落地,铸了4只饕餮当脚。这东西肯定是用失蜡法铸的,花纹比莲鹤方壶还精致。”
香川不置可否。
威廉又道:“要是从壶身上看,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就我知道的,你们全国各地的博物馆里边,跟这个差不多的铜壶有十来件。但是,有一样东西别人都没有,就是它的壶盖。您老人家请上眼,这家伙最特殊也最值钱的地方,就在它的壶盖上,这上边立的不是鹤,也不是龙,而是一只猫头鹰。”
“那叫鸮。”见威廉兴奋得不成样子,香川终于明白威廉在此事上根本没有听从他的劝诫,便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还是先生您老人家有学问。您说,这东西怎么样?能值多少钱?”
香川道:“即使没见到原物,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双拼货。”
威廉把圆圆的蓝眼睛睁得老大,忙问:“什么叫双拼货?”
香川很生自己的气,不应该耐不住好奇心看这个东西。见贼赃不揭发,罪过比窝赃也差不到哪去。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想办法把威廉吓唬住,让他放弃这次冒险,于是他道:“双拼货就是说,你这壶可能是真的,上边的鸮也可能是真的,但两件东西原本不在一处,是被人拼起来唬人的,就好像前两年那块著名的‘古盗鸟’化石一样。”
威廉不解:“谁会这么干?”
“想进监狱蹲大牢的人。这东西若是流入国外文物市场,万一被外国那些‘二把刀’看走了眼,麻烦可就大啦。”
“为什么?”威廉求知若渴。
“因为世界上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鸮首方壶’,被看破了是丢中国人的脸,没被看破当成宝贝公布出来,中国人的脸丢得就更大啦。。”香川一气之居然给这件青铜器取了个贴切的名称。
“那么请您老人家告诉我,就算是双拼货,它到底值多少钱?”威廉仍然不死心。
香川将手指尖指点到了威廉的鼻子上,道:“我不会告诉你它值多少钱,因为中国监狱里的窝头并不是什么美味。”
香川老实不客气地把威廉赶出家门。他认为自己做得非常正确,犯法的事情不能干,这是他作为一个文物鉴定专家的基本道德。同时,他也有意把威廉从这桩危险的犯罪中拉回来,虽然他不承认威廉是他的学生,但他承认威廉应该能算得上是他的半个朋友,况且,中国监狱里的牢饭必定不合威廉的西洋胃口,哪怕他学了一身中国式的坏毛病也不成。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他还是被不可救药地卷入了这桩麻烦事当中,以至于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