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唯一无须争论的问题便是我们的无知。
午后,竹君去学院讲授她的“性玄学”,美美则是去了律师事务所。两个女友都不在家,便给香川留下了一个完整的下午享受独处,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安置在葫芦架下的躺椅里,目光迷离,神游物外。
平日里,香川虽然自觉地担任起竹君行为上的性学研究伙伴,但对她的性玄学理论却没有兴趣。他相信的是另一种极其传统的玄学——机缘、万物有灵,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旧租界中的这座小楼便成了他的“道场”,葫芦架下的“卧游”成为他日常要做的功课,他也就顺便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位俗世中的“神仙”,把优哉游哉当成了性格特征。
不过他知道,今日的神游毕竟不同往日,这也许是他最后的逍遥了,因为,所有的危机都将在今天暴发,所有让他难以自处的纠葛都将在今日结网,而一向围绕着他的所有的幸福与自适也都将在这一刻消散。他将不再是自己,但也绝不会是别人。他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什么。
一只小巧的蝴蝶踯踯躅躅地不肯飞入葫芦架的浓阴里,阳光穿透它的翅膀,让那种轻佻的黄色发散出鲜嫩的,几乎是可以嗅到的山柰的辛香。香川勉强一笑,对它道:你凭自身的色彩、自身的气息、自身的味道,便是在这世间存活的理由,即使一定要做些稍许的努力,也不过是餐风饮露般的韵事,流血流汗之类的苦活还是送给那些有大抱负的家伙吧。
他很乐于拿这只蝴蝶自况。他在艺术博物馆的工作是个轻闲的差事,谋得这个职位所经历的学习过程,只是他为了一生散淡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为此,他认为自己终于有了充分的理由来享受生命的乐趣和思辨的乐趣,但今日之后,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种理由。
蝴蝶优雅地翻过短墙,飞去了。香川轻吁一口长气,道:这偶然的相见,也许就是彼此一生的遇合,日后不论你再有什么际遇,也不论你今秋在哪里寻得安身之地,今日这一面之缘,是在你飞进我的小院之前,甚至在你还是只蛹的时候,便应该注定的。这种翩然飞到邻家院的姿态,这种在一瞬间为我展现出来的美,也许就是你此生最大的价值,比任何具有实际功用的行为更接近于真理。
这是你只为我一个人,一个懂得欣赏你的人,准备了一生的表演。
他向来喜欢这种宿命论的胡思乱想,这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活跃的想象力,保持一种对生命的新鲜而又豁达的好奇心。同时他也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认为以往那种安闲的,衣食无忧的生活,既得益于他祖上的余荫,也有自己种下的福田。这也就不需要他再为之争斗些什么,只要安适地顺从生命的需要,顺从那在他出生的一刹那便设计得清清楚楚的生命轨迹,让自己慢慢地漂移,满怀喜悦地享用为他安排的一切乐事,也就当得不枉此生。
于是,他便将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视为无可逃避的“人物”,将所发生的一切交流视为依据性格与命运设计的“故事情节”,而他自己只是这段小小的个人故事的主角而已。对于这种观念,他自认为有着无可辩驳的证据,他与美美和竹君这两个女人的遇合,便很能说明这种生命的设计和出乎意料的转折的魅力。
算起来是在两年前,那天,他正要到山中远足,去寻找几株野生的萱草带回来。把野生植物移栽到自家庭院,也算是将山林之气聚于一花一木之中吧。
就在他锁门的时候,背囊意外地被院门上的锻铁花枝挂住了,忙乱之际,一个年轻女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只看到了个背影,那女子的裙子是萱草开花时的那种娇艳的黄色,头上戴了顶同样颜色的宽檐帽。
这样一个女子,行走在这样一条旧殖民地偏僻的小街上,倒像是旧电影中的一个场景——香川自认为是旧文化的鉴赏家。
她有一对绝妙的脚踝,他迅速将形象文本化。像这样瘦瘦的,身材高挑的女子,能有这样一对纤巧可爱的脚踝,实属难得。
他当时不可能知道这个女子就是美美,更不可能知道,此后他们之间注定要发生许多说不尽的纠葛,而且她还会给他引来另外一个女人——竹君。
几天之后,他在山里受了点轻伤,不很严重,但足以把他留在十几公里内没有村庄的湖光山色之间。他的口粮如果节省些用,可以保证他当天不必挨饿,但此后的事情就不好说了。他的右脚踝肿胀得像只发紫的茄子,若要下山,在看林人踩出来的小路上行走,他最多只能坚持一公里。
夜色中,远处的湖面上流动着月光,山影倒映过来,像一幅没有层次的剪纸。鸟儿数声夜啼,惹来一阵山风吹动树梢,那声响就仿佛是一群身穿纸裙的孩童在跳舞。
香川选了个靠近溪流的地方停下来,将瓶瓶罐罐中都装满了水,又尽可能地多找一些枯柴放在身边。这样的扭伤,到了第二天才会显现出真正的痛苦,届时他也许再也无法挪动一步,所以,他必须得做好相应的准备。
他用枯枝点燃一堆小小的篝火,为自己烧水,并将采来的萱草根部埋在潮湿的泥土中,让它们在他养伤期间,可以得到土地自然的养护。
背囊中不多的食品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几块糖果之类的东西。他原本只打算在山里独自待3天,并没有带许多食物,不想返程的时候出了这种事,而今天是第4天。他倒并没有慌乱,或是感到恐惧,毕竟所有的灾祸和福祉都应该是早便设计好的,就如同两年后注定要飞入他院中为他表演的这只蝴蝶。
“好香的咖啡,我闻着味道就找过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背着只大背囊出现在昏黄的光线中,目光炯炯地盯着篝火上烧煮的咖啡,并没有费神关注一下咖啡的主人。她卸下背囊,取出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便坐在背囊上细细品尝。
“我这里还剩下一块方糖,给你吧。”香川望着这个瘦瘦的高个子女子,知道机缘为他造就了转机。
那女子道:“我迷路了,看到你的篝火,就知道命不该绝。”她向篝火对面的香川礼节性地笑了笑,略显狭窄的面庞和漂亮的颧骨在金黄色的火光映射下极像是北魏时期的造像。
作为一名年轻的古董鉴定专家,香川总是能在现代人身上发现这种颇有渊源的美。他调侃道:“我原本还在想,不知我会成为哪种野兽的美食?你的出现,正好给那些享用美餐的动物增添一道小吃。”调侃是女人的催化剂,能够让她们迅速向他坦白一切。
那女子嗔道:“你是想让我替你阻挡野兽?”
香川道:“我是说,人多力量大,你我二人可以组成一个自救的集体,类似于互助组。”
“这还像句正经话。”那女子吃光了香川余下的所有食物,果然告诉他她的名字叫程美,是个律师,单身等等许多个人信息。
香川笑道:“只可惜,你不能因为迷路控告任何人,否则,我们很可以敲山神爷一笔赔偿金。”
此后在他们同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香川一直认为,美美在山中的出现是机缘故意制造的一种戏剧性假象,是那种通常会被误认为是浪漫的偶然,而实际上这却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的甜蜜的磨难。
第二天早上,香川试了试伤脚,发现情况相当严重,走路下山的可能性极小。
“我该把你怎么办?”美美望着香川青紫的脚踝问。
“如果有吃有喝,再享受一天山中的美景倒也是乐事。”他指望美美的背囊里存有食物,更指望她肯留下来陪他。
美美似是有意在香川面前展示没有任何食物的背囊,掏出了里边的所有内容,从最下边取出一只精致的扁酒壶。“我只剩下这个,12年陈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苏格兰名产。”
酒味果然醇厚无比,那股浓重的泥炭味对饥饿的味蕾是绝大的刺激。他们每人喝了几口酒,权当是早餐,然后美美说了句酒话:“也许我可以背你下山。”
香川酒力上涌,面潮心热,不禁大笑道:“还是我给你画张地图,你独自下山去吧。若是能找到帮手,再来救我也不迟。”他知道,对付女人,以退为进是最有效的手法。
“如果找不到帮手,或是我又迷路了怎么办?”美美的目光中跳动着冷静的揶揄,似是认清了他的用意。
“最迟到明天,我就可以走路了。”香川只好宛转地表明挽留她的态度。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明天还走不动,我就把你丢下来喂狼。”美美又将收拾整齐的背囊打开来。
沉吟了一会儿,香川决定坦白,便道:“我听说这山里确实有狼。”
“怎么不早说?”美美吓了一跳。
“早说你会以为我在吓唬你,不肯让你离开。”
“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离开。”美美似是因他的坦白而感动。
“如果你当真要一个人下山,我会让你带上这个。”他从背囊中取出两支探险专用火炬。男女相交,任何意图都应该有论据支撑。而后他又就着昨日的话题一语双关,调侃道:“现在嘛,既然我们两个人还要在一起生活两天,就应该尽情享受‘社会生活’的乐趣——牙买加的咖啡。”
望着美美哼唱着小曲,兴高采烈地帮忙点火煮咖啡的样子,香川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高高瘦瘦的女子,发觉她身上有股子特别的吸引力,类似《褒斜道石刻》的书法。
对于女人,他的品味有些特别,他不喜欢那种显得像过日子能手的女人。那种把贤妻良母的特征粘贴在外表的女人,首先是最无趣味的情人——因为她们总是想尽办法跟你结婚;其次她们也未必真的是贤妻良母——他的那些广有财产的朋友们,多一半都上过这种当。
他认为自己最喜欢的,是那种看似没心没肺,不知愁为何物的女人,只是,时至今日,他还未曾有幸与这样一位“可人”相逢。
等到日后他发现美美便是那位身穿萱草黄衣裙,脚踝纤巧的女子时,便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的安排都是命运,是他无可逃避的机缘,也是毫无道理推委开去的艳福,他必须得欢欣鼓舞地接受她的一切,包括她很快便显露出来的坏脾气和拳脚相加的交流方式。
关于他们何时第一次见面的问题,美美坚决不肯承认她曾在香川的门前走过,更不可能是在早晨,因为她每天7点钟之前便要赶到事务所,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没有理由到你的门前去,更不会穿什么萱草黄的衣服。我从来也没穿过黄色。”美美愤怒地大声争辩,将咖啡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这是他们回到城里之后多次约会中的一次。
香川对美美激烈的反应不住地笑,仿佛他掌握着一个秘密,而对方一无所知,道:“我对女人的记忆力极好,我说那个人是你,就一定是你。那天你穿了件萱草黄色的裙子,戴了顶萱草黄色的宽檐帽,脚上是那种细带的皮凉鞋,颜色黄得发红。”
“我讨厌黄色。”她音调中已经融入了危险的暴躁。
“但是我喜欢。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你的色彩带着一股甜香的味道,是那种肉豆蔻的味道。”他努力使话题避开可能发生的冲突。
“但我喜欢杏仁发苦的味道。”她也在努力使自己变回职业妇女的矜持与律师的冷峻,避免针锋相对。
香川转动着咖啡杯子,依旧保持着善解人意的笑脸,道:“你这样认为,是因为你对自己不够了解,你还没有注意到你灵魂深处最动人的内容是如何表现出来的。”
美美歪着脑袋盯住他,像是审视对她撒谎的委托人一样,问道:“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神仙,仿佛天下没有一件事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你对我又有多少了解?”
香川郑重道:“我还不了解你的肉体,但我了解你的灵魂。”
他这是第二次对她讲这句话,上一次讲,是在他们两周前下山的时候。当时,他脚上的水肿已经基本上消退了,只是依旧很疼,支撑身体的时候让他头上冒汗。
“还说自己能行?”两天相处下来,美美变得嘴上毫无遮拦,但手上却热情,抢过香川的背囊,横在她的背囊上边。这样一来,香川从后边望过去,便只能看到她的两条长腿。
他指点美美朝水库的方向走。虽然这与他的来路正好相反,但他相信,有水库就会有看守人,也必定会有公路和汽车。
山坡上是大片的次生林,树种繁多,杂乱无章,多是些没有经济价值的树木,然而,对于香川来讲,繁杂的树种却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愉悦。初秋正是山中最美的季节,松脂撩人的香气似是凝结成一条条粗大的巨蟒,突然之间你会被它包围,被它捆缚成一团,那种甜腻腻的味道能让你春心荡漾。几步之后,你又可能毫无防备地脱离了松香的纠缠,就仿佛吵闹不休的旧情人终于另有新欢,却把你丢给了马鞭草和唐菖蒲的青苦。
山中多变的气味,似是攫住了香川大部分注意力,脚上的疼痛也就不那么恼人了。护林员踩出来的小路弯弯曲曲,他一步步小心地迈步,时常驻足下来,皱起鼻子追踪林中出现的新气味,便不觉间落在了后边,偶尔只能看到他的背囊在前边的林木间晃动。
“歇一会儿吧。”美美远远地叫道。
转过一大片山榆树与榛树的混杂林,他先是发现了溪流,又看到了坐在水边岩石上洗脚的美美,最后被那对纤巧可爱的脚踝震惊了。他呆呆地停在那里,仿佛雷击后的树桩,外表木然,内心却在灼烧。
美美嗔怪道:“下来把脚泡一泡,止疼的。”
冰冷的溪水似是咬了他一口,他还是强把脚按了下去,伤痛处立时一片清凉。
他冲口而出,说道:“我见过你的脚踝。”
“你被蛇咬了么?竟然说胡话。”美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故意放肆地在他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我当真见过你的脚,就在几天前。”香川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一生相信征兆,相信机缘,美美这两次毫不相关,却意义重大的出现,意味着完全彻底的偶然被这对可爱的脚踝注入了必然的因素。
美美似是被他脸上的郑重吓住了,半张着口,帽檐遮掩下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像只警觉的大鸟,半晌方道:“这种泡妞的办法很像是邪教在引诱信徒。”
香川沉重地摇头:“这不是泡妞,而是机缘,是天道轮回。”
“你是说,我们两个命中有缘?”
“是的。”
“胡说八道。”美美大笑起来,以至于流出了泪水。“不过我还是很受恭维,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讲过这么动听的话,谢谢。”
“真理必定是美的,你受感动理所应当。”香川锲而不舍。
美美跳入溪流,转到香川近前,问:“你硬说我与你有缘,可你又知道我些什么呢?”
“我还不了解你的肉体,但我了解你的灵魂。”
听到这话,美美笑得痛苦。然后她伸出双手扳住他的头,在他唇上恶狠狠地吻了一下,道:“好啦,这下子你连我的肉体也了解啦。”那天,他们在溪流边发现了大片的水芹菜,摘下来洗净切碎,拌上袋装的沙拉酱,俩人饱餐了一顿。
“你当真相信机缘,还是把它当作骗女孩子上当的手段?”美美问。他们此时又转移到了一家德国人开的西餐馆里,继续着方才咖啡馆中的谈话。
香川道:“佛说‘不可说’。类似的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议论的,我们就如同混入江河的露珠,不论漂流到哪里,都是早便安排好的。与露珠不同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征,比起没有自我的物类,算是幸运得多了。”
美美很明显也在缓和方才紧张的气氛,故意顺着他的话题问:“你又怎么知道露珠没有自己的特征?或许它也会思想,也有感觉,只是人类无法理解罢了。”
听到这话,香川间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你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吗?你刚刚发现了‘万物有灵’的思想。了不起呀!古人发现这个思想不知道用了几千年。你真让我羡慕,具有如此敏锐的智慧。”
美美把嘴一撇,道:“我可不想当什么迷信思想的发明人,你要是喜欢,拿去玩吧。”
“可我想要的是你的全部,从肉体到精神。”香川叫道。等到九个月之后美美离他而去时,他方才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大约是他感情最炽烈的部分。
不想,美美听到这话却生气了:“你已经得到了一切,还说这些肉麻的话干什么?”
“我只发现了你的精神,并没有得到你的肉体。”香川自觉比窦娥还冤。
美美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那天,在水边,在睡袋里,你已经亲近了我的身体。”
香川却对此毫无记忆。那一晚两个人在山中偶遇,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他基本上都可以回想起来,如果出了那件事,他绝不可能忘记。
结果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约会,每当谈及两个人的关系,结局多半如此。但香川并没有追随怒冲冲离去的美美,而是兀自坐在那里,一一考证那一夜的情景:
……她喝了咖啡;
……她戴了顶扬基队的棒球帽;
……她的香水带有飘乎不定的柑桔和花香的味道,应该是夏奈尔的《风度》;
……她的登山裤是可以随时拆解成短裤的那种;
……她的眼睛大大的,目光厉害;
……她的手上有力气,可以折断树枝烧火;
……她有一只充气枕头;
……她的睡衣上绣着可笑的小熊;
……她的睡袋,
糟糕,她的睡袋是什么颜色?香川回想不起来她的睡袋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她整理睡袋的样子。
临睡前他们讲过话么?讲了些什么?
但香川还是不相信他们曾在同一只睡袋里睡过,尽管他确实有一只双人睡袋。
那年冬天,在他们同居几个月之后,香川再一次回到山中的小溪边,去印证美美强加在他头上的观点:他们在山中早便有了肌肤之亲。然而,他却痛苦地发现了一个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理由——远处的湖泊,也就是那座水中有许多大鱼的水库不见了。
他记得,那天下山的时候,他们走到水库边已是黄昏时分,梨形的火烧云铺满了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那天的雨下得好大。”香川试探美美的反应。
“所以你发起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美美证实有雨,同时麻利地把宿营的物品整理好。她有一条黑色的单人睡袋。
“你还记得那座水库么?就是我们划船穿过的那座水库,有条大鱼险些跳进船里?”他继续寻求正确的答案。
香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座沿着S形的山谷建起来的水库,水面只有几百米宽,却极长,长得让他们划行了几个小时才到水闸。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少见星辰,两边黑黢黢的崖壁向他们倾斜过来,近旁时时传来一阵险恶的击水声。他有些害怕,因为周围空无一物,所以就更加的担心,直到一条白亮亮的大鱼从水中跃起,砰地一声撞在船帮上,又翻身落入水中,他紧张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不论何时,只要有生物与你存活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他不惧怕任何活着的东西,他只惧怕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那天是美美在划船,她很有力气,运动衫下的乳房仿佛男人发达的胸大肌一般平坦,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小臂上攀岩者才会有的那种精致的肌肉。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性感女郎,而应该是那种让男人又爱又怕的女人,他们怕她,必定是因为没有信心征服她。香川心中七上八下。
美美突然道:“三更半夜的鬼也没有一个,你唱支歌吧!”
“没有合适的歌。”香川正在仔细观察,品评她,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实在没办法,喊两嗓子也成。”美美划船的动作优美,双浆起落整齐而有节奏。
香川不大会唱歌,却会唱大鼓和单弦,平日里在家中闲来无事,便唱两段哄自己开心。不过,大鼓词中的女主角不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崔莺莺,便是命运不济的杨贵妃李慧娘,没有一个适合眼前这位肌肉结实的女律师。
无奈之下,他便击节按板地唱了一段应景的单弦《风雨归舟》,果然招来一场大雨。
香川认为,正是这一晚美美给他下命令唱歌,而他又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命令,便奠定了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也就是北宋那位“好宾客,喜畜声妓”的陈季常先生与河东狮子吼柳氏夫人的关系结构。
他爱她,但又怕她。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与竹君过上了另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放了一次轻闲的带薪长假,尽管与竹君的生活对他存在着另外一种压力——性玄学的压力。
就在这次故地重游的时候,美美抓着他的胳膊,在营地周围到处走,像个调查犯罪现场的侦探,不住地指出所谓的证据。
她的这种固执又认真的劲头,香川早已经领教得清清楚楚,与她争辩的结果很可能是拳脚相加的暴力结局,但是,他在内心深处坚信一点,这绝不是他们当初宿营的地方。像美美这样一个在山中会迷路的人,不可能准确地找回到那里,即使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宿营地在什么地方,况且有明显的证据——水库不见了。
于是,这次在美美逼迫下的故地重游,便成为了一种对相似的找寻,而不是如美美所说的,“找到那里,我要把咱们同睡的地方指给你看,免得你不认账。”
然而,香川却认为,他相信自己确实看到并穿越了水库,手上沾到过那带有山间野意的湖水,尽管在水上旅程的后半段他由于过度劳累和高烧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住进了山脚下的小县城。
同时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不可改变,那就是他与美美的关系。今天他被拉进山里来,表面上是求证俩人各自记述的真实性,实际上美美求证的是她在他身上的权威性,是要进一步证实她对他的控制能力是否依旧如臂使指般便捷。
其实这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早在几个月前美美搬进他的小楼,与他开始同居生活的那一刻之前,她的权威便早已确立,而且得到了他热烈的欢迎。当时的情形,就如同在他身上刚刚建立起一个全新的,革命性的新政权一般,令他欢欣鼓舞——至少他当时的表现达到了这个水准,尽管他后来对这种贸然的激情有些不解。
命运和机缘不可抗拒,外来的强暴与压力反而会成为促进生命发育成长的关键动力。香川分析过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再将庄子的“无为”和“不逆”的思想在内心深处加以个人化之后,却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居然与犬儒主义有相通之处。犬儒主义不了解宿命和机缘,但他们相信“屈从”也是力量,而且是一股强大得足以战胜统治者的力量。
美美显然是个眼大心大的女人,她对香川独自享用的这座足有80年历史的小楼,最初并未表现出女孩子们通常会流露的惊讶与艳羡。
“这院子里植物太多,又是葫芦架,又是螃蟹缸,还有竹子,不清理出来,根本没有地方停车。”她与以往搬来与香川同居的女子大不相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羞涩或得意,而是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便开始了精明的女主人式的批评。
“房子也太旧了,如果不装修,怎么能住人?”美美把行李丢在前厅里,楼上楼下飞快地走了一遭。“还是得找人来收拾收拾,你准备装修吗?”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难题,香川只好摇头:“不,我不想装修。”
美美仔细研究楼梯边的墙壁,拿出汽车钥匙刮掉表面厚厚的油漆,下边露出的居然是大理石。她惊呀道:“天哪,原来是用大理石装饰的墙面,80年前的建筑,用的必定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随后的发现越发让她兴奋起来,不单单前厅的墙壁是用大理石装饰,餐厅和卫生间也是大理石墙面。“当初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啊?居然如此奢华!”
“建这所房子的好像是北洋政府的一个外交次长,后来住的是个类似于孙殿英之类的小军阀。”香川喜欢这所旧楼,一来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产,二来是因为它所承载的那种殖民时代优雅的气息。
美美双手抱住肩头,站在前厅里左右环顾,道:“那么,这所房产现在应该很值钱了。”
他却道:“我不需要钱,更不会卖掉这所房子。”
近几年来,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房地产市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追逐更大更高级的住房,于是,这种旧租界中仅存的几百座别墅式建筑,便成为暴发户和当权者们追逐的目标,因为,住在这里代表着一种身份。不论是旧时代,还是新时代,能够在此处居住的,都是时代的宠儿。
香川的曾祖父和祖父是时代的宠儿,但他不是,他的父亲也只是借着祖上爱国资本家的好名声,才得以保留下这唯一的家产传给他。
他把美美安置在二楼西侧的大卧室里,这原是他父母的房间。他自己从一出生便住在二楼东侧的大卧室,从未换过房间。
此后的日子里,香川发现,美美当真被这座小楼迷住了,而且装修房子的热情一天比一天高涨。最初几天,她头上沾着蛛网,浑身上下落满了灰尘,从取暖锅炉所在的半地下室,直至阁楼里的杂物储藏间,手中拿着卷尺、计算器和律师专用的高级便条簿,一天之中上上下下无数趟,以至于连她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也被丢在脑后。
“我下午在阁楼上发现了一套齐彭代尔式的软椅,只要把蒙面的锦缎换一换,再找个好漆工油上一油,就是无价之宝。”美美兴奋得两眼放光,随手夹了一大块酱烧牛肉放在嘴里。这几日的劳累,让她胃口大开。
香川又端上一盘糟溜鱼片,将炖汤的电磁炉调到小火,这才盛了两碗饭送过来,道“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到阁楼上去,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据我奶奶讲,先后几家房主都只是往里边装,很少往外拿,大约有60年没清理过了。”
美美大叫道:“我已经清点过了,那是一座宝库。”
“你当真要装修这所房子?”香川有些无可奈何,他不愿意任何人干扰他的生活、他的意志和他的闲适。
美美已经吃完了一碗饭,自己盛第二碗,道:“你不用跟着担心,你也干不了什么,一切都有我哪。”她突然一笑,改为软语商量,“装修的费用由我出好吗?”
她猛然间收起律师那种唯我独尊的口气,把语调揉搓得如此柔和,如此媚人,让香川很不适应,以至于产生了一丝面临阴谋的恐惧,便道:“不装修也可以住人,何必费事。”
“如果不装修,我就搬回去住。”美美脸上的线条又硬了起来。
香川道:“这真是让我为难。你知道我爱你,但我的精神却经不起你这么反复折磨。”此时他开始怀疑让美美搬进来是不是个好主意,同居不如“走读”,过于密切的接触,制造出来的往往是隔阂。
“我也爱你,从第一天见面起我就被你迷住了。”美美把自己调整到顽皮的一面。“这都是你自己想不开,不是我在折磨你。”
“但我一个人独居惯了,怕是无法适应与人共同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退缩。美美的侵略性让他害怕,他与其他人同居,向来是由他掌控一切。
“不要紧的,我来承担一切,你只管享受就是了。”美美最后还是不由分说,便把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下来。
香川道:“如果一定要装修,还是由我来出钱吧。”虽然他手中并没有这笔钱,但他也要防止把他们的关系搞成一个合伙生意,那样以来,美美必定会毫不客气地占有并享用她自己的那份权益,因为她是律师。
见他答应装修,美美心满意足地笑道:“你能有什么钱?还是我来出这笔钱,你只要让我能安心地住在这里就很大方了。”
这也就是说,装修之后,美美对这所小楼便有了当然的居住权。这让香川想起了一个寓言,他发觉自己就是那个允许骆驼把鼻子伸进帐篷的阿拉伯人。
他知道自己真的爱美美,但又怕美美毁了他懒散的生活,这是个两难的命题。眼下,除却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立刻断绝与美美的这场危险的恋爱,否则,他今生今世便极有可能被系在美美的裙带上过活,然而,他也非常清楚,此时此刻,他没有能力,甚至没有权力改变他们的关系,这绝不仅仅因为他是个懒人的缘故。
与美美同居的头几个月,香川“享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或者说,是那种被忘却的父母呵护下的荣宠,尽管这位“父母”时而过分严厉,时而又过分溺爱。
他以往也有天下每一个懒男人都曾有过的梦想:找个能干的女人娶进门,然后一切都交给她处理,自己安心享受他特有的那份常人不肯也不擅长的乐趣。然而,他最终发现,世间能干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女强人,是与男人打拼,满世界追逐利益的那种人,这些人的精明厉害还不算什么,难过的是,她们总以为是男人需要她们,而不是她们需要男人,于是,便视男人如粪土,视家庭生活如牢笼,不得已找个男人结婚,也只是为了接种生孩子罢了;另一种能干的女人是那种有洁癖的人,她们的整个世界就是自己的家,确切的说就是她的住房,除此之外与她无关,每日里她们将家门以内的一草一木都管制得服服帖帖,任何一种在这个房间内存活的生物,要遵守的戒律比蹲大牢的罪犯还得多上几十倍。。
无奈的是,他很快便发觉,美美兼备了上述两种女强人的部分主体特征,角色之间的转换可以在百分之一秒内完成,与众不同的那一部分,是她身上的这两位女强人却有一种共同之处,她们对香川采取的是同一政策——物质上的溺爱与情感上的独占。有鉴于此,他偶尔会怀念往日与其他女人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同居生活,那可能是他唯一能够适应的生活状态,如今这种把自己完全彻底地交出去,一切事务由别人安排的生活只能算是他天真幻想的破灭,是不成熟的表现。
“世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便有,咱们也未必有造化真的遇上。”他对养在缸中的大闸蟹心满意足地发牢骚。“能有今天的日子应该算是我们大家祖上的功德,也是我们努力抗争的胜利成果,要不,你们哥儿几个怕是连安身之地也没有。”
在他看来,整个装修过程就是一场战争,是那种夹杂了许多复杂成分的缠斗。美美的宽敞、明亮、整齐与高雅的装饰趣味与他的方便、随意、好玩与听之任之的趣味难以调和,尽管他对家中发生的一切,连根手指头也未曾动过一下。
美美最先拿出来对付他的方法是强权加诱骗。
“阁楼上有张可坐可躺的大床,拿下来摆在客厅里一定好看。”美美媚眼如丝。
“我可搬不动那东西。”香川刚买来两只鸣声悦耳的竹蛉,正在削苹果给它们喂食。
“有工人,不会让你动手。”
“不行,没有客厅里的躺椅我睡不着午觉。”这两只竹蛉在夜里鸣叫起来,一定能让他找到在原野中沉睡的乐趣。
美美突然怒道:“往后睡午觉上楼去。”
那个所谓的大床被搬了下来,原来是一张镶嵌着大理石山水画的烟榻。美美给它配上锦缎面的床垫和软硬两种枕头,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一只雕漆的托盘,放在榻上给香川装他不离身的香烟、茶壶和山核桃、小葫芦之类的玩物。从此后,香川每日不单可以在上边舒服地睡午觉,还把这里规定为读闲书的唯一场所。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改造工程都是以这种喜剧模式完成的,但香川最终还是坚守住了属于他自己的两块半阵地。
半块阵地是指对他那间卧室的改造,这是一场充满着《战国策》智慧和宫廷式阴谋的争夺。香川此前已经向美美发出了明确的通告,二楼的装修截止到他的卧室门前为止,即使她要把阁楼改造成跳舞厅或是在屋瓦上种树他也不管,但他的卧室一丝一毫也动不得。
美美对他的要求表示深切的理解:“你在这间房里长大,当然有感情啦。如果我也有这么一间承载着个人历史的房间,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动它一手指头。”
近50年来,香川的祖父和父亲为了把这座新殖民地式的建筑丑陋化、贫贱化,以抹杀他们身上的资产阶级烙印,可以说是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在别具风格的瘤子砖外墙上,用黄土兑上胶水和白垩刷出一层花不溜丢难看的颜色;房中所有的地板和门窗都被油漆成贫贱的土棕色,而早年来自欧洲的名贵家具则漆成了配给制家具的墨绿色。
美美花大价钱请来高级油漆工,将楼内所有允许她装修的木器上的油漆全部用火碱洗掉,然后再重新油饰。
被油漆遮盖住的墙面也已清洗干净,露出来的是两种不同深度的灰色大理石组成的优雅的图案。前厅、书房和客厅里丑陋的松木地板也被拆掉了,隐藏在下边的是大块的森林般葱绿的大理石地面,镶嵌大理石的铜星和铜线反射着古董金饰品沉稳的柔光。
小楼的外墙被刷成柔和的乳白色,再配上红色的屋瓦与深粉红色的木质百页窗,原本就带有些葡萄牙乡村别墅的风格终于被美美挖掘了出来。
她揽住香川的腰,将头亲热地靠在他的肩上,感叹道:“在这样的房子里相夫教子,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
香川也被这所房子突然显现的华丽吓住了,在他的印象中,从出生开始,这座小楼便黑乎乎地笼罩着一重阴郁的气氛。
“如果自幼就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我一定会长成一个狗少式样的浑蛋。”不知何故,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美美道:“即使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我也会爱上你。”
“这可是句谎话。”
美美笑道:“不是谎话。我爱你的虚无主义,也爱这所房子。”
“不爱别的?”香川忘记了他那两只竹蛉还没有喂水。
“当然啦,作为男人,你很了得。”美美在他的屁股上满意地拧了一把。
许是那天心情开朗,所以,游览到二楼的时候,香川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二楼有3间卧室和两个卫生间,拼花地板与房门全都是橡木制成的,重新油漆之后非常漂亮,只有他的卧室没有改造,这也就越发显露出他的卧室那扇门的丑陋。
“这扇门太难看了。”香川冲着门上肮脏的土棕色摇头。
坠在他胳膊上的美美道:“像在脸上爬了只臭虫。”
“要不让他们把这扇门也收拾了?”香川的话音未落,美美便飞也似的没了踪影。
门被重新油饰之后,引出来的问题就越发地明显了。一张漂亮的门安装在黑乎乎的卧室里,不管怎么看也不协调,最后商量的结果是重新粉刷墙壁,更换窗帘和床上用品,但卧室内的一应家具、用品在香川的舍身救护下,总算保留了下来。
有鉴于这次中了美美的“暗渡陈仓之计”,在厨房和花园的问题上,香川进行了殊死的抵抗。厨房和花园是标志着他个人文化特征和艺术品味的地方,他再也不能容许美美的文化侵略。
“好莱坞来啦,后现代主义哲学来啦,诺贝尔奖来啦,美美也来啦,民族文化的唯一生存之道,就是再来一场8年抗战。”他哀叹道,缸里的螃蟹舞着大螯回应他的感叹。
他用手指敲击螃蟹的外壳,“要想指望你们是不可能了,天下凡是把骨头当成盔甲的东西,都是些外强中干,没有立场的家伙。”
他猛地意识道这话有些像是在批评自己,“可话又说回来,那种鲁莽的,不顾一切的抵抗终究徒劳,倒不如虚与委蛇,积蓄力量,他日再较短长。”
院外有人叫门,香川出来一看,外边有两拨人。第一拨人是保洁公司来打扫卫生的。美美曾对他讲,你可以在家中任意胡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闹就怎么闹,但要允许她派人来再让家中恢复应有的秩序。
另一拨人抬着一只巨大的玻璃缸。这是他故意给美美出的难题,开玩笑说是要在书房里安装一个大型的山水喷泉,今天她果然派人来了。
美美给大企业打破产官司,收入虽然不少,但为了哄他高兴居然如此地胡乱花费,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他奶奶常说:“小孩子是宠什么有什么,越宠越坏。”他很是怕美美这样不分好歹地宠他,或许当真会把他宠坏。他深知自己意志薄弱,而且已经养成了一身的坏毛病,如果再被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溺爱一番,真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个什么浑蛋模样。
美美却半真半假地对他道:“我崇拜你的品味,你尽管放心大胆地玩,你喜欢的东西,总能出乎我的意料。”
这种关系可不是应有的男女之道,倒像煞统治者对心怀不满的文人们的驾驭之术,想胡闹尽管胡闹,但一定要学会乖巧和看眼色,知道有所忌讳。
为此香川有些发愁,时而也会冒出一股子反抗之心,但美美总能够用各种各样的玩物,或者是用性来成功地化解他的抗争,偶有危急时刻,她还有雷霆之怒和凌厉的拳脚可以扭转局面。
香川对他的蟹友们轻叹:“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呀!”
螃蟹们却收敛起大螯,吐出一串串轻蔑的泡沫,不再理会他。
那年冬天的故地重游,来源于一场没有目的的争吵,也是香川时常要做的那种无谓的抗争。尽管美美从不让他找出明确的可以抗争的理由,但同居几个月之后,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条真理——为自由而抗争原本就是一场长期的混战,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你不爱我。”美美的职业把她训练成为抢占有利话题的高手。
“但我爱上了你大大咧咧的性格,爱上了你精瘦而有力的身体,还爱了你的脚踝。”最后一句话是香川有意挑衅,美美的脚踝在他们的语境中已经成为一个神秘主义的符号,美美对此深恶痛绝。
“还有什么?”美美尖刻地望着他。“我有充分的时间听取全部证词,除了正文,你可以连附录,带注释一起都讲出来。”
“我爱上了你挣钱的本领,爱上了你对外部世界的无畏无惧,爱上了你对我的挥霍无度,也爱上了萱草黄衣裙透露出来的神秘气息。”古人是以醇酒美人自污,而香川却希望通过自贬达到让美美警醒的目的。
“还有吗?”
“我也有不满和深深的遗憾。”
“比如……。”
“比如,我还想回到以往那种没人管束的,邋遢而又懒惰的生活状态;我还想结交新的女孩子,让她们的无知来反衬我的高明;我也想开着辆本特利或波尔舍招摇过市,让警察给我开出成本儿的超速罚单……。”他是个热爱旧词汇的家伙,他所说的本特利和波尔舍,其实就是香港人所谓的宾利和保时捷,尽管他厌恶开汽车。
美美没有插言。
“我也想在我们相遇的山中建一所别墅,门前种上大片的核桃树和柿子树,两种树加在一起名叫‘合适’;再买一头叫驴拴在院门口,让我可以骑着它去赶集。”必须得有超出美美经济能力的狂想,才能让她望而却步,甚至知难而退。香川对常人那种恶语相向,甚至打得头破血流的争执深感恐惧,他更喜欢这种带着一点点遗憾,一点点忧伤,平心静气的疏远,这可以让美美反省自己的行为,重新设计他们二人的生活,或者分手。
他爱这个女人,不会主动与她分手,但是,如果她肯换一种方式来爱他,他将感激不尽。
美美终于开口了:“这得需要几百万的投资,还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深切的爱。”
“这是我无法实现的梦想,也是你不可逾越的高山。”香川总结前言。
美美问:“你刚才还说,想再认识新的女孩子?”
“只有这一点实现起来不难。”
美美手中的瑞典水晶玻璃杯飞到了香川的头上。她拽住香川的双脚,将他从烟榻上拉到地下,让他的头在大理石地面上碰出一声脆响。
她道:“你不用跟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以为能把我气走吗?”原来她早便识破了他的诡计,香川在她的拳脚相加之下,发现了问题的实质。
从他们相识,直至美美出走,在长达9个月时间里,除去往日那种半调情式的殴击不算,这是香川与美美整个同居过程中唯一的一次被真正施以暴力。据他个人判断,这次暴力事件已经超出了美美对他施行全面控制的技术范畴,而是她在精神、财力和情感三方面压力下的大暴发,是一时的失控,或者说是恼羞变成了怒。
他关于奢侈花费的暗示,必定是让一向自认为事业成功的美美羞愤难当,所以,在她出走南美时给香川撂下一句话:“我不发大财绝不回头。”
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香川发觉,自己这一次吵架战术上的错误选择,这次对攻击内容的错误选择,居然改变了美美正常的生活轨迹。所谓冤孽,大约就是如此。
在这次不成功的谈话之后,他们便决定冒着冬季的严寒,再次回到山里,去考证他们爱的发端。如果换一套言语描述他们这次远足的动机,也可以说,他们是为了消除对这段恋情真实性的怀疑,而去找寻那最初点燃爱情烈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