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的败亡,永嘉丧乱之酷烈,对于那个时代的汉族士大夫们的心理创伤是极为惨痛的,神州陆沉,沧海横流,人神乏主,亿兆靡依。丧家辱国之痛,故园桑梓之思,无时不在折磨着漂泊南国的北来移民们。光复中原,重返故园,是多少南渡移民们的梦想与希冀!
上古时代的江南,在中原人士的心目中,本是一片低洼潮湿、瘴疠滋生的“蛮荒”之地,迁往江南,曾经是中原人士谈之色变的畏途。《史记·货殖列传》就宣称:“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常理言之,从中原千里迢迢移居江南,初来乍到的不适应是不可避免的。
中国古训将“立德”、“立功”、“立言”称为“三不朽”。这对于饱读诗书的传统士大夫的激励作用是相当显著的,况且在家国处于危难之时,理应奋不顾身,以雪家仇国恨。另外,一些有识之士也看到东晋王朝僻居江东一隅,国势难振,绝不可专意守成,固步自封,坐以待毙。以攻为守,方为强国之上策。因此,南渡初期乃至南朝时期,不少北来移民的代表人士屡屡倡言北伐,力求恢复中原。
另外,根据中外人口迁徙的较普遍的规律,一种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的同时,反向性迁徙也是不可避免的。纵观“永嘉南渡”引发的民族大迁移历史,这种移民倡导的北征,不仅代表了一些南迁人士光复故国,重返桑梓的正常愿望,也客观地反映了南迁大移民后必然出现的反向迁徙的规律。
祖逖无疑是南渡时代早期最著名的北征义士,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击楫中流”的千古佳话。祖逖在定居京口之后,虽已身任要职,却无时不忘恢复晋朝社稷,光复中原。因此,他养精蓄锐,积聚实力,积极地为北伐之举做准备。但是,当时东晋王朝正处于草创时期,百废待举,刚刚当上皇帝的司马睿忙于安抚江南地区,根本无心于北征之事。在祖逖的苦心劝说下,司马睿才任命祖逖为豫州刺史(笔者注:因为当时豫州在中原地区,根本不在东晋辖区,到任必须北上,出任此职即寓有北征之意),但仅仅提供1000人的口粮与3000匹布,并没有铠甲等军用装备,士兵也由祖逖自行招募。即使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祖逖依然豪情满怀,随即带领与自己同时南迁的部曲百余家北渡长江,船只行到长江之上时,面临滔滔的长江水,祖逖击楫发誓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激昂慷慨,辞色壮烈,使在场的人们深受感动。祖逖在北征行动中,历经艰险,恩威并举,不仅平定了一些不肯归服东晋的坞主,而且得到不少中原汉族坞主的归顺与支援,收复了大片失地,重挫了称霸一时的北方后赵国的军威,“由是黄河以南尽为晋土。”祖逖的北伐受到了中原百姓的热烈欢迎,中原百姓譬之为“再生父母”,并作歌咏云:
幸哉遗黎免俘虏,
三辰既朗遇慈父。
玄酒忘劳甘瓠脯,
何以咏恩歌且舞!
但正当祖逖有意大展宏图,进取黄河以北时,却因病去世,终年56岁。
北方十六国的后赵国一度统一中国北方,国势强大,但在其国主石勒与石虎死后,境内各族民众纷纷反抗,中国北方陷入一片混乱,这让东晋朝野人士切实地看到了光复故国的希望,纷纷上疏,请求北伐,于是东晋朝野掀起了相当持久的北征热潮。先是,素有高名的名士殷浩为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县东北)人,以善谈玄理名闻天下,而且自视极高,屡屡推辞官府的召辟,直到建元初年,在司马昱等人的恳请下,才勉强出任扬州刺史。石虎死后,北方陷入大乱,群龙无首。东晋任命殷浩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统率晋军北伐。殷浩也慨然以光复中原为己任,大兴屯田,为北征粮储之备。北征一开始还较为顺利,从寿阳一路进军至许昌。没想到,来自石虎后赵国的降将——羌族首领姚襄等人纷纷反叛,东晋军队死伤惨重,屡战屡败,殷浩北征之举终以失败告终。
当时,另一位力主北征的著名将领桓温为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县西北)人,同为世家大族子弟,少与殷浩齐名,但桓温以豪侠自命,勇于事功。他年少得志,因姿容出众而被选为驸马,官阶升迁很快,拜任徐州刺史后,便成为威震一方的重量级大员。永和年间,桓温统率晋军西伐李氏蜀国,一路势如破竹,惨败之余,蜀王李势出降。桓温凯旋,奇功盖世,权倾朝野。功高震主,自然引来东晋统治者的猜忌,因此,当桓温提出北伐主张时,竟得到朝野人士的冷遇,反而一致推举没有丝毫实战经验的殷浩执掌北征兵权。殷浩北征失败后,桓温乘机弹劾,殷浩被削职流放,从此一蹶不振,而东晋兵权一时全归于桓温手中。桓温多次统率北征,取得重大胜利,曾一度进驻关中,但终因粮储不继等原因不得不退守旧地。在一次北伐途中,桓温看到自己少年在北方为官时种下的柳树已粗至十围,不禁流泪感叹:“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是,时人对于桓温后期的北伐活动颇有微辞,认为北征行动不过于桓温意欲专掌兵权的藉口而已,劳民伤财,北征已经完全变味了。
促成频繁北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动机也是相当复杂的,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发现,当时北伐的阻力之大,也是远远出乎后世人们所意料的。军事上的困难无疑是北征的最大阻力,实力孱弱的东晋尚不具备一统天下的能力。古代“书圣”王羲之也是琅邪临沂王氏家族的一员。据称其父王旷最早倡议司马睿渡江自立。王羲之少有美誉,但是自知无廊庙之能,不堪官司驱使,多次推辞朝廷招辟,仅求拜任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等中下层职位。殷浩对王羲之颇为器重,但当殷浩坚持北征之时,王羲之却断然加以反对,他在规劝的书信中指出了当时北征给东晋国内带来的严重影响:
……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
书圣王羲之像
更无法否认的是,在艰苦的南渡之后,众多曾经历经磨难的世家大族人士很快适应了南方的生活,延续着名士无为清谈之风,已逐渐迷醉于江南美好景致与愜意生活之中。于是,他们借口“五胡乱华”,中原残破,公开反对收复北方失地的北伐行动。如太原晋阳孙统、孙绰兄弟便是其中的代表。孙绰等人在徙居江南后,热衷于游山玩水,“纵意游肆,名山胜川,靡不穷究”,依然保持着翛然物外的名士风度。当大司马桓温借口北方大乱,有意迁都洛阳时,孙绰上疏表示反对,十分直白地道出了不少世族人士的心声,他说:
……然(永嘉丧乱时)中夏荡荡,一时横流,百郡千城曾无完郛者,何哉?亦以地不可守,投奔有所故也。天祚未革,中宗(即司马睿)龙飞,非惟信顺协于天人而已,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自丧乱已来六十余年,苍生殄灭,百不遗一,河洛丘虚,函夏萧条,井堙木刊,阡陌夷灭,生理茫茫,永无依归。播流江表,已经数世,存者长子老孙,亡者丘陇成行。虽北风之思感其素心,目前之哀实为交切。
上述这段话,可以说是当时世族人士对永嘉丧乱与永嘉南渡历史的一个总结性的认识,可见,在孙绰等人看来,“永嘉南渡”本身就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东晋之所以能够幸存,实在是仰赖万里长江之阻隔南北。在南迁人士的心目中,曾经辉煌夺目的中夏胜地,已在丧乱中永久地化为荒芜之地了,而南迁的人们已经将南方落脚之地视作自己新的安身立命的所在了,北来移民已数代同堂,对江南同样有了“安土重迁”的依恋。举目四野,无数死去的移民的坟茔遍布田陇,永远安息在江南了……而放弃这一切又试图北迁,不过是徒然增添新的苦痛而已,实非寻常人情之所愿。孙绰还极力表述了南下的普通百姓对北伐及北迁的恐惧:
……何者?植根于江外数十年矣,一朝拔之,顿驱踧于空荒之地,提挈万里,踰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富者无三年之粮,贫者无一餐之饭,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顿仆道途,飘溺江川……自古今帝王之都,岂有常所?时隆则宅中而图大,势屈则遵养以待会……
在江南定居数代的人们同样开始留恋南国了,在这种状况下,北迁就变得与当年的南渡一样凄楚可怕了。看来,正如常言所云:“时势比人强”,既然大部分南渡人士已安居南国,并无重返故园之心,桓温等人的北伐行动及北迁的愿望就是强人所难了,难怪没有成功之希望了。
最惨烈的灾难也有暂时停歇的时候,在尸骨遍野,血色横溢的荒原上,太阳还会再次冉冉升起,同样光彩夺目。问题是:我们这个不绝如缕的苦难民族在如此的大灾难中究竟学到了什么教训,又得到了怎样的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