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设山河,
秦筑长城,汉起塞垣,
所以别内外,异殊俗也。
——〔东汉〕蔡邕
关于人类历史与迁徙活动之间的关系,美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曾在《逃避主义》一书作过十分精辟的总结,他指出:
人类的故事大部分可以叙述为一种迁徙活动。人们通过短距离迁徙,去寻找更好的狩猎场地,寻找更富饶的土地,寻找更好的赚钱机会,或是寻求更好的文化。短距离迁徙很可能是周期性的……长途迁徙很可能是单向性的且是永久性的。这种迁徙如同恢弘的史诗一般伟大而壮观。
古代鲜卑民族的迁徙发展史可谓上述论断的绝好证明。鲜卑族先民,是上古“东胡”民族集团的一支,很早就生活在白山(长白山)、黑水(黑龙江)之间。巍巍的长白山正是古代鲜卑人的故乡。
最早为鲜卑人立传的汉文史籍,是王沈所著《魏书》。这部史籍的内容因为裴松之的《三国志注》而流传下来。关于鲜卑族起源与发祥地,王沈《魏书》载云:
鲜卑,亦东胡之余也,别保鲜卑山,因号焉。其言语、习俗与乌丸同。其地东接辽水(即今辽河),西当西城。常以季春大会,作乐水上……鲜卑自为冒顿所破,远窜辽东塞外,不与余国争衡,未有名通于汉,而自与乌丸相接。
乌丸,即乌桓,是与鲜卑族关系极为密切的一个东北民族,同属于“东胡”集团。关于鲜卑人的得名,有不同的说法。“鲜卑人”与“鲜卑山”两者之间,究竟是因族名山,还是因山名族,似乎很难断定,但二者之间的密切关联则是无法否认的。作为鲜卑人的早期发源地,“鲜卑山”或“大鲜卑山”通常指今天东北大兴安岭山系的北段。鲜卑早期分布地较出名的地理景观为饶乐水,即今天内蒙古境内的西拉木伦河,或称沙拉木伦河。如《后汉书·乌桓鲜卑传》记载鲜卑人“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可以说,饶乐水畔是古代鲜卑人享受生活乐趣的公共空间。
鲜卑族早期迁徙示意图
关于鲜卑人的族源,除“东胡说”之外,还有一种说法也颇引人注目,那就是所谓“汉人说”。如《史记索隐》引述古代学者应奉的说法云:“秦筑长城,徒役之士亡出塞外,依鲜卑山,因以为号”。应奉之说,即为“汉人说”的代表,即将鲜卑的起源及民族构成与秦朝中原逃入鲜卑地区的“徒役之士”联系起来,很有启发性。如果说鲜卑人的祖先都是北逃的中原人,似乎难以令人置信,但我们却无法完全否认早期鲜卑人中有北上中原人(无论是自愿逃难还是被掳)的加入。
匈奴联盟强盛后,“东胡”国被匈奴酋长冒顿所击溃,鲜卑人的祖先随之远逃至辽东塞外,与汉族中原王朝绝少往来。在其后的相当长时间里,鲜卑、乌桓等东北民族不得不向匈奴俯首称臣,其发展受到匈奴集团的抑制。随着其实力的上升,鲜卑人甚至追随在匈奴人之后向汉朝边界地区发动侵袭。《后汉书·祭肜传》曾载云:
当是时(东汉初年),匈奴、鲜卑及赤山乌桓连和强盛,数入塞,杀略边人……(建武)二十一年(公元45年)秋,鲜卑万余骑寇辽东,(辽东郡太守祭)肜率数千人迎击之,自被甲陷陈,虏大奔,投水死者过半,遂穷追出塞……自是后,鲜卑震怖,畏肜不敢复窥塞。
虽然鲜卑在这场反击中遭受惨败,我们依然可以想见当时鲜卑族势力的快速增长。能动辄组织万余骑兵入侵,其部落总人口定已相当可观。至建武年间后期,北方边塞形势发生重大变化,南、北匈奴因发生内讧而分裂,匈奴联盟力量大为削弱,无暇外顾,鲜卑乘机独立,从此摆脱了屈从于匈奴人的历史。
东汉朝廷对塞外民族大力推行武力围剿与货贿优抚两手并举的政策,对于塞外民族产生较大吸引力,大大改善了长城南北的民族关系,鲜卑族部落逐渐向汉朝边塞地区靠拢。“(辽东太守祭)肜之威声,畅于北方,西自武威,东尽玄莬及乐浪,胡、夷皆来内附,野无风尘。乃悉罢缘边屯兵。”《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又载称:
……于是,鲜卑大人皆来归附,并诣辽东受赏赐,青、徐二州给钱岁二亿七千万为常。明(帝)、章(帝)二世,保塞无事。
通常,北方游牧民族频繁南下侵袭的主要目的,并不全在于企望夺取中原政权,占领中原疆土,而正在于多多地获得南方的财物补给。既然能够在兵不血刃的状况下获取大量财物供给,又何必兵戎相见?!况且,武力对抗所造成的损失往往是双方面的,这也就是货贿政策的最大好处。
至汉和帝在位时期,在南匈奴与东汉军队的联合进击下,北匈奴最终落得惨败与远徙的下场,退出了广袤无垠的大漠地区,这为鲜卑人的发展创造了难得的机遇与广阔的空间,鲜卑日趋强盛之势从此难以抑制。还应注意的是,此时强大起来的鲜卑族群联盟,已不仅仅是鲜卑本族群的集合,还有大量残留匈奴人的加入。
北单于逃走,鲜卑因此转徙据其地。匈奴奴遗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
与此相印证,王沈所著《魏书》将匈奴人的加入定在顺帝年间(126~140年)。当时鲜卑人为乌丸校尉耿晔所击败,“于是鲜卑三万余落,诣辽东降。匈奴及北单于遁逃后,余种十余万落,诣辽东杂处,皆自号鲜卑兵。”据此可知,鲜卑与匈奴的融合,可谓是一种双向的运动,匈奴人向东移动,鲜卑向西拓展,最终结果是大批匈奴人融入鲜卑,不仅增加了鲜卑族类构成的复杂性,更使鲜卑人的势力迅速膨胀,称雄塞北。
通常游牧人口以“落”或“帐”计数,相当于汉族的户,按每落5口计,“十余万落”则至少有六、七十万口之多。再加上鲜卑原有的人口,最晚至顺帝在位时期,鲜卑总人口数已经接近百万了。就分布地域而言,记载中已有辽东鲜卑、辽西鲜卑、雁门鲜卑等称呼,冠以汉朝不同的边郡名称,说明这些鲜卑人的分布地在相应的边郡周围。可以肯定,至此,鲜卑部落的主体已走出了大鲜卑山,开始较大规模地向汉朝边塞地区移居了。
到东汉桓帝、灵帝在位之际时,鲜卑族出现了一位杰出的领袖——檀石槐。檀石槐之神勇,与匈奴著名的首领冒顿颇为相似。他被推为首领后,统一各部,鲜卑族势力达到顶峰,成为另一支继匈奴之后真正称雄塞外的北方民族。其地域之广,实力之强,较之匈奴极盛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檀石槐既立,乃为庭于高柳北三百余里弹汗山(今河北尚义县南大青山)啜仇水(今内蒙古兴和县与河北怀安县境东洋河)上,东、西部大人皆归焉。兵马甚盛,南抄汉边,北拒丁令,东却夫余,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二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甚广。……乃分其地为中、东、西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余、濊貊为东部,二十余邑,其大人曰弥加、阙机、素利、槐头。从右北平以西至上谷为中部,十余邑,其大人曰柯最、阙居、慕容等,为大帅。从上谷以西至敦煌,西接乌孙为西部,二十余邑,其大人曰置鞬落罗、日律推演、宴荔游等,皆为大帅,而制属檀石槐。
与以往匈奴联盟相比较,檀石槐领导的鲜卑部落联盟在分部上更为合理明确。由匈奴笼统的左方王与右方王两大部分,而演化为五、六十邑及三大部,足证鲜卑人不仅在实力和规模上堪与匈奴相提并论,而且组织更加严密细致。鲜卑联盟具备这样强盛的实力,必然会对汉朝边境稳定及边民生命财产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如《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载:
灵帝立,幽、并、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同掠)不可胜数。
对于东汉时期鲜卑族联盟势力膨胀的客观背景,著名文士蔡邕曾有非常精到的说明。他指出:
……自匈奴遁逃,鲜卑强盛,据其故地,称兵十万,才力劲健,意智益生。加以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利马疾,过于匈奴。
事实证明了蔡邕的判断,为遏制鲜卑对边塞地区的攻袭,东汉军队大举北伐鲜卑,最终招致惨败。鲜卑联盟强盛与大批汉人北徙融入鲜卑密切相关,这是中国民族史上也是值得特别关注的现象,这也许正是鲜卑起源“汉人说”的有力注脚。
但是,我们在观察古代民族发展史时屡屡看到这样的现象:一个族群的强盛,往往与一位杰出领袖之间存在过于紧密的联系,一个领袖的逝去,往往造成一个部族的衰亡。檀石槐也是这样一个神奇的领袖。檀石槐死后,一度强盛无比的鲜卑联盟集团陷于分裂,各部首领各自为政,世相传袭。
到三国曹魏时期,鲜卑分布区已发生了较大变化,诸部之中以附塞鲜卑轲比能部最为强盛。《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载云:“……后鲜卑大人轲比能复制御群狄,尽收匈奴故地,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今辽河),皆为鲜卑庭。数犯塞寇边,幽、并苦之……部落近塞,自袁绍据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盾,颇学文字。故其勒御部众,拟则中国,出入弋猎,建立旌麾,以鼓节为进退……控弦十余万骑。……然犹未能及檀石槐也。”无论如何,即使无法与檀石槐极盛时相提并论,轲比能所据地域还是相当广阔的。另外,尽管占据“匈奴故地”,但是鲜卑部落的分布还是以“近塞”为特征,且有大批边郡的“中国人”源源不断地加入,这为鲜卑族后来的发展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