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
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
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
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唐〕杜甫《秦州杂诗》之一
在唐宋时代的文人墨客眼里,仇池山地区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有一本著名笔记,名为《仇池笔记》。
氐人迁徙示意图
殊不知,这个仇池山是氐族人民的古老家园。生活在这里的氐族人民曾经建立了长达数百年的民族政权。
关于氐人的早期发展历史与分布区状况,《魏书·氐传》进行了简要的回顾:
氐者,西夷之别种,号曰白马。三代之际,盖自有君长,而世一朝见,故《诗》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也。秦汉以来。世居岐陇以南,汉川以西,自立豪帅。汉武帝遣中郎将郭昌、卫广灭之,以其地为武都郡。自汧渭抵于巴蜀,种类实繁,或谓之白氐,或谓之故氐,各有侯王,受中国封拜。汉建安中,有杨腾者,为部落大帅,腾勇健多计略,始徙居仇池,仇池方百顷,因以为号,四面斗絶,髙七里余,羊肠蟠道三十六回,其上有丰水泉,煮土成盐……
据此可知,氐人,又被称作“白氐”、“故氐”,自秦汉以来,就广泛地分布于岐山、陇山以南,汉川以西的地区之内,“自汧、渭抵于巴蜀,”汧即汧水,是渭水的分支。渭即渭水,即今天关中地区的渭河。氐人户口繁盛,分布于从今天甘肃省及陕西南部到四川及重庆北部的广大区域之内。
其实,在汉朝开置郡县之前,氐人不仅有自己的部落组织,还建立起了自己的民族政权——白马国,后来,“白马”也成为氐族人的代称。如《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载:“自冉駹以东北有白马国,氐种是也。此三国(指冉駹、莋都、白马)亦有君长。”与匈奴人相比,氐人自古即为一个定居性民族,住房形式以板屋为主。氐人从事的主要产业为农业与畜牧业,就经济形式而言,与汉族之间存在很大的兼容性。
白马国地区最突出的自然地理景观或标志就是仇池山,又称百顷山。仇池山,在今天甘肃西和县西南洛峪,形势险峻,易守难攻。如《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又载云:白马氐人“居于河池,一名仇池,方百顷,四面斗绝。数为边寇,郡县讨之,则依固自守。”又如《仇池记》亦云:
仇池百顷,周回九千四十步,天形四方,壁立千仞。自然楼橹却敌,分置调均,竦起数丈,有逾人功。仇池凡二十一道,可攀缘而上。东西二门。盘道下至上,凡有七里。上则岗阜低昂,泉流又通。
从宏观的地域格局中,氐人集中于今天甘肃、陕西、四川三省的交界地区,或者说,正处于关中与巴蜀两大区域的通道之上,且与中原王朝的核心政治区——关中距离不远。正是出于这种客观地理位置的特点,氐人与汉族中原王朝的关系非常密切,换言之,氐族的发展很早就受到了中原王朝的干预与影响。
杨氏氐族政权疆域示意图
西汉汉武帝在位期间,大力开拓西南边疆地区,设置初郡,在氐族人聚居区设置了武都郡,自此以后的数百年中,武都地区一直是中原王朝疆域内氐族人最重要、最著名的聚居区。然而,对于土著白马氐人而言,开设武都郡,对他们的生活及分布造成了重大影响。武都郡设置之后,原先居住于平坦地带的土著氐人受到排挤,被迫向境外及周围崇山峻谷间转移。如《魏略·西戎传》就载称:
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渌(或作禄,在今甘肃酒泉),或在汧(水)、陇(山)左右。
显然,从西汉时期,氐人分布区已开始扩展,不仅是从平原地带向山谷地区移居,还从武都一带进一步外扩,进入到了河西走廊及关中边缘地区。
至东汉末年及三国时期,氐人分布区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时,氐人聚居区正处于魏、蜀两大政权的交争之地。曹操担心各部氐人为刘备蜀国所利用,于是先后派官吏将氐人强行向关中及陇右地区迁移,“徙氐五万余落出居扶风、天水界。”落,通常相当于汉族的“户”,若以每户5口计算,那么,当时被强行迁出的氐人就已达到25万之多。
在大规模迁徙之后,武都郡也由此内徙。《魏书·杨阜传》载:当时,曹操任杨阜为武都太守。“及刘备取汉中以逼下辩,太祖以武都孤远,欲移之,恐吏士恋土。阜威信素著,前后徙民、氏(应为氐),使居京兆、扶风、天水界者万余户,徙郡小槐里,百姓襁负以随之。”可见,杨阜就是当时强制移民行动的主要实施者之一。
氐人的大量内徙,造成关中及陇右地区氐人与汉人杂居。参照文献记载可知,当时迁入的主要地区及郡县有:京兆尹(治今陕西西安市西北)、扶风郡(今陕西兴平市东南)、美阳县、天水郡(今甘肃甘谷县东)或汉阳郡、南安郡(今甘肃陇西县东南)、广魏郡(治今甘肃秦安县东南)等。氐族人聚居于关陇地区,也为自己民族政权在关中地区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前秦政权的建立,称得上是氐族在中国政治发展历史上的重要贡献。创立前秦的苻氏家族就是内迁的略阳临渭(今甘肃南安县东南)氐人。苻氏家族原为蒲氏家族,其最早的领袖是苻洪。《晋书·苻洪载记》称:“苻洪,字广世,略阳临渭氐人也。其先盖有扈氏之苗裔,世为西戎酋长……时咸谓之蒲家,因以为氐焉。父怀归,部落小帅。”
十六国时期氐羌迁徙示意图
晋末“永嘉丧乱”之时,苻洪等人也密谋自立,被推为当地氐人的盟主。因为当时实力有限,苻洪率部曾先后归附于刘曜前赵国与石勒后赵国,均被委以要职,苻洪的实力日渐充实。据载,后赵国王石勒在位期间,苻洪劝说石勒迁徙关中豪杰及羌戎“内实京师(即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获得石勒赞赏,并被委派监督移民事宜。其所部氐人也一齐加入了大移民的行列,被安置于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累有战功,封西平郡公,其部下赐爵关内侯者二千余人。”如果说,苻洪手下封关内侯的氐族部落酋长达2千人,那么其属下的氐人数量应该是相当庞大的。到后赵国晚期,“洪有众十余万”,这十余万之众应以外迁出来的氐人为核心。
后赵国败亡于内乱,当时中原大乱,自感羽翼丰满的苻洪迫不及待地于永和六年自封为三秦王,正当他雄心勃勃准备平定中原之时,却不幸被人毒死。临终之时,苻洪向其子苻健分析了中原的形势,指令其重返关中,定都长安。他在遗命中讲道:
所以未入关者,言中州可指时而定。今见困竖子,中原非汝兄弟所能办。关中形势,吾亡后便可鼓行而西。
苻健听从父命,统率大军杀进潼关,于永和七年(350年)在长安自立,称天帝,置立百官,史称前秦。可以说,至此,当初外迁的氐人大都返回了关中地区。前秦国至苻坚即位为帝时,国势达到了极盛,先后攻灭前燕、前凉、代等多个割据政权,疆域几乎覆盖了北部中国。汉族封建史官对于苻坚取得的功业也是称赏有加,也可以说,苻坚称得上是十六国时期最杰出的非华夏族政治家之一,这无疑也是氐族人的光荣:
乃平蜀定燕,擒代吞凉,跨三分之二,居九州之七,遐荒慕义,幽险宅心,因止马而献歌,托栖鸾以成颂,因以功侔曩烈,岂直化洽当年!虽五胡之盛,莫之比也。
清代学者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考证出前秦的疆域共囊括22州,这22州分别为:司隶、雍州、秦州、南秦州、洛州、豫州、东豫州、并州、冀州、幽州、平州、凉州、河州、梁州、益州、宁州、兖州、南兖州、青州、荆州、徐州、扬州。毋庸置疑,前秦王国疆域之广袤,在十六国中是首屈一指的。
但是,苻坚却在民族移民问题上犯下了致命的大错,或者说,面对政治地理“东西制衡”的棘手矛盾时,苻坚非但没有利用移民这一有力手段巩固自己的政权,反而错误地估计形势,让前秦国陷入空前被动的困境,而这一困境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前秦国的最终败亡。其失误的举措集中反映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攻灭慕容鲜卑的前燕国后,为了消除死灰复燃的危险,苻坚仿照秦汉时代移民关中的作法,将包括前燕皇族在内的大批鲜卑族众迁入关中。如《慕容暐载记》称:“坚徙(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及其王公已下并鲜卑四万余户于长安。”若每户按5口计算,那么当时迁入关中的鲜卑人至少应有20万人。
前秦疆域示意图
另一方面,为了有效控制广袤的疆域,在已占领的地盘,苻坚政权又采取了类似西周初年大分封的作法,分迁关中氐族人到关东各地镇守,由此引起了较大规模的氐族人口外迁。
洛既平(即平定苻洛叛乱),(苻)坚以关东地广人殷,思所以镇静之,引其群臣于东堂议曰:凡我族类,支胤弥繁,今欲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十五万户于诸方要镇,不忘旧德,为磐石之宗,于诸君之意如何?皆曰:此有周祚隆八百,社稷之利也。于是分四帅子弟三千户,以配苻坚镇邺,如世封诸侯,为新券主。……于是分幽州置平州,以石越为平州剌史,领护鲜卑中郎将,镇龙城;大鸿胪韩胤领护赤沙中郎将,移乌丸府于代郡之平城;中书令梁谠为安远将军、幽州剌史,镇蓟城;毛兴为镇西将军、河州剌史,镇枹罕;王腾为鹰扬将军、并州剌史,领护匈奴中郎将,镇晋阳;二州各配支户三千;苻晖为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镇洛阳;苻叡为安东将军、雍州刺史,镇蒲坂。
据此可知,氐人外迁所驻的军事重镇主要有今天河北地区的邺城(今临漳县西南)、北京的蓟城、东北地区的龙城(今辽宁朝阳市)、山西境内的平城(今大同市)与晋阳(今太原),蒲坂(今永济市西南),河南的洛阳(今洛阳市),以及西北重镇枹罕(今甘肃临夏县西南)。
学者们据此估计,外迁之前,分布于关中及附近地区的氐人至少在20万户以上,按每户5人计,氐族总人口应在100万以上。苻坚声称氐人“族类弥繁”,实在并非完全虚夸。而十五万户的氐人,正是前秦政权建立的最基础、最重要的根基,相当于其民族总人口的四分之三,将其迁至关东各军事重镇,对于控制关东局势,肯定大有裨益。但是,关中地区却是前秦的心腹之地,即政治核心区,大量鲜卑人内迁与大量氐人外迁,对于关中的稳定与安全无疑是极为不利的。当时,一位名叫赵整的琴师曾作歌谣告诫苻坚,可惜苻坚根本不当一回事。这首歌谣云:
阿得脂,阿得脂,
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
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至太元八年(383年),抱负远大的苻坚迫不及待地发起了对东晋的战争,结果在“淝水之战”中招致惨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留下了千古之笑柄。惨败后的苻坚再也无力控制境内各种民族势力的反叛,前秦国也从此分崩离析。
这次大规模的氐人外迁措施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前秦政权的覆亡是一个极其典型的例证。在民族成分与矛盾纷繁复杂的历史时期,单纯依赖本民族的力量,要想维持过于广袤的疆域,对于统治者而言,无疑是非常严峻的考验,需要承担非常大的风险。盲目乐观、急于求成的苻坚最终陷于失败,实在情理之中。
常语云:“不以成败论英雄。”可以说,氐人的迁徙历史是异常悲壮的。被中原政权强制外迁,本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历程,成千上万的氐人因此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离开了仇池百顷山,来到了关陇之地。但是,如果没有迁徙,氐人首领们也就不可能在中原与关中之地开创不可一世的功业。最后,缺乏仔细考量的民族大迁徙又让前秦陷于四面楚歌的境地。“成于斯,败于斯。”反思历史时期移民与政治建设的特殊关系,氐人的迁徙史有着不可替代的特殊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