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孤

蔺仪回到明曜台后再次沐浴焚香,于案前跽坐。

夜风清凉,月华如水,她取来一根细长的红绸束起半截青丝,以手做炉温着胸前的玉珏,身畔逶迤的白袍仿佛在追寻流光,映着美人清婉曼妙的身姿,欲上琼楼争揽风月。

她本是个忍人怜爱的美人,家破之后迫于求命而入宫为妃,后幸得魏后暗中扶助,以利刃划破掌纹改为天煞孤星的手相,故此孑然一身却直上青云。那时她以亲族亡灵起誓,此生此世必将以命相护太子,助其登高至远,荣登九五。

蔺仪将玉珏妥帖地收于衣中,将案上搁置的三枚铜币拾在手中,几番摇撒之后窥得一线天机,她静默半晌,遂而看向窗外。

守正待机,一击即中。

她起了身走到明曜台的天台之上,天幕幽蓝,西方参星明明灭灭。偌大的皇宫沉溺于星汉之下,有一盏人间灯火似鬼魅般游荡于深巷之中,提灯者正是萧明月。

萧明月提着灯一瘸一拐地走着,身旁的花玲珑挽着她的手臂依偎在旁侧,小声问说:“姊姊,宫中晚上有没有鬼魅啊。”

“世上无鬼魅,若有也是人心所化。”萧明月看着哆哆嗦嗦的小女娘,问她,“你可有做过缺心事?”

花玲珑身子一僵:“偷鸡摸狗算吗?”

萧明月说:“那你且有的受了,鬼魅偏爱找偷鸡摸狗的人。”

“我以前是个好人,不偷鸡摸狗的……”花玲珑弓着腰身抱拳向四周礼拜,念念有词,“天神有灵天神有灵,信女以前迫于生计手脚不干净,现已诚心向善,洗心革面,莫要让鬼魅来抓我,实在要抓就去抓我义兄,他叫裴不了……啊!”

花玲珑突然被眼前闪过的黑影吓得一哆嗦,萧明月提灯照去竟是陆九莹。

陆九莹手中的灯盏已灭,她见着两人平安无恙回来,微微松了口气。

“阿姊怎么在这?”

“自是来迎你们。”陆九莹上前说道,“我担忧二公主有意为难,但又不敢走太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若有声响我总归能听见。”

花玲珑长吁口气,擦拭额头冷汗:“你们走后并无人管束我们,我反正没去跪铁索。”

萧明月牵过陆九莹,将灯照向前方:“回去吧。”

回到长宁殿之后,案上早已摆着热腾的饭食,花玲珑请示陆九莹之后最先扑到案前吞咽起来。萧明月与陆九莹随之入座,萧明月拿起木杓舀了口肉糜粥,尝出与以往不尽相同的鲜味,她说:“肉糜粥似是鱼汤熬得。”

陆九莹说:“这顿饭食是太子妃送来的。”

“太子妃?”

陆九莹将盛满糕饼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太子妃说这是姜丝烤饼,有善脾胃,石榴花甜饼有养颜功效,还有一些炙肉脯、烤豆子,闲时可当辅食吃,她走时再三与我说道,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萧明月点点头。

花玲珑食间抬起头来,一口一个石榴花甜饼:“真好吃。”

萧明月想到阮燕云便觉心中羞愧,她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怎么当时自己要那般对人家呢?她甚至都记不起来事情的起因。她想了想,问陆九莹:“姊姊还记得我小时候跟阿父去过云梦泽吗?”

陆九莹放下双箸,回她:“记得,宋家商队在云梦泽遇到山匪被打散,你逃于山中故而有幸相识老翁,还买到了神仙墨。”

“我们遇到了山匪?”萧明月惊叹。

“大家主曾跟金老夫人这般说过。”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到憉城后记忆一直恍惚,日日服用安神汤,大家主曾来金府求过医,老夫人说是药三分毒,还是以饭食养身,意志磨炼为好,随后大家主便带你外出行商,教授武艺,也算是强身健体。”陆九莹回忆起在金府看过萧明月的病方,“那时我还没到金府,后来读病者医册时看到你约莫是九岁之后方有好转。”

“我对于九岁之前的事情,确实模糊不清。”

花玲珑又往嘴里塞了个甜饼,歪着脑袋看萧明月:“姊姊是脑子不好吗?”

萧明月乜她一眼:“姊姊脑子好得很。”

“病之所症,多于心结。”陆九莹看着她说,“或许哪一日逢得机缘,你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记起来。”

“但愿如此。”

话必,三人继续吃饭,其间萧明月看向陆九莹,她始终垂眉落目,心有所思。

稍晚萧明月点了一盏烛火,与陆九莹对面而坐。

长宁殿中的奴仆自从被大长秋华庶点拨之后,再也不敢靠近内室,花玲珑的屋子就在外侧,守着屋中两人。陆九莹在萧明月落座之后便知她要问什么,而萧明月也知对方想要说什么。

陆九莹说道:“我决意去西境。”

萧明月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有些默然。

“今日你可有注意若世夫人身侧之人?”陆九莹抿抿唇,眉目之间有几分郁色,但很快她便调整心绪,再次说道,“那人便是被遣蜀地的四皇子陆蛮,接下来我所言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想同你说的,是这皇宫之中的诡谲与人心,是你我即将卷入朝野纷争的困境。”

萧明月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蜷起指尖。

“我被囚掖庭的第二年,是八岁,陆蛮十三岁,少年的四皇子能文善武,于一众皇子中最为出挑,甚得圣上欢喜。以前大父在时,朝中曾多次传出易储风波,但终究没有实动,我猜测这与魏后和若世夫人的情谊有关,亦和霍大将军把持军政相连,所以太子之位固若金汤。所谓树大招风,众矢之的,陆蛮得圣上青睐未能长久,他因酒后戏弄幼女而犯下逆天大罪,朝中重臣当庭齐谏治其死罪,后宫嫔妃除了林夫人入殿求情,无人再出面,包括魏后。”

陆九莹说道此处微微松下肩膀,案上火烛发出嘶嘶声响。

“你应该想到了吧,能治陆蛮死罪的幼女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相承一脉的陆氏宗亲,就是我。”

萧明月心中一痛,想问又不敢问:“他……”

“有些时候,我十分痛恨自己异于常人的记忆,三岁便知自己亲缘淡薄,不得母亲欢喜,六岁入掖庭,日夜折磨犹如刻骨,八岁那年,陆蛮将我从榻上摔下,我清楚地记得他踩伤了我的手指,撕碎我的衣裳,后来十二岁,我走在长安街头回看巍巍楼阙,只觉万事落定,绝路逢生,今年我已然十九,再回长安才觉千仞山下有深渊,深渊过后,是无穷无尽的风暴。”

“如今四皇子陆蛮重回皇宫绝不会安生度日,五皇子陆赜敢与霍家争斗其心可见,六皇子陆戬看似安常处顺,但越是随遇而安的人越不可小觑。若皇室储君之位不稳,天下诸王必然起意,广灵王被囚诏狱,现在只剩长明王与城阳王,朝廷不会再让长明王手握重兵,亦会对城阳王有所挟制,居于京畿的霍家此时迎风而立,所以霍年两家联姻绝不是意外,年太傅两朝纯臣,可以成为霍家最坚固的防御。”

“渺渺,我预想了自己的归路,若进了霍家势必卷入纷争,福祸难测,想要远离长安遥至乡野,可再远也远不出天子之手,若有一日乾坤变,天地改,将有无数人以我罪王之后的身份去明争暗斗,我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可我身为宗室女,千钧重负,今日大公主有一句话深得我心,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我不想卷入朝中风波,是因为我在长安已然无力,但是当今圣上仁道治国,雄心壮志,是我陆氏族人该有的气骨与使命。”

陆九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烛一般灼热:“我可以去西境嫁给乌州王,以微末之力助圣上兴业,以盼天下安稳。我什么都不怕,唯一的担忧,就是你该何去何从。”

恍惚之间,二人似又回到憉城那时,陆九莹要入长安,萧明月陷入彷徨。

但这一次的彷徨不是她要何去何从,而是知悉陆九莹一旦下了抉择绝不会再更改,那么她心疼的姊姊,踏过遍地荆棘,远去还要曲折重重吗?

萧明月喉间滚动,缓缓垂下眼眸。

良久,她说:“我赠予你狼牙,便视你为亲人,但适才听了你的话,我似乎并没有出现你的归路当中,我懂姊姊的忧心,但是姊姊却不懂我。朝中如何争斗与我无关,我亦不关心陆氏一族的荣耀,孝帝逼我做抉择时,我是真的想过要杀了他,恨他居于高位小人行径,恨他身为长辈却不去保护你,我自私狭隘,冥顽不灵,已然做好要与你身死室中的准备,我以为彼时你心如我心,可现在看来,似乎错了。”

萧明月突然就说红了眼,随后深深将脑袋埋起。

“宋言阿兄之前说家中疼我爱我,我该言听计从,孝悌力田,他恼怒的样子提醒了我,我并非宋家亲生女,亦不是他的亲妹妹,没有人会包容我的任性,许是在憉城的日子太快意了,我竟忘了自己不过一个被丢弃的孤女,宋家不算小门户,姊姊更是天之骄女,我欲与你们誓同生死,你们只怕不以为意……”

陆九莹情急哽咽:“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去西境我不拦你,但是你也不要费心我的去留。”

“我只是怕你……”

萧明月抬眼望她:“你怕我要跟着你。”

陆九莹难过地点点头。

“你想我跟着你吗?”

陆九莹不敢轻易回话,她曾勇敢地做过无数个决定,唯独此问叫她畏缩不前。

“我只问你一遍,陆九莹,你要不要我跟着你。”

她便是这样一个性格刚烈,永不惧风暴的女娘,她要天地判若黑白,要人间有情有义,若说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无论梦中如何汹涌澎湃,只要有她为畔,任凭山高水远,此道不孤。

陆九莹如释重负,看着她说道:“我想要你与我一同去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