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结缘

年婕瑜从未想过也未曾料到圣上会赐婚于霍、年两家,父亲一如既往地刚毅木讷,任何有关朝政亦或前堂之事都不会让家中女流知晓,尚林苑选妃如此,嫁作霍家妇亦是如此,她只能唯父是从,不能自已。

可进宫之前她一心想帮陆九莹去嫁给霍起,如今结局出乎意料,她不仅没有帮成,反倒抢了别人的夫婿,无论怎么看,她都有暗渡陈仓、挑灯拨火之嫌。

年婕瑜当面为自己辨明,可说到最后,却是愧疚不已。

陆九莹问她:“皇后是从何时知晓此事的?”

“我入宫之前皇后应当就晓得你有此意,入宫后皇后便来寻我,彼时她什么都没说,只要我好好照顾你,于此我隐约感觉到皇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年婕瑜面露难色,咬唇说道,“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我以为皇后心软,她或许也想帮你,婚事是霍家向陛下求得,不是皇后所为。”

“小霍将军是大将军的独子,其终身大事定要霍家人做主。”

“你信皇后没有谋划,那你信我吗?”

陆九莹平和说道:“我自是信你。婕瑜,事已至此,你不必忧心,皇后今日不说便没有问责之意,今后于云夫人面前你也不要再提,莫要让这件事情耽误霍年两家的好事。”

年婕瑜看得出陆九莹没有怨怼之色,羞愧更甚,她道:“我抢了你的夫婿,实在难堪……明日我便要出宫回府,父亲送来口信说云夫人要入阁亲自教我中馈之事,待小霍将军孝期过后便成亲。”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陆九莹微微一笑,“我祝你得偿所愿,事事顺遂。”

嫁给霍起就是年婕瑜所愿,能与心念之人白首亦是她唯一所求。可当心愿成真时却感觉不到有多幸福,反而身上无形的枷锁又落了一道。若说陆九莹命运多舛犹如浮萍,那么她便是与浮萍隔岸的蒹葭,随风而荡,止于其根。

她帮不了陆九莹。

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年婕瑜步步彷徨,再也没有回头。

李嫱寻来长宁殿本想告知萧明月“霍年”两家联姻之事,进屋后瞧着二人跽坐在案且静默无言之相,心中大抵有数,她看热闹还是来晚了。

陆九莹见人起身相迎,还说道:“若学策论,现在就可以教你。”

李嫱手中确实拎着木箱,箱中放着写功课的竹简笔墨,当听到陆九莹不是替她写而是要教她时,心中生起的一丝同情顿时消散,她恼怒道:“咱们狼狈为奸的时候,萧明月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明月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既为奸,自是不讲仁义。”

“你,你们……”

换做以前的李嫱早就破口大骂,难得“他乡遇故知”,不讲仁义的故知亦是故知。李嫱忿忿落座挤在她二人中间,随后铺开竹简,使唤萧明月替她研墨。

萧明月研墨时手劲过大牵扯了筋肉,她低吟半声,陆九莹此时想到女医士蒲歌已有两日没来,便觉得有些奇怪。

陆九莹说:“不如待会我陪你去医所看看吧。”

萧明月还没应答,身侧李嫱便说:“医所最近乱作一团,若不是抱病快死的,都寻不到人看。”

萧明月问:“为何?”

李嫱轻轻一哼,收拢广袖伏在案上朝她们勾勾手指,一双明亮杏眼透着天真,她说道:“前几日太子生辰宴上好似谁中毒啦,我听说圣上下令严查少府,医所中以太医令桑汉云为首,还有他的女徒弟蒲歌都被抓了,说是桑汉云任中失察要革职,女徒弟盗药谋财,也被判了死罪。之前我阿父接管少府一些事务之时就说过,有些人窃位素餐,是国之蠹虫,迟早有一天要被法办。”

萧明月闻言一惊,陆九莹亦是满脸诧异,前者问:“蒲歌死罪?”后者道:“桑氏一门大都入朝为官,太学博士桑必可有想想办法?”

李嫱眯了眯眼,不满道:“你们不关心谁中了毒,倒牵挂着这些蠹虫,我阿父说了,坏事做尽当死有余辜,谁说情,谁就是一丘之貉。”

二人默言。

李嫱铺简提笔,适时又说:“你们自身的事情都理不好,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情呢。”说罢乜了萧明月一眼,“你在舞台上出尽风头,小公主转身就寻我发气,若不是姜乐府令出面求情,我小命休矣!今日怎么说也得帮我写上两篇策论!”

事必,李嫱未得半句成果,还是自己字字斟酌落笔而成。

她拎着书箱离开长宁殿后,站在巷中愤怒发声:“言而无信不配做我憉城人!”说罢大步往前走,无意于转角处与一人相撞。

六皇子陆戬刚从若世夫人的鸳鸾殿出来,近几日若世夫人与四皇子陆蛮团聚,他比所有人都晚来拜会。陆戬向来藏锋敛锐,以软弱无能示于人前,故而若世夫人也不在意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如同旁人一样,都没有把无母的庶子放在眼里。

陆戬与李嫱撞了个满怀,他看着小女娘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因着男女有别故而没有伸手搀扶。李嫱不识陆戬模样,眼看与外男相撞连忙低下头去捡拾地上的书简。陆戬的目光扫过简上隽秀的隶书,当下以为她是给织羽公主陪读的年婕瑜。

李嫱的书体当初在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便是进了宫也没有几个女史能胜过她的字迹,陆戬见着笔体如此优秀,自然会对应上太傅之女。

于是陆戬作了一揖:“见过年娘子。”

正奋力捡拾书简的李嫱一愣,她抬头看向陆戬,心中滋滋冒火。可李嫱什么话都没说,压制着火气合上书箱,起身便走了。

陆戬又一声:“年娘子慢走。”

李嫱突然止住脚步,冷静片刻后,转过身来。

彼时小娘子身着鲜妍曲裾站在光下,纤细的腰身绕着两根红绸带,衣前玉珏发出轻微的叮咚之响,女娘鬓角处的金珠仿若翩翩跹跹的小蝴蝶,正随风而展,后遇光而落。

李嫱不卑不亢的说道:“君可是看我拎着书箱,见落地书简字迹隽秀,便以为我是织羽公主身侧伴读的太傅之女年婕瑜?只可惜君眼明,心不明,蕙草殿中伴读的女娘不下十个,她们与年婕瑜一样大都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唯一的不同便是她们的父亲官卑职小,比不得年太傅。”说道此处,宫中敲响了酉钟,李嫱抬了抬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有人睿智但不示人前,有人狡黠偏暗中作奸,亦有人强不知以为知,我阿父说,君子强学力行,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我见君,不甚了了。”

陆戬望着光芒之下的女孩,心陡然一沉。

他轻声问:“你叫什么?”

“楚郡憉城,李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