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请旨

萧明月曾随宋家商队走过一次从荆州通往南海的水线,因着年纪尚幼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有关能卖出大价钱的神仙墨还有偷过她钱财的孤女确实难以忘记。

至于老翁家为何有个煮羹的孤女,那孤女生的何种模样已然不明。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出了个刁钻的主意,让老翁惩治了偷窃钱币的孤女,那孤女最后离开老翁家不见了踪影。

萧明月再忆从前,难堪更甚,毕竟谁也想不到,深山老林中的乡野女子竟能成为当朝太子妃。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在宫中的处境怕是越发艰危。

霍起中毒事后,萧明月与陆九莹守在长宁殿,耐心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那日金少仪引开的两名侍卫察觉出事态异样,回首去找了授命的陆赜,金少仪将陆赜与玉照公主合谋陷害霍起一事以书简传至长宁殿。从魏后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来看,借霍府脱离和亲一事,也许真有转圜的余地。

陆九莹因着此事对陆赜又知悉几分,而后听闻陆蛮归来,隐约能感知到宫廷又要陷入一场水深火热,你争我夺的漩涡之中。她早已厌倦皇室扰攘,而此刻却处心积虑地想要留下,故而等待终幕之际却有些不知所从。

花玲珑见着两位姊姊在太子生辰宴之后神情皆郁,便翻出了一只风鸢想给她们逗乐。那只憉城带来的风鸢已经被缝补过多次,陆九莹看着缜密的针脚又想起了陆惜芷。

三人站在院中,却没有放飞风鸢。

因为陆九莹说:“掖庭有令禁止私放风鸳。”

萧明月抬起手来,掌心落满了辉光:“二月在尚林苑踏青时,这只风鸢飞得很高,眼下四月吹东南风,在宫内放飞或许能越过阙楼。”

花玲珑亮了亮眸子:“越过阙楼就能看到裴不了所在的北军营。”

萧明月与陆九莹目光交视,说道:“阿姊说过风鸢曾飞过太仓,若顺风而下,或许真的能到北军营。”

陆九莹抬眸看向天际,轻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地上人事无常,谁知这只风鸢究竟是能高飞,还是会落地呢。”

花玲珑听着两位姊姊的隐喻之言,抿着唇神色忧虑,而后像是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攥着风鸢对萧明月说道:“明月姊姊,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若在青州再过两年或许就该嫁人,如今亲人不再,皇后恩赐我留在宫中,让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唯有你和九莹姊姊让我心安。”小女娘很敏感,说话时眼角有些微红,“其实我知晓你们在做什么,无论是去是留,我都会一直陪在你们的身边。”

萧明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她一句:“跟着裴家不好吗?等你及笄,或许裴不了能给你更多呢。”

“姊姊看不出来吗?”花玲珑听得出萧明月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认真说道,“我想要的,裴不了给不了。他和宋阿兄一样,志在金戈铁甲,纵马横刀,而我想要鸡犬桑麻,逍遥自在,我与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萧明月闻言略显愣怔。

花玲珑又道:“宋阿兄雄心壮志,当是于家为国,奋发有为的好儿郎,至于裴不了,裴氏一门尊荣,他定会竭尽全力让家族更为光耀,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比建功立业,荣宗耀祖更重要的事情。”

不仅是萧明月,就连陆九莹听后都一时木然。宋言与裴不了尚且如此,那么煊赫无比的霍家又怎会安闲,霍起亦更不可能做出有违祖上,离经叛道的逆行。如此浅显可辨的道理,她们竟然再次一叶障目,不知深浅。

陆九莹不由暗中忖度,眼下亲王叛乱牵动皇室力量,若霍家是孝帝心腹,四皇子陆蛮则无需回归长安,倘若霍家是太子一党,如今局面便为天子制衡所势。随着丞相府倾塌,众人都想要占据主心之位,而霍家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怎么看,这场朝政风波都将定于霍氏。

陆九莹正欲与萧明月诉说关键,便听外殿有客来寻。

萧明月独自出门相见,来人是宋言。

兄妹二人渐生龃龉,相见时都不知该如何对面,萧明月唤了声阿兄,宋言这才问她近来可好。简单的寒暄过后,宋言提起他与公孙翎的婚事已由御史大夫向孝帝求得,不日之后便可定下。

萧明月知晓宋言心有决策,但没想到会进展如此迅速。她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回话,片刻,她问宋言:“阿兄可还记得年关时去憉城的那位御史中丞?”

宋言点头:“御史中丞张时年阳奉阴违,恶意中伤栽赃我们,当时便已伏法受诛。”

“可是……”萧明月心中不忿,出口即哽咽,“那个张时年是御史府的人,他是公孙玄章的下属,若没得上级指派,他如何敢行此恶事?就算公孙玄章不知,他也有疏忽懈怠之错,一门之首如此失慎,那御史府也算不得什么正义之地,阿兄究竟为何非要选公孙家,难道仕途于你来说比家仇还要重要吗?”

宋言静默看她半晌,似乎颇为失望妹妹的疾言厉色,她竟然将自己的爱护之心当作是攀附权门。他说道:“公孙翎曾问我你会不会记恨御史府,我说不会,如今一看,却是我错了。你不仅厌恶御史府,还将一切怨恨强压到公孙翎身上。”

“我是不喜欢公孙翎,在尚林苑中的时候也因她是御史大夫的女儿而刻意疏远,但我从未伤害过她半分,何来强压一说?”

“那你为何不赞同我与她的婚事?”宋言目光灼灼,言语逼问之间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

萧明月此时想到还在世的宋家家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阿父还在,他们的家没有散,只要他们兄妹同心,依旧可以回到从前。阖家团圆,天伦之乐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吗?

萧明月摒弃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回答宋言的问话:“我不赞同的是,阿兄为了功名利禄去走一条艰险的路。”

宋言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弛,原来她真的不懂自己的心。或者,她是不想懂。

“我若为了功名利禄,那你呢?太子生辰宴上,你为了讨好云夫人曲意逢迎,不惜利用云夫人对辞颜夫人的刻骨之情,你以为这样陆九莹就能嫁给霍起解脱和亲的宿命?渺渺,我不知陆九莹何种心性,但我了解你,你素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女子的淑德矜持于你来说,竟也成了为达目的卑劣手段。”

萧明月心中顿时涌出无尽委屈,宋言的一字一句无不化为利刃割着她的心。阿兄以前只会夸她聪明伶利,乖巧可爱,怎会用卑劣来形容她。

此时守在殿外的陆九莹踏出门来,直言说道:“宋君是渺渺的阿兄,不觉得这话会伤了妹妹的心吗?霍起一事缘于我刻意算计,与旁人无关。”

宋言行了礼,神色却很冷漠:“九公主是不是以为只要拿捏住小霍将军定会如愿以偿?你们都错了。”

陆九莹与萧明月皆看着宋言,只听宋言又道:“今日一早云夫人入宣室殿为霍起请旨赐婚,让新妇进门主掌霍家中馈,所求新妇正是从尚林苑受习过的太傅之女,年婕瑜。”

宋言看着她二人失神的模样,心中有怨却也不忍再说。萧明月上前一步似有质问,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败了。

霍起要娶年婕瑜的事情很快便在宫中传开。宋言前脚离开长宁殿,倚华便来请陆九莹主仆二人去椒房殿。她们本不解魏后所召何意,在殿中看见跽坐的霍起与年婕瑜时,方有一丝回味。

霍起垂眸静坐,心境不明。

年婕瑜则如坐针毡,脸红耳热。

陆九莹一入坐,霍起的目光便看向后方的萧明月,年婕瑜面露愧色,不敢看她们。

魏后让所有服侍的仆从全都退下,她看着即将成就好事的一对新人笑了笑,随即看向陆九莹,她说:“今日晨起听闻殿外喜鹊争鸣,我便想着宫中是不是要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陛下下旨赐婚霍、年两家,说起来,起儿的好事也有赖于你。”

陆九莹颔首,静静聆听。

“那日云夫人在寿宴上瞧见你二人双舞,心中多有感慨,随后见席间的婕瑜娘子娴静温润,颇有辞颜夫人仪态,更是欢喜,于是便动了想为霍家添新妇的心思。”魏后轻柔说道,“原本尚林选妃就是为起儿而设,如今收缘结果,当是好事一件。九莹,你与婕瑜娘子交好,也极有缘份,想来也是很乐意见到她与起儿喜结连理。”

陆九莹面向对案,温和一笑:“恭喜七皇子,恭喜婕瑜娘子。”

霍起规矩回礼,年婕瑜有些慌乱,慢了半分。

魏后见状打趣:“婕瑜娘子精通诗礼,往后定要好好教教未来夫婿,夫妇同心同德,携手共勉。”

年婕瑜连忙应诺,却是不敢在抬头看人。

“起儿长年在外不知家中细琐,是以有些事情看不透,理不清,也想不明白。起儿,待日后你成家了,就莫要再莽撞,行事该有顾虑才对。眼下大事已定,你就好生在家陪一陪叔母,莫要再往宫中来了。”

霍起沉着一双眸,依然还是一句诺。

萧明月平静地望着霍起与年婕瑜,魏后的点拨她也听明白了,想来她们暗谋之事魏后早已通晓,只是魏后偏爱霍起,她不愿戳破那些心思。

“明月,你起身来。”魏后突然唤她。

萧明月起了身,只听魏后又道:“你去给七皇子添一碗清茶。”

众人闻言皆无神色,唯霍起身躯僵硬,心潮澎湃。萧明月向他的几案旁走去,随后跪在旁侧,用木杓往耳杯中添了淡黄色的熟水。

她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起来递给霍起:“七皇子,请用。”

霍起的目光随着浮动的雾气看向眼前的女子。以前他从未发现,她掩去那双翦水秋瞳竟这般温软,坐在跟前仿若一只小小的燕子,明明楚楚可怜,为何以前总是对她不好呢。

霍起抬起手来,虎口处包裹着层层纱布,他触碰到耳杯时突然说了句:“很烫。”

萧明月抬眸看他,缓缓说道:“七皇子的手受了伤,该是有些发热,这水不烫。”

霍起凝视着她,顿默。

终了,他说了声好,遂而一饮而尽。

高位处的魏后开口说道:“水中有茯苓,饮下可宁心安神,是味调养身体的好药。婕瑜娘子,你可知茯苓出自于何处?”

年婕瑜心思恍惚,以为魏后问的是简中记载,便说:“《邶风》有记载,‘山有榛,隰有苓’,应当是药类。”

魏后点点头,而又补充:“茯苓喜湿润,生长坚韧,今日之茯苓来自楚郡憉城,我听闻当地人还赋予茯苓花花意,明月你知道吗?”

萧明月低了低头:“奴婢知晓。”

“是什么花意呢?”

萧明月彼时朝着霍起,她回答说:“真心不负,来世可见。”

真心不负,来世可见。

霍起在听闻这句花意之后,终是了解魏后为何执意要留他下来。他之心意,今日圆满。

魏后望着这些年轻面孔心有柔软,当捧起耳杯时情不自禁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