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挟持

水居这小半生大抵没有离开过八水京畿,长安之大,大到次第红檐连绵不绝,长安之小,小到心腹之交有一无二。

他读圣贤书,行君子道,知晓这世间情义有可为有可不为,但情义终究系于本心,人的心生来自爱,舍己成人之事天道难言。故而水居从未想过要为他人舍死,也不愿意别人为自己忘生,二十五余载一直坚守此道,而这条道,终于在今日有所松动。

“明月,你大可不必管我……”

水居愁眉不展,从未有过这幅忧思模样。

萧明月目光向前,没有回头,她道:“我都不怕,你还怕吗?”说罢劲风骤起,挥刀而下,其凶狠凌厉之姿倒真让人不敢上前。

水居退后一步与萧明月背身相靠,竟有几分从未有过的气势,他重重颔首:“好,君子有勇我又岂能无义,今日誓为刎颈,只争朝夕。”

萧明月再一次发起攻击的时候抓住了水居的手,水居当即反握,二人力道相辅,只见刀光剑影之下,水居闪身一脚踹翻两名御林军。

水居竟然也习过武。

御林军的目标在于水居,萧明月想要自保本就有些费劲,再护一人更是难上加难,如此寡不敌众,势孤力薄之下,他们很快就被对方挑开,二人被迫分离。

萧明月几乎想都没想就将手中的兵器扔给水居:“接着!”

水居接下刀来,看见另一把刀锋朝向了萧明月。

“小心!”

萧明月迅速回身,森然的刀尖已然抵至喉前,就在那般危急时刻,只见一支铁簇飞向刃口,兵刃相接的瞬间骤然打出火花,持刀的御林军顿觉虎口刺痛,下意识丢械保住手臂。

萧明月看向来处,身穿甲衣的少女迎风而立,搭箭、控弦、开弓、远射,手下动作如飞云掣电,矢无虚发。

花玲珑手扣三箭,微微眯眼:“很好,就是现在。”

萧明月见那三箭齐发,一个凭空翻转与箭矢擦肩而过,围截水居的三个兵士正中胸口瘫倒在地。水居就此得到机会,与萧明月再次并肩携手。

花玲珑因此暴露位置,引得多人追杀,但她只是朝高处退了几步,便有一人出现替其扫平障碍。

裴不了英武强悍,一柄环首刀出鞘便要沐血,他没有寻常武者的优柔与慈悲,身处乱局,面对凶险,他的一招一式皆是杀戮之心。

“玲珑,你没事吧?”裴不了只有看向花玲珑时才显露出几分柔情。

花玲珑乜了他一眼,可恶的男人耍起刀来倒有几分帅气,她也不示弱,拉开长弓说道:“要你管!”

裴不了着实气恼,挥刀也越发狠戾,其间还回头嗔道:“我不管谁管?你可是我带进来的!”

“宋阿兄会管我的!”

“你宋阿兄给你银子,管你吃喝吗……喂!”

花玲珑不愿与裴不了为伍,跳下高处向萧明月跑去。裴不了自叹一声,随即甩刀飞出,前方拦路人应声倒地,他一个跃起赶在花玲珑的前面清出道路。

威武郎君大声喊道:“没有我你可怎么活!”

小娘子霎时觉得丢尽颜面,恨不得一箭射穿过去。

不远处的水居听见二人吵闹,于刀光剑影中竟能生出闲心与萧明月打趣:“想来这二位是你的朋友,果真英雄豪杰配骏马,妙哉。”

萧明月再一次接过长刀,利刃在手,气贯长虹,她问:“谁是那匹马?”

水居回她:“自然不是你。”

花玲珑与裴不了一齐来到萧明月的身侧,三人见面也顾不得问好,合力将身手最差的水居拢在中央。眼下虽有裴不了的相助,可双方胶着过后依然难以脱身。

裴不了此时发现些许端倪,他厉声质问:“你们可是南军营的人?”

众人面上闪过犹疑,为首将领一声呐喊:“杀了他们!”

“一群不轨之徒,逆臣贼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裴不了以一敌十,迎面而战,萧明月与花玲珑则守卫后方,奋力掩护,他们且战且行,在穿过墙垣的时候突见高台楼阙火光大起,很快的,便能隐约听见重兵铠甲的锵锵之声。

冒充御林军的这些兵士们闻声有所退缩,得到将领眼神示意后当即选择远逃,不再与裴不了纠缠。

裴不了想要去追却被水居拦住,水居说道:“眼下避难要紧,莫要冲动。”

裴不了一脸嫌弃地回望,挑眉上下扫视,满脸不屑:“我北军将士要你一个文儒指手画脚?一看平日就摸惯笔杆,到这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萧明月连忙劝阻:“裴阿兄,注意言辞,这位是授艺尊师水居先生。”

裴不了送刀归鞘,冷哼了声:“尊师又如何,我叔父还是大鸿胪呢。”

水居摆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抬臂颔首,深深作了一揖:“有劳将军相救,水居感激不尽,敢问将军名讳,待水居出苑定好生报答。”

裴不了只是个军士,却得对方如此夸大恭维,此时面上虽有不满,心中倒是美味的很。他佯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说道:“我乃大鸿胪裴炤英的亲侄子,姓裴,名不了,字业成。”

水居抱拳又是一揖:“业成兄,幸会。”

裴不了抬起了他高傲的头颅。

萧明月多少有些难堪,她以前听闻文儒与武官各不为礼,互相鄙夷,今日一见,水居大度宽容,裴不了却是傲慢不逊。眼下远处黑烟弥漫,萧明月也不再叙话,她同水居说道:“我要去寻九翁主,先生若放心便跟着裴阿兄吧。”

水居却道:“我与你一起。”

“我也去!”花玲珑总算能说上话了,她望着许久不见的萧明月,抿了抿唇,“明月姊姊,我同你一起。”

“好。”萧明月也不啰嗦,“那我们走吧。”

裴不了作为适才一战的“将军”,此时落单心中很不爽,他果断上前开路,生怕自己动作慢了。

众人快速穿过复道,越过长廊,终是来到大火蔓延的楼台。

楼台之下人影错落,逃生至此的贵女们三三两两地簇拥在一起议论不休,苑中守军持戟将围观的人分开,御林军则抽出刀剑在试探地上死去的刺客。

萧明月见状不解,既有军队,为何不去祭台救人?

远处殿宇檐下站着若世夫人与蔺仪,女官银笺最先看到萧明月一众,她连忙禀告夫人,得了指令之后领着两名军士前去将水居迎来。

蔺仪许是知晓水居恐不为所动,她也跟了上去,近身时便劝说:“先生伤势瞧着颇重,还是入殿瞧瞧吧。”

水居回道:“不用……”

此时花玲珑一声尖叫,指着高楼喊道:“九莹姊姊!是九莹姊姊!”

蔺仪见机附耳几句,水居当即随着军士前往殿中。

萧明月抬头望去,果见陆九莹站在楼台之上,彼时火光冲天,高台连着殿宇都已没于黑雾之中,眼见木梁散落,楼宇岌岌可危。陆九莹陷身火海,萧明月心急如焚,刚挪近一步陡然看见陆九莹身后还站着一人,陆姩手持短刃正抵着陆九莹的喉咙。

“陆姩!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出声的不是萧明月,而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陆灏。

萧明月闻声看去,陆灏就站在不远处,他正试图去闯守军的警戒,双手于袖中紧握,眼梢泛红,脖颈因急切动怒而青筋暴起。

陆灏的侍卫卿沉此时趋步而来,隔着人群与萧明月目光交视,他看人的眼神充满了狞恶。

楼台上燃落一根梁宇,众人听着轰塌之声吓得往后又躲了躲。

陆姩从未有过这般冰冷无情的姿态,她回陆灏的话:“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杀了陆九莹,杀了太子,杀了那个高高在上,害我全家之命的人!”

“你闭嘴!”陆灏微微俯身,似觉胸口疼痛难忍,他暗暗调息未有好转,只得在卿沉的搀扶下才能继续说话,“你,立刻下来,我自会保……”

无人能知他的心口有多痛,好似有只蛊虫在啃噬经脉,他宁愿用血气去冲撞淤结,也要张口说话。

陆姩唇角微扬,再出声时有所哽咽:“你惯会自保,一个懦弱无能,贪生怕死的人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我父乃林义王麾下破胡将军李临山,我是李家嫡女,是那场诸王之战逃离的罪人!”

台下顿时哗然,再无议论之声。

火焰吞噬着殿宇发出呲呲响动,陆姩将刀刃又压了几分,陆九莹没有说话,却早已红了双眸。

“陆九莹,我是罪人,但你不是,你是林义王府的翁主,是宗室最受景仰的贵人。王府三族陪葬,你能活下来我很高兴,本以为你入掖庭为奴,受人折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而后你去了楚郡,我也以为你是在等待时机,可你骗我芙蓉金印来到尚林苑,我方才知晓,自始至终你都没有复仇的心思,你只是想求得帝后怜爱,安逸度日,你对得起我李家吗?对得起林义王府死去的亲人吗?”

陆姩声音洪亮,响彻四方:“那圣上穷兵黩武,民不堪命,这天下举世混浊,四海不平,我们的族人为了顺治起兵何错之有?杀了那残暴不仁的上位者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陆九莹羽睫微动,终是落下泪来:“姩姩,你收手,一切还来得及。”

“你与小侯爷一样贪生怕死,你惜命,宁愿做小伏低,求取荣华。”陆姩看着台下,陆灏此时一脸痛色,完全站不住脚,她隐去眼底情殇,冷声道,“小侯爷亦是如此,宁愿终身被囿也不会违命长安,哪怕亲情缘薄,也不抵他想要的一世安稳。若论绝情,你二人当之无愧。”

“陆姩……”陆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拔了卿沉的刀欲要闯过守军,登赴高台。

守军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人上去。

陆姩紧了紧手腕,她道:“可我给过你们机会,陆九莹,我让你退出选妃你偏要与我相争,行至今日,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若你有复仇之心,我何须潜伏在镇北侯府十年不见天日,至于小侯爷……”

“小侯爷只怕心中气愤,你向圣上求来的安稳竟然被我毁了,但凡你有点血性,与我共谋,这天下何尝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陆姩说到此处,面目平静。

“今日尚林不过风云变幻,函谷关外才是真正鼎沸之处。”

她身形一动,手下松弛,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倏地射中肩骨,眼看陆姩就要坠楼,陆九莹倾身向前想要救人,却不想被其挣脱。

陆姩以悲情绝望之姿轰然坠落。

楼台之下,萧明月惊骇地望向花玲珑,花玲珑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一脸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