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外

阿聿不甚了解玄英,所有对祁连山茂枝部的消息都是来源于长安质馆。阿聿与乌格年前从乌州抵达长安后一直住在蛮夷邸,蛮夷邸的隔壁就是质馆。质馆的小吏们喝了酒爱倒豆子,拉着人能将横门大街六十余里内的大小驿馆所涉人事一一传达,其中最令人唏嘘的,便是匈奴质子玄英。

阿聿说:“玄英当时为保性命,将祁连山匈奴六部族的驻营兵马全都告知于孝帝,还亲自绘下三十多名战将的画像,祁连被平,部族败落,如今萧条凄惨之相,漠北都道是玄英过错。”

阿尔赫烈敛眸回道:“玄英生于温暖的穹庐之中,自是求一生安稳,他俯首汉帝,我并不意外。”

“那他会不会……”阿聿有些担忧。

“他要做什么我们管不了,反之,我们要做什么,他也难以阻碍。”

阿尔赫烈此时探眼望去,楼台之下的人影与花草错落,已过而立的郎君与曾经的翩翩少年仿佛旧影相叠,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又有很大区别。其变化不在外貌,而是心境。

玄英这一生原本有很多种活法,他选择了亲族唾弃,外族憎恶的一条苦旅,世人所轻视的不过一个叛字,叛字黥刑于心上,任其远行千里万里,都逃不脱命运的枷锁。

玄英平安度过二十余载,将这一切都归于天神护佑,可那个曾经骑马驰于风雪中的少年,与如今手摇便面叹春花秋月的长安郎君,究竟是真的风过千里,还是自囚厄境不为人知呢?

玄英走后,阿聿心中百感交集,对于这个不是盟友亦不是仇人的人,着实有些棘手。他定定神,继续说回适才的事情。

他道:“我把将军在尚林苑的消息放出去,果不其然引得西夜州的暗桩出现。将军杀了西夜州王,他们又没能伤及汉帝,这厢得罪北面,内部割裂,不论是亲匈派还是自主派都恐恨极了将军,明日上巳集聚,他们定会想办法混进尚林苑前来寻仇。”

阿尔赫烈此时松了身子,改为盘膝坐在软垫上,辫发上银铃晃落在肩头,只见他慵懒地拂到背后,指尖落在案面闲敲两下:“我等着便是。”

“这般一乱,定能相助神女完成计划。”

“区区几个刺客,怎好如愿?”

阿聿是个聪明人,他立马想到一处,微微俯身说道:“三雍宫招来的那些傩者似乎很不简单,苏尔同我说过,他们经过山道时车马碾痕极深,乌格要去查探被我拦住了,我生怕这个憨子冲撞了我们的计划。”

“明日一举,多了这些傩人僮仆才更有看头。”阿尔赫烈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戏谑,“帝后亲临,儿女成行,我也很想看看这一出同室操戈的戏码有多精彩。”

“届时太子会与五皇子、六皇子同行,听闻两位公主也会来,这若世夫人的四皇子远在蜀地,自是不会掺和其中,六皇子没有母族仗腰向来无力,这样一看,也就只剩林夫人和她那金贵的五皇子心存念想。”

“你可知林夫人此番进苑为的什么?”

阿聿不解:“不是筹备上巳祭礼吗?”

“她是受人之托而来,或者说,她早已与人联手,想要搅乱尚林这一池水。”

“那个人是谁?”

阿尔赫烈摊开自己的右手,随即握拳,右为尊,拳有力,阿聿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脊背发凉,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才喃喃说道:“这汉室天下果真不是凡人所能掌控……”

阿尔赫烈像是见惯了这种风雨,不以为奇,只道:“天下之重,帝王之功,若无本事护全自己,做再多也是枉费心机。”

阿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后,阿尔赫烈询问另外一事:“长明王的先锋现在到了何处?”

“今夜子时应当可渡弘农河抵达函谷关,我们派出的三百暗士已经埋伏在岸,阻挠对方一千私兵于我们来说不是难事,但若十万大军兵临,这谷内三万驻军怕是难以招架。”

“长明王南下只是引子,真正的棋手在后头。豫州广灵王早已控制东向,镇北侯的暗线也守住了南部,明日起事先锋是陆灏,若他成,此战可先领三分,他若败,这便很难说了。”

“陆灏身边都是长明王亲训的私兵,他们的战斗力高于长安御林军,哦对了。”阿聿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什么,神色微急,“我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将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怎么知晓长明王私养兵士的?”

阿尔赫烈点头:“去年入秋,陆灏私自离开楚郡前往云中,他与长明王谋事被几个小兵撞破,火光之间才让我们的人巧合探知。”

“正是!彼时将军在憉城寻找神女不知云中详细情况,后来那几个小兵被杀,长明王整顿军纪,其间发现有匈奴探子潜入,又抓了很多人。我们得知这些人都是那几个小兵亲近之人,并非卧底奸细,其中有一人告诉我们长明王在寻堪舆图,再想细问便断了气。”

阿聿越说越快,似乎很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继续说道:“就在前几日,我们潜于长安监视亲王诸侯的探子来报,说城阳王接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人,那人戴笠蒙脸,行踪鬼魅,谈完话后城阳王便紧闭大门,称病家中。我们在尾随那个蒙面人的时候交上了手,虽未活擒但窥见了他掉落的帛图,帛图之上有鲜明的峻岭,乃是漠北天堑,这个帛图应当是长明王要寻找的边关堪舆图。”

阿尔赫烈沉静下来,指尖轻轻地摩挲着。

“这还不是惊叹之处,最近我才查清,当时被杀的小兵皆以英烈之名血衣归乡,其中一人,就有楚郡憉城金府的小三郎,金少仪。”

阿尔赫烈闻言深眸一抬:“你怀疑进城阳王府的那个人,是金少仪。”

“被杀的小兵当中,唯金少仪文武全才,或许他没有死呢?”

“与他交手时,是在何处?”

“在城外十余里的一个流民村。”阿聿蹙眉,“但是后来我们暗访村里,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想来是他有所警觉故意引来的障眼法。”

“城阳王有动作吗?”

“没有。”

阿尔赫烈此时起了身,他走到木栏处看向楼台之外,阿聿亦起身跟在后头,等着将军发话。

“边关堪舆图。”

阿尔赫烈轻启出声,淡漠说道:“长明王戍马一生,何惧敌人知晓战地,能让他紧张的无非是训养私兵的地方,倘若当时撞破谋事的人是金少仪,那他假死逃离云中只有两个去处,要么回憉城要么来长安,可憉城有陆灏,长安有陆义,哪一处都难以让他存活。”

阿聿也是这般猜测,他说:“金少仪最终选择来到长安,看来是想揭发长明王的罪行,可单凭一张图,一张嘴如何能成事?”

“金少仪若想成事,必须得有一位足够威信的亲王诸侯替他进言,但长安朝野诡谲,他能信任且容易相见的人寥寥无几,城阳王应当是唯一的选择。”

“这下坏了,”阿聿有些担忧,“城阳王该不会要替金少仪向孝帝告发长明王吧?”

“城阳王不会这么做。”

世人都道城阳王一生庸碌,文武不全,耕耘五十年老来得女,家中竖不起一根顶梁柱,这才阖家吟风弄月,朝歌暮弦。可随着江淮王、林义王等亲王相继反动叛变之后,活着的亲王诸侯不是被遣离就是被掣肘,更有甚者以各种罪名赐死,能悠闲自在地活在孝帝眼皮子底下唯有城阳王一人。

城阳王活得有多肆意,赖于他与孝帝的距离。一个是纵横天下的虎豹,另一个,则是细嗅花香的狸奴,可虎豹与狸奴孰强孰弱?世人略窥一斑,雾里看花。

阿尔赫烈分析中原情报十余载,他认定城阳王不会去帮金少仪,相对,城阳王也不会去害金少仪,如若不然,当日金少仪怎能活着出府。

金少仪想要举发长明王罪行无异于搏命,只怕没人敢与他站为一线。

阿尔赫烈思及此,觉得有些意思:“这个小三郎,倒在我们的意料之外。无妨,任其自流,不必去管。”

“将军以为此事要不要告知神女?”

“她若知晓只会让明日行事变得更复杂,再者,”阿尔赫烈转头看向阿聿,眼底难掩冷漠,“我们要的是神女回乡,至于陆灏,帮得了则帮,帮不了也是他的命。”

阿聿右臂放置胸前,应了声诺。

彼时高台听闻几声鹤鸣,天空湛蓝,云起絮飞。

阿尔赫烈的目光落在远处小道,那处有一抹红色身影,他动了动唇角:“现在,就只剩这一个问题了。”

萧明月牵着天涯从苜蓿草场回鹤华台,听说苏尔曾做过马倌,极善与灵兽相处,她就想着找来再看一下天涯的耳朵。

走至河畔时,前方站在一人。

阿尔赫烈拦在路口,一如既往地负手而立,模样清冷:“你家翁主过了考校,可高兴?”

萧明月顿了顿,而后回他:“自是高兴。”

说话间,天涯突然变得躁动不安,它不吃萧明月递来的青草也不让她摸脑袋,十分倔强地扯动缰绳想要脱离掌控。

“嘘,嘘——”

“别动!”

萧明月忙手忙脚地拉住辔头,试图安抚天涯,可天涯并不领情甚至扬蹄做出攻击的举动。萧明月躲闪间松了手,只见天涯哒哒哒地跑到河畔,停在阿尔赫烈的身边。

阿尔赫烈扬手抚摸着天涯的鬃毛,见它耳朵异状,轻叹出声:“可怜的马,找了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主人。”

天涯突然嗤鼻,似在回应。

萧明月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她这个主人着实失了颜面。天涯被柳文嫣射伤耳朵,心中怎能不怨,可眼下还不能寻事,故而面对阿尔赫烈言语相激,也并没有反驳。

阿尔赫烈见她不说话,拍了拍马背,天涯便踏步往前,垂首晔池饮起水来。

此时阿尔赫烈也走到萧明月面前,他问:“你还记得这里吗?”

萧明月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阿尔赫烈不等她回答,径直又道:“你躲避小霍将军追踪的那个雨夜,我便是在这里救了你。”

她记得那个雨夜。

他如一束耀眼的光芒照进幽暗的深水之中,救她上岸。

少女的心动也许是从握住那双手开始怦然。

可阿尔赫烈接下来的话击碎了萧明月的幻想,一张薄唇之下尽是无情:“当时我救你,你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情以报救命之恩,如今我想到了,还望你能践诺。”

“明日上巳,我要你劝阻九翁主,不得进入三雍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