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她笨

王清君的公主身份原本就是贵女们私下所猜疑的事情,眼下若世夫人亲口落实,不免让人唏嘘。庶民之女得了公主封号原是荣耀三族之事,怎奈祸福有命,琅琊王氏的好气运来得快去得也快。

围观的贵女们心里大抵是一个想法,若世夫人追究舜华公主的死因,是要给皇室一个交代,但于她们来说,进苑熬到了现在,能少一个对手总归是利己的。短暂的怜惜之后,她们便都想知道是何人害了王清君。

陆玥站在人群中,此时瞌睡全无且一心猜度着王清君是如何遇害的,可她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抱着胳膊说道:“我早就说了,楚郡翁主这对主仆都不是好人。”

柳文嫣与陆玥隔着几人,她听到了这话心里是赞同的,但嘴里却说:“一双坏眼看什么都是坏的。”

陆玥一个剑眸扫过来,狠狠剜了眼柳文嫣。

萧明月被御林军押解而来,跪在了陆九莹的脚旁。

王清君的女婢还在哀嚎,得了女官银笺的一声斥责后咽了咽声。银笺见萧明月没有答话,厉声又道:“萧明月,看着夫人回话!”

萧明月收回目光,朝若世夫人见礼:“奴婢不知夫人所言何意?”

若世夫人一脸冷色,敛眸问她:“你不知?你不知怎会与舜华公主的尸首在一处?”

“是她!”此时王清君的女婢呐喊道,“夫人,我亲眼瞧见九翁主的女婢萧明月将我家娘子推入水中!”

“你莫要胡言!”回应的是陆九莹,她丝毫没有被女婢的污蔑所吓,“院中仆从亲眼所见,明月是与沈娘子一道去寻人的,何来推王娘子入水一说!”

二人争辩提起沈媗,众人目光随之探去。

沈媗连忙站出朝若世夫人见礼,她红着一双眸,身子也隐隐发颤:“夫人,我先前确实询问过九翁主有没有瞧见清君,她说没有瞧见,而后萧明月执意要同我去寻人,可出了云沧苑她便离我而去,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人在寻。”

王清君的女婢于一旁帮腔:“九翁主询问我家娘子如何种得出稻苗,娘子未告知她便心生妒忌,这才叫萧明月害了我家娘子!沈娘子,你与我家娘子金兰之交,你知道她的心性,便是受了委屈也只是找处无人之地哭诉两声,那萧明月前来二话不说将我家娘子推入河中,你可要为她讨回公道啊!”

沈媗咬唇落泪,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先前沈媗说王清君的谷种没有出苗时,陆九莹便有些疑惑,因为王清君曾说过自己的木室已经生出苗来。孰是孰非此刻已然断不清楚,王清君之死与沈媗的话术必然要将萧明月拉入局中。

陆九莹道:“我因妒忌王娘子谷种出苗便将她害了?你这番控诉未免太荒唐了些。”

“如何荒唐?难道九翁主忘了十几年前林义王是如何戕害将士,想要篡位夺权的吗!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骨肉离散,你还能入尚林苑参与选妃,就不荒唐?!”

陆九莹忽地一噎,竟不知要如何回驳女婢的话。

众人看向陆九莹的目光皆是厌恶与仇视。那女婢愤恨不已,好似她已把自己说服,真的是陆九莹指派萧明月害了王清君一般。

萧明月此时一身狼狈,浸湿的红色襦裙落在地上,仿若是沉重的枷锁困得她起不了身,而后她直了直后背。她看向阿姊,阿姊并未就此认输。

陆九莹心中难平,她直视沈媗:“沈媗,我与明月何处得罪于你?竟要你这般罔顾礼义廉耻,栽赃陷害?”

“九翁主!”沈媗回身望着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一字一顿,“你做的恶事,怎怪我不知礼义廉耻?即便是清君的女婢指控,我都不信你们会谋害清君,适才我还想着要如何为你们辩解,只是九翁主,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心急地反诬于我,丝毫不顾情义之交!”

“我与你有何情义?”向来温婉和善的陆九莹竟也有些气势,“是明月三番五次解你于困境的情,还是她为护杳杳周全从不退让的义?沈媗,你扪心自问,这情义究竟是谁与谁的!”

两个贵女突然呛声,让此事更为扑朔迷离。

若世夫人瞧着一个委屈一个愤慨,她心有偏颇,说道:“九翁主,我从一开始问的是萧明月,到头来你说这么多也没有自证清白,你还是让萧明月自己回答为好,你这般激将,别人会以为此事真的是你所为。”

若世夫人不让陆九莹帮萧明月,只怕是已有论断。

陆九莹顿觉此事难解。

裴不了先前与萧明月一道回了云沧苑,因要回避女眷故而停留在院外。御林军将领不同他说里头的事,也不让他进去为萧明月作证。

裴不了急道:“我不作证她们定要冤枉好人!”

将领乜斜他一眼,心道若不是看在你叔父是个大官,才懒得管你。他道:“你一个守卫冲进去要为侍女作证,是嫌她死得还不够快吗?”

裴不了肝火旺盛,心急如焚,低头时鼻下竟然出了血,他来回抹擦不干净,索性捂着鼻子跑了。

若世夫人不让陆九莹说话,独萧明月一人面对质问。王清君的女婢将萧明月如何推人入水的画面说得十分细致,让人觉得此事颇为真切。

萧明月问那女婢:“你说我谋害王娘子,怎么留你安然无恙?”

女婢张口回道:“那是我目睹你的恶行,要快些去禀告夫人!”

“所以你逃了。”萧明月看着她冷冷一笑,“你贪生怕死,遇事弃主,眼看着娘子掉入河中也不敢去相救,或者说,你早就知道你家娘子要被人所害,所以才无动于衷。”

“我没有!”

女婢面露急色,萧明月只是一问便将她堵得慌了神。

萧明月复问:“你瞧我一身狼狈,可是因为与你家娘子发生冲突一并摔入水中?”

女婢不假思索:“正是!”

“那我为何不尽快逃命,还将你家娘子的尸首打捞上来?”

“我……”

“别说我没有谋害王娘子,我若真的有此恶行,凭我的身手,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萧明月说到关键之处,她的手脚功夫有些人是见识过的。曾在鹿鸣行馆的时候,萧明月与胥姲君的恩怨至今还有人在背地里议论。

“你当真看到推王娘子入水的人是我吗?”萧明月此时望向眼沈媗,冷眼静看,“还是凶手另有其人,你为虎作伥,贼喊捉贼?你们可知杀害公主是灭族之罪!”

女婢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惧了,她喃喃道:“就是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明月开口道,“夫人,我家翁主身份特殊,此事分明是有心人故意栽赃陷害,王娘子已命殒,仅凭其女婢片面之词怎可确定是我家翁主心生妒忌,指派奴婢去做此恶事呢?那我与沈娘子同去寻人一事,又如何说道?”

沈媗冷冷回应:“你是铁了心要污蔑于我了?”

萧明月望着她:“我是在污蔑沈娘子吗?沈娘子曾说过与王娘子是金兰之交,你二人打幼时便有书笺往来,是这世间最亲密之人。王娘子也道沈氏一门赤忱,旁人非议沈家长袖善舞、贪名图利,她说那都是妒忌之言。沈氏廉明,王氏清正,你二人感情亦是如此,坚如磐石,牢不可破。”

沈媗凝视萧明月,双眸黯淡。

“你们如此要好,我却污蔑你故意陷害于我,实则是你谋害了王娘子,旁人信吗?你信吗?”萧明月言辞尖锐,咬住痛处,“为何大家不信,我还偏要攀咬你?”

众人间有窃窃私语声。

萧明月跪在地上,与沈媗正视:“先前你利用蛇床子招蛇,毁了玥翁主的良田,而后嫁祸九翁主不成倒害了林娘子。”

人群中本听得一头雾水的陆玥脑子一激灵:“什么!”

沈媗怒嗔:“你胡说!你为了脱罪只管信口雌黄,夫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王娘子是我推下的水?”

先前叫嚣的女婢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沈媗也知道萧明月的那张利嘴寻常人是斗不过的,仅有女婢证词当然扳不倒她。沈媗静了静心,随而对若世夫人说道:“夫人恕罪,先前我悲伤难耐,又顾及与九翁主的情义,故而没有说出实情。”

若世夫人示意沈媗说下去。

沈媗道:“我是没有看见萧明月推王娘子入水,但是我亲眼所见,九翁主与萧明月前去三雍宫盗取了祭案上的谷种。”

陆九莹双手微紧,不禁垂下眸来。

萧明月倒是察觉出异感,盯着沈媗并未有所退缩。

沈媗占了上风,快速以话相逼:“萧明月,你敢以九翁主的性命对上天发誓吗?说你没有去过三雍宫,也没有取走祭案上的谷种。”

沈媗之恶,萧明月算是见识到了。

萧明月抬了抬眸,不见一丝畏怯,她回道:“我去了三雍宫,也取了谷种。”

沈媗立即朝若世夫人行礼,眉眼间的委屈再难忍受,泪水扑簌直下:“请夫人决断!究竟是我与王娘子的女婢污蔑九翁主,还是她们心术不端,包藏祸心。”

萧明月私自取谷种一事,着实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眼下趋势所致,她辩与不辩,都无法让人信服。

就在沈媗以为自己平稳此事时,只听萧明月又道:“可我取种是奉了鹤华台尊师之命,以谷种诱鼠,饲养圣上的靡蛇。”

不仅沈媗诧异,就连若世夫人都没有想到萧明月一下子又牵扯出鹤华台与圣上来。

若世夫人问萧明月:“我若请阿烈尊师前来,你敢对质吗?”

萧明月微微颔首:“奴婢敢与尊师对质。”

鹤华台。

苏尔将报信的奴仆领至台中,阿尔赫烈正倚栏望月,见人旋落而下。

奴仆只说若世夫人有请,再无多余话语。

阿尔赫烈临行前与苏尔说道:“我深夜前往云沧苑实在冒昧,你且去鸿博苑请出水居先生与姜乐府令,若玄英没有入睡,一并请来。”

奴仆领着阿尔赫烈先行,苏尔随即趋步离开鹤华台,牵上一匹快马先朝鸿博苑而去。

阿尔赫烈从鹤华台的复道前往锦华宫,很快便至灯火通明的云沧苑。他在道口与一高挑俊朗的男子打了照面,那男子瞧他的眼色算不得好,阿尔赫烈自是没有正眼相待。

宋言在河西漠北打了几年仗,骨子中里便厌恶蛮夷。即便知道尚林苑中的胡人都是长安的宾客,他心中还是恨意难抒。公孙翎颔首躲在宋言身后,发现阿尔赫烈并未看见自己时,这才松了口气。

裴不了前去给宋言报信,而后宋言又去找了公孙翎,公孙翎听闻萧明月出事,连忙寻来符牌带着宋言穿行复道,以最快速度来到云沧苑。

他们撞见阿尔赫烈也是巧合。

两边擦肩而过,公孙翎说了那样一句话,她道:“宋君,阿烈尊师其实挺好的,我们学射艺时他就夸过明月箭术飞凡,有大将之才。”

宋言神色有些异样,他问:“明月与这个人有所往来?”

“应该没有……”公孙翎有些犹豫,她见宋言急切便坦言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小霍将军鞭笞明月的那次,是阿烈尊师将她送回住处的。这几日明月也一直住在鹤华台,说是尊师亲自要她留下捉鼠饲蛇。”

宋言冷着一双眸,沉默不语。

公孙翎轻轻握住宋言的手腕,近身说道:“明月向我保证了,她一定会出苑,绝对不会因任何人而食言,我们要相信她。”

宋言嗯了声,同时将手臂抽回。

公孙翎略显尴尬,但她还是露着笑脸,继续同宋言前往云沧苑。

随着阿尔赫烈入苑,原本打瞌睡的贵女们瞬间清醒。

柳文嫣虽说不关心陆九莹与沈媗谁是凶手,但此事牵扯出鹤华台,她心中极其郁郁。萧明月说出阿烈时柳文嫣打从心底是相信的,或者说,她相信的不是萧明月的话,而是阿烈真的说了取谷诱鼠。

阿尔赫烈一进院落,便看见若世夫人与贵女们站在青石阶上,陆九莹与沈媗偏于旁侧,王清君的女婢离若世夫人只余几步。

只有萧明月如一座孤山立于正中,似与整座峰峦争天地。

她又是那般狼狈模样。

阿尔赫烈缓缓迈步,看着她湿漉漉的背影格外瘦弱,娇艳的红裙失了艳阳天的光彩,于这暗淡沉寂的夜中仿若雨打落花。

他走至萧明月的旁侧,落定。

萧明月没有抬头,但已感知到来人。

她隐于袖中的指尖蜷了蜷。

若世夫人见到阿尔赫烈后,于萧明月前先问话:“夜半请尊师前来实属有因,有一事我想亲自问问尊师。”

阿尔赫烈也不多言,只是道:“夫人请说。”

“鹤华台中的靡蛇平时靠何物饲养?”

阿尔赫烈说道:“硕鼠。”

“那这些硕鼠又如何捕得?”

“圣上命宫中匠人制了捕兽夹,专捕硕鼠。”

若世夫人看了眼萧明月,复问:“不知尊师可会用谷种诱鼠?”

阿尔赫烈神色平静,只是一问一答,他道:“当然不会。”

萧明月身子僵了僵,她抬起头来看向身边人。

阿尔赫烈站于暖白的灯火之下,他一身玄衣银饰与这温柔缱绻的山水之院格格不入,待银铃发出几声轻响,阿尔赫烈侧眸看了过去。

小女娘眼波粼粼,是这暗夜也藏不住的光亮。

阿尔赫烈凝视萧明月,唇角微扬:“我不会用谷种诱鼠这般蠢笨的法子,怎奈何……她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