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起盯着被挑断的弓弦半晌,竟只字未言,愤然转身离去。
水居并未追寻,而是望向解了气的陆九莹,她捧着长剑回到凌乱的兵兰架旁,将长剑归回鞘中。
水居随后去捡霍起的弓箭,他与陆九莹隔着几步黄沙地。脚下咯吱作响的摩擦声隐去水居的叹息,他道:“这是霍将军亲手给他做的,彼时我以‘秋露’为名,对应他手中的‘寒霜’,可贵国不愿意,临时起意要唤‘斩风’,我说道,斩风不如破风,破风不应寒霜,总体不算好。”
陆九莹双手交叠于腹,伫立原地静静聆听。
“后来他自己琢磨了个名字,叫月影。”水居握着月影弓往陆九莹走去,他摩挲着弓背的纹路继续说道,“月影寒霜……我问贵国何意,他说灿灿银辉为汉家明月,凛冽霜雪为万马兵河,一弓一刀,一马一人,想来这便是他少年出征,九年如一日的信念。”
陆九莹自是动容,但是她说:“若今后有幸得见霍大将军,我定当请罪。但今日断此弦,我不悔。”
“我并无此意。”水居垂手拢袖,温和回道,“九翁主,你已让贵国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不,真要论起来,应当是萧明月让他有所体会,这般看来,他二人的恩怨怕是很难纾解。”
“先生以为,明月该如何做?”
“她是你的女婢,自当你来守护她。”
陆九莹凝视水居平静的面容,根本看不透对方内心所想。此时,她突然主动说起一事:“先生可知今日考校,有人在我的笔盒中藏了东西。”
“哦?藏了何物?”水居面露疑惑。
陆九莹道:“一块开首写着‘粟米’二字的简牍。”
“粟米章是你今日考校的内容。”
“正是。”
水居问她:“除了‘粟米’二字,你可还有看见其他?”
陆九莹摇摇头。
“那简牍何在?”
话到此处,陆九莹想在水居的眸光中寻到什么,却未有波澜。她道:“不见了。”
水居笑笑,微微歪着脑袋说:“这般听起来倒像是子虚乌有之事,九翁主,你可别逗弄我。”
陆九莹刚想说那两个送茶女婢的疑虑之处,水居又道:“再者考校已过,有些事情深究起来很是麻烦。譬如,书数的考题是由我和蔺相师同著,提前一晚报于兰宫,由若世夫人定夺下发。”
提到若世夫人,陆九莹便冷静下来。
水居看着她说:“若世夫人慎始敬终,蔺相师严于律己,”他弯了弯眉眼,“那么,就剩下我了,九翁主,可是我给你泄露的题?”
“自然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疑惑呢?”
陆九莹哑然,顿了顿,她问:“先生相信我没有看题?”
水居反问:“那块简牍是考题吗?”见陆九莹答不出来,他颇为慵懒地耸了耸肩,“又何来相信与不相信一说。”
“多谢先生。”
“欸,怎的谢我了,你今日隶书写得极好,都是自身努力所得。如今贵女只剩十几人,即便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往后会很艰难。”
“我晓得。”
水居抿抿唇,略有思衬:“我的意思是,尽量莫要与贵国发生冲突,如果你真的想入霍家的门。”
“先生所言自当铭记于心,只怕今日过后,我们与小霍将军之间再难和睦。”陆九莹微微颔首,行礼告别。
水居抬了抬臂,还礼目送。
待陆九莹走后,水居回到阁楼。
只见霍起跽坐书案处,挺直了腰板冷着脸,他盯着案上用绸缎裹起来的一颗庞大鸟卵,若此时眸光似箭,这颗卵怕早已千疮百孔。
水居盘腿坐在蒲团上,松快着身子也去瞧那颗鸟卵:“这安息雀卵寻来不易呀,瞧它大如手掌,壳硬如贝,听闻这里面的卵白、卵黄,滋味美妙……”
霍起突然拍了下书案,吓得水居一哆嗦。
“那獐子精究竟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你这是何意呢?”
霍起道:“自从你与她结识,处处同她一道,你明知我与她不对付,怎的还与她纠缠?”
水居静静相望,只见霍起浓眉紧蹙,哪怕破军杀将时也从不见他有过半分惊惶。此刻的霍起略有几分不耐亦有几分烦躁,但更多的是心慌意乱。
“贵国,萧明月有没有给我吃迷魂药不清楚,我倒是觉得她给你下了将头。”
果不其然,霍起顿时眸中生戾:“你也这般以为?”
水居长长吁叹一声,指了指他:“你大抵完了。”
霍起见他神色有异,方知自己被戏弄了。他越想越气,突然起了身。
水居问:“做什么去?”
“杀了她。”
水居倒是不急,欸了声,将那颗安雀卵抱到怀里细细端详:“九翁主刚寻衅于你,我还以为你能沉得住气,这般看来不过尔尔。你若杀了萧明月,怕是九翁主下次提刀挑的就不是弓弦了。”
“我还怕一个翁主不成?”
“但九翁主极有可能会成为你的七皇子妃。”
霍起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这般软弱无力的女子,怎配我霍起?”
水居勾笑,扬扬眉:“敢问七皇子,哪个力大无穷的女子能配得上你?哦,可是那位破了你的十八式,要你一生一世为奴之人?”
霍起回身在水居面前蹲下,指尖用力点着书案道:“她胜之不武,她小人行径,若不是她欺诈诓我,我怎会入了道?你要我事她为主,还不如杀了我!”
水居抬臂摆了摆手:“你莫要弄错了,是你先在祖宗跟前发下誓言,不是我逼你事主。再者,你二人纠葛我又不在身旁,如何辨别真假?”
“你到底是不信我!”
水居捧着雀卵望他:“我若不信你,又如何叫你今日提高警惕,莫要让人生事?我只管苑中贵女考校,温室救下萧明月是你的决定,对否?”
霍起别过头去,阴恻恻回道:“我没有救她,我只想打死她。”
“这般看来,你还是想要她的命。”水居想了想,说,“其实你不用过于着急,因为你不动手,自有别人动手。比起自己生怒看着她被旁人折磨、虐杀岂不快哉?”
“你……”霍起拧眉看着水居,后者一副轻快模样,他夺过水居怀中的雀卵,怒道,“我看往日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歹毒至斯,我非得好好给你治治!”
说罢,霍起扯起水居的臂膀将人拉起。
水居起身险些打了个趔趄,他拢着长袍嗔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这般行径有辱斯文啊……”
“孔夫子教不了你。”
“嗯?”
霍起龇牙,一副粗鲁模样:“老子教你。”
二人你推我搡地又往武场行去,途中奴仆见他们这般亲密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耳尖的奴仆还能听见隐去的对话,水居埋怨:你不去对付她反倒来对付我。霍起便紧紧搂住水居的双肩,待人发出哀痛之声他方爽朗大笑,一解怨气。
陆九莹寻衅霍起一事,并未告知萧明月。
是夜,陆九莹守着萧明月迟迟没有入睡。
萧明月卧于榻上,便见陆九莹点了盏灯,灯下摆着鎏金银炉,炉中燃着沉香。她无半点睡意反倒思绪清醒,两姊妹相望半晌,陆九莹随后将破损的风鸢拿过来缝补。
萧明月枕着手臂轻声说道:“阿姊,丢了吧。”
“尚林无缝人,我便寻了些针线,这上头破损虽大,但我若绣棵茂密的大树,倒也能成。”
“本是芙蓉鸳鸯图,先头添了香草,现在又要绣棵大树,如何能好看?”
陆九莹说:“飞在天上又看不到。”
萧明月望了望她,灯下陆九莹眉眼温和,一如既往。
“阿姊,”萧明月还是问出心中疑惑,“今日你说笔盒中有人放了简牍,可是若世夫人做的?”
“不知道。”陆九莹穿线下针,埋头整理风鸢,她说,“许是若世夫人,许是林夫人,许是蔺相师抑或水居先生,都未可知。”
“不会是水居,我相信他。”
陆九莹抬眸看了看萧明月,挪身往前替她掖了掖薄被:“你莫要操心,总会知道的。”
“今日你与沈媗、公孙翎相对,公孙翎如何会败,可知缘由?”
“应当是她为了救我,伤到了手。”
萧明月暗自思忖,贵女在进入阁楼前要搜身验物,能在此间偷放简牍的唯有蔺仪,可她们与蔺仪相处和善,未有过节。倘若不是蔺仪,那便是陆九莹三人于木梯处摔倒之时,受人陷害。此处意外本就存疑,能让人这般不顾性命地出手,除非相救之人是亲朋,若不然便是意有所图。
她始终怀疑公孙翎的好心。
公孙翎爱慕宋言,若有离苑心思,彼时岂不是最好的契机?
可公孙翎救下陆九莹,又为何要在笔盒中放简牍呢?
此时陆九莹说:“公孙翎救我,我十分感激,若不是她,想必考校未过的便是我了。”
萧明月沉沉一叹:“是啊,所幸阿姊有惊无险。”
陆九莹垂眸也想着什么,她已用浅色底线将风鸢破口处大体绞住,随后于灯下挑了根绿色的丝线,勾勒出几片叶子的纹形。
萧明月被轻巧针法引去目光,她无意问道:“阿姊是跟谁学的刺绣?”
陆九莹一顿,她说:“一个姊姊,也是皇室宗亲。”半晌,她又说,“江淮王之女,陆惜芷。”
这是萧明月初次听到陆惜芷的名字,回想着江淮王,她的印象之中并没有听说十三州有哪位江淮王。许是知晓萧明月的疑惑,陆九莹轻声说道:“同我一样,惜芷阿姊的父兄兴兵作乱,三族伏诛。”
“那她……”
陆九莹终是放下手中针线,她看向如豆灯火,缓缓说道:“她活了下来。你还记得曾上书救下我的广灵王吗?惜芷阿姊也是广灵王救下的。”
“她现在身在何处?”
“西境。”
萧明月一听塞外之境,不禁坐起身来,她很是不解:“为何在西境呢?”
陆九莹突然顿默不语,暗夜之下的眸子连灯火也映不出光来。许久,她难过地说道:“惜芷阿姊以公主的身份,嫁到了西境乌州……”
西境,乌州。
萧明月闻言大为惊叹,她喃喃道:“这是,以公主换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