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炤英于众人间最先上前行礼:“见过七皇子。”
霍起翻身下马,与其一道的霍家军皆踩下马镫,紧随其后。在场的人并非全部见过七皇子尊容,只知小霍将军十三岁出征,九年驻守西北疆域,近年其父霍慎身体抱恙这才回到长安尽孝。此番挑选新妇,也是孝帝心疼霍起,想要为他寻个知疼着热,体贴入微的贤内助。
霍起走入人群中,铁甲随着行走发出簌簌之声,火光印着他消瘦的面庞,只见其长臂微抬:“裴大人不必唤此称呼,叫我霍起便好。”
他一身傲骨,却没有凌人之意。
裴大人又道了声:“小霍将军。”
胥姲君这才认清霍起的面貌,上一次见他还是六七年前在魏皇后的寿辰宴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傅相与霍大将军一朝为官,未生龃龉,逢年过节皆是礼尚往来。此番霍起的出现,并未让胥姲君有所收敛,她甚至以为霍起绝不会多管闲事。
霍起也认出了胥姲君,他侧着眸一副寡淡无味的神情:“你是傅相家那个小女儿。”
虽说霍起与胥姲君是平辈,但二人年纪相差甚大,公孙翎都得行长辈之礼,眼前霍起许是常年在外无人教他宫中规矩,抬着下巴说话似在逗弄孩童一般。这可把胥姲君气坏了,她当即呵斥:“霍起,你父见我都得恭敬称一声胥姲君,你这般轻佻成何体统。”
霍起笑不及眼底,言语冷漠:“你是叫傅姲吧?论起来咱们同辈,我是叫你丞相府小女儿还是胥姲君,或者其他的,自是随心。”
“你!”
裴炤英于一旁只听了两句话,已是冷汗涔涔。他尴尬地笑了笑:“小霍将军千里长征,于都城生活也就数年,胥姲君是晓得霍家军吃了很多苦头的,能理解,能理解。”
胥姲君忍住了给这个臭小子一拳的冲动。
霍起又问裴炤英:“我从郊外回城,途径横门大街,远远就瞧着此处火光冲天,驿馆乃裴大人管辖之地,为何发生如此动乱。”
他不说还好,一说胥姲君更不想去看老秃头的死状,她冷笑说道:“真是巧了,恰是与七皇子有关。”说罢指向陆九莹,“这便是你要挑选的皇子妃,此女乃林义王之后,如此罪孽深重的人竟然也想嫁于你。”
“哦?”霍起将手中的长弓扔给旁侧,霍家军接稳后便退至后方。他长身肃立,铁甲耀光,转而看着陆九莹说道:“你便是广灵王以百万石粮食保下的楚郡翁主。”
陆九莹敛眸,行了礼:“是,九莹见过七皇子。”
霍起未再询问,而是转向胥姲君说:“如此看来,你是为我抱不平了。只是我挑皇子妃,与你有何干系?”
胥姲君脸色一变,嗓音尖锐:“霍起,她可是逆贼之后,你敢娶她?”
“此番遴选皇子妃是陛下授意,若陛下说她是逆贼之后,我现在便可将人诛杀,可陛下没说,你却在此罔顾圣命蓄意挑拨。”霍起握着腰间刀柄,指尖敲了敲,“还在驿馆前大动干戈,说小了当你是妇人之见,说大了,我亦可将你诛杀以正圣言。”
胥姲君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沙场汉子竟生了张利嘴。分明陆九莹是罪王之后,众人皆想除之,她只是这般如实说道,竟被反泼脏水。
先前也有此言的陆玥、柳文嫣齐齐抿唇,紧咬牙关。她们偷偷打量霍起,只觉与水居先生口中的话少人俊颇有差距。裴炤英宽袖扬了扬,知道此时万万不能多嘴多舌了,很是识趣地让开位置。萧明月与陆九莹也得裴炤英目光示意,二人退至安全之处。
胥姲君见陆九莹身世之事引不得关注,转而将矛头转向萧明月:“楚郡翁主的女婢伤了我儿,我来追责一个下人,总是无罪吧?”
霍起笑笑:“我就说么,你怎会操旁人闲心,原来是为了威赫将军啊。”
阚吉的封号自霍起嘴里说出,相当有深意。都城人皆知霍起九年军功,未曾向孝帝讨要半点封赏,整个霍家军也从没有借小将军之荣耀得到任何特权,他们看似远离庙堂,实则处于波涛汹涌之处。可走至今日,男子们凭的都是忠君为民,守护山河的赤子之心。
这般长大的霍起又怎会看得起一个纨绔公子。
“我来抓一个下仆,还得向七皇子禀告不成?”胥姲君问他。
“既是丞相府的家事,自然与我无关,只是你方才说楚郡翁主的女婢伤了人,横竖是来参与选妃的,我也得先问上一问。”
霍起突然转身往萧明月走去,他左手搭在刀鞘之上,临近后陡然拔刀,将刀刃架在萧明月的脖子上。
萧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子,屏住呼吸。
霍起瞳孔幽暗,仿若一汪不知深浅的潭渊。他说:“我问你,可是你伤了威赫将军。”
萧明月额前的碎发刺痛了眼睛,她未动,只是轻声回道:“我没有。”
“你若敢撒谎,我便砍下你的头,连同你的主子。”霍起言语无情,如同手中那把寒刀一般冰冷,他见小女娘眼睛开始发红,当是对方畏惧害怕,随后又说,“现在人家阿母上门要说法,我看你总归要负些责任。”
“我为何要负责?”
霍起眸光微闪:“你说什么?”
萧明月抵着刀刃,那双被发丝刺红的双眸有些发痒。她冷静几分,凝视霍起:“我与威赫将军素不相识,只是在东市九思食肆见他与一胡人争夺姬妾,那胡人拿了我家翁主的芙蓉金印,随后我便与食肆主事,还有那个胡人交手,可从未动过威赫将军一下。”
“你分明是有同伙,还敢狡辩!”胥姲君见萧明月将话说得过于明白,急于维护爱子的名声。
霍起便问萧明月:“你可有同伙?”
萧明月顿默,她说道:“当时伤了威赫将军的另有其人,我与她算不得同伙。”
“那便是同伙了。”霍起如是说道。
胥姲君此时冷笑一声:“如何?我有没有说错,她就是伤害我儿的人。霍起,今日我的本意不是来为难你这些贵女们,我只是要抓她,你还要阻拦吗?”
霍起没听,接着又问萧明月:“你的同伙眼下在何处?”
萧明月并未开口。
霍起竟也不为难,当即收了剑,这才回了胥姲君的话:“自是不能阻拦。”
胥姲君也不啰唆,正欲上前拿人,只听霍起缓缓又道:“但此事重大,庶民竟敢伤及我们尊贵的将军,即便胥姲君不说,我也不能轻饶。”
霍起时而变脸,着实叫人难以捉摸。
裴炤英正思量着,就听霍起唤了他一声。
“昂……”裴炤英有些迷茫。
“此女既已入住鹿鸣行馆,裴大人自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将此女暂且羁押,裴大人同我一道入宫,代胥姲君叩见陛下,为威赫将军讨个说法。”
裴炤英明白了,只得附和:“是。”
胥姲君还算镇定,并未被霍起的小伎俩所吓唬住,她厉声拒绝:“我不需要你们如此,难道我丞相府还拿捏不住一个下人。”
“那依胥姲君的意思,是要在家中设私刑了。”
霍起刚说道此处,未等胥姲君开口,僵持不下的局面突生事端。
一直隐在馆门前的柳文嫣看着小姊妹冷不丁地往人群中走去。
柳文嫣原本低声唤了几声,岂料小姊妹充耳不闻,她正想着姊妹并不是好热闹之人,下一瞬便见人掏出一把短刀直直刺向陆九莹。
“霓儿不要!”柳文嫣惊恐地高喊出声。
唤作霓儿的小女娘与陆九莹同院,也正是父兄惨遭林义王屠杀的遗孤。她突如其来的刺杀让陆九莹没有防备,而萧明月也并未察觉,就在刀口已经抵上陆九莹腰腹之时,霍起钳住霓儿的手腕,猛地将人往后一拽,推倒在地。
陆九莹顿时感到腰腹一阵刺痛,不由发出喘息之声。
萧明月连忙搀扶住她:“阿姊!”
“没事……”陆九莹捂住疼痛处,她见衣裳未有鲜血渗出,大体可以感知伤口不深,便对萧明月又道,“别担心。”
霓儿早已泪流满面,坐在地上嘶声痛喊:“我父兄都死了,他们都被林义王害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去死!”
霍起并未将寻仇的小娘子放在眼里,他道了句:“下去。”说罢转过身去,背朝霓儿,岂料那仇深似海的小女娘竟又突然捡起地上的刀子,猛地扎向霍起。
“你霍家为正义之军,为何要袒护逆贼!”
霓儿喊破了喉咙,满怀恨意地瞪着霍起。
刀尖入不了霍起身上的铁甲,只是发出一道刺耳的尖锐之声。众人皆被眼前这幕吓蒙了,就连胥姲君都不免一惊。若论大汉能以刀尖对准霍家军的人,除了当今圣上,再无人敢为。
萧明月看着霍起淡漠地拍了拍铠甲,男子似乎早已习惯如此,并未将柔弱的小娘女当回事。萧明月也以为霓儿会就此收手,岂料她实在昏了头,再一次去攻击霍起。
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霍家军手起刀落,直接抹了霓儿的脖子。
目睹场景的萧明月只觉心脏猛地被揪了下,就连陆九莹搭在臂膀上的指尖也骤然紧绷。霓儿瘫倒在地,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要为父兄报仇的兵刃。
远处的柳文嫣早已吓得软了脚,泪凝于睫,不敢声张。
裴炤英挥袖示意护卫军将死去的霓儿抬下,她的颈处汩汩冒着鲜血,顺着霍起的脚下一路往前,血河道道,毛骨悚然。女娘如此惨状,无人不心惊,可从始至终,霍起连头都没有回过。
萧明月再次看向霍起,便觉以往所闻,皆不够全面。
适才霍起以刀威胁,质问答案,她丝毫未觉得自己会受到伤害。众人口中的霍起能杀敌致果,浴血而生,他又怎会是一个优柔之人呢?倘若话中有隐,霍起的刀,真的会落下。
若说之前胥姲君还欲同霍起一争,可看着小女娘死在眼前,她有所迟疑。
霍起笑着同胥姲君继续说话,好似这场惨状只是一片落英入泥,丝毫不重要。他道:“我劝胥姲君还是多想一想,是你将人带走,还是由我羁押审问,但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都是为了威赫将军。父母之爱子,我也能感同身受。”
胥姲君瞪着霍起,双唇紧闭。
末了,胥姲君一挥袖,双眸发红:“好,我便如你所愿。”
丞相府的人一走,鹿鸣行馆外顿然空阔起来,霍家军同样要带走萧明月。萧明月与陆九莹被迫分开,后者捂着伤口动弹不得,鬓角已被冷汗所染,如墨色般明亮。
萧明月点点头,发红的眼眸眨了眨。
陆九莹没有阻拦。
二人之间的小动作悉数被霍起瞧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