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与胥姲君对上目光。
金簪高髻的妇人一双丹凤眼中难掩凛凛锋芒,她看着萧明月信步而出,只觉小女娘颇有英姿,分明是个女婢的衣着装扮,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华贵气质。胥姲君与长安城的妇人们打了半辈子的交道,虽是自个儿性情难摸,但看人的眼光倒是格外敏锐。
老秃头连忙附耳说道:“就是她。”
胥姲君往前走了走,馆内护卫并未退步。她望向裴炤英怫然道:“裴大人是何意?你这是要包庇伤害我儿的恶徒?”
裴炤英不知内情,再加上前些日子一直在未央宫内筹备遴选事宜,百位贵女皆还未认全。他抬手示意护卫军下刀退后,不得冒犯,同时说道:“本官并无此意,只是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说罢看向陆九莹与萧明月。
胥姲君索性上手推开陆九莹,陆九莹一个步子不稳险些摔倒,幸得身后一人帮扶。帮扶女子白玉簪发,面如凝脂,着实一副清雅秀丽之姿。
陆九莹颔首致谢。
胥姲君目光灼灼,盯住萧明月:“贱婢,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欺得人团团转。你敢说今早闯入九思的人不是你?”
萧明月抬眸相望,并未有所退缩。她直着身子骨,知晓眼前气势汹汹的一队人马得不到结果不会轻易了事,她回道:“是我。”
“我就知道是她!”老秃头心里也有气,他咬着牙说,“若不是那几个缇骑遮掩,我早就把她们抓住了,胥姲君,此女有些手脚功夫,她装扮成男子模样潜入九思定是有所图谋。”
“主家说我有所图谋,不知我所图何事?九思是丢了人还是丢了钱财?你们追到此处寻的是伤人者,可我伤人了吗?”
听着萧明月连番呛声,老秃头啧了啧:“一张诡辩利嘴,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听了!”
萧明月又道:“那你们便是无理无据,怎可冒犯我家翁主。”
胥姲君见小女娘言语这般锋锐,便知自个儿的人败在何处。她说道:“单凭你一个下仆私闯贵人塌所,我便就能将你乱棍打死,别说我无理无据,我就是纯粹地瞧不上你,也能将你大卸八块,扔到天边去。”胥姲君说罢一挥袖,“把她给我拿下!”
胥姲君的身后走出两名军吏,萧明月已经做好反抗的准备,却有一女子轻柔开口:“胥姲君且慢。”说话的正是适才帮扶陆九莹的人。
胥姲君一个锋眸扫过去,冷言呵斥:“哪来多管闲事的小娘子,家中无人教你规矩吗!”
女子微微屈膝向胥姲君行礼,此礼敬的是长辈。而后她起身回道:“御史大夫之女公孙翎,见过胥姲君。”
一听是公孙家族,胥姲君敛去怒火转而化为笑靥,只是那笑中有几分疏离。胥姲君是丞相傅明德的幼女,不管曾为少女还是嫁做人妇皆住在丞相府内,她或多或少也知晓阿父与公孙玄章之间的微妙。
“原来是公孙娘子,没想到娘子也来参与七皇子妃的遴选。公孙大人向来不爱凑热闹,此番怎的舍得女儿出来抛头露面。”胥姲君显露出一丝长辈怜爱晚辈的敦厚神情,可话却戳人,“想来你甚少出府,不知世面如何,现在外头的热闹不好瞧,更不能管。”
“胥姲君教诲的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有些话想同您说道。”公孙翎与阚吉年纪相仿,严格来说她与胥姲君是平辈,只是奈何年纪相差甚大,总不能对着比自家阿母还大的人唤声姊姊,后来家中便让其对待长辈一般,去尊重胥姲君。
公孙翎也做不出亲昵的态度来,她便隔着三尺距离回以笑靥:“适才我听了些,似乎是阚吉公子遭人暗算伤了身子,长安城内若有人恶意犯事,可通报执金吾叫他们来抓人,若不然告知廷尉署,由大人们亲自判处。”
京兆尹都没能来管的事情,公孙翎却提及了廷尉。胥姲君也是给了公孙翎好颜色,让她这般敢放肆暗讽丞相府与廷尉署之间的关系。州郡上来的贵女们不懂,但生在长安城的女娘们,诸如陆玥、柳文嫣自是有些体会。
“伤害我儿的恶徒就在眼前。”胥姲君压制着火气,看了眼萧明月又道,“公孙娘子有所不知,仆从本该第一时间将人抓捕,奈何此女狡诈,三言两语就将人骗了过去。听闻是远道而来的楚郡翁主之婢,可适才楚郡翁主油盐不进,硬是不交人,那我便只好亲自动手。”
裴炤英此时已从译官处知悉详情,为保贵女们的安危,他已让人将后方瞧热闹的贵女们都迎了回去。但陆玥、柳文嫣几人正看在兴头上,任凭如何劝说也听不进去,像是脚下扎了根似的拔不动。
裴炤英在公孙翎的出面劝说下,也帮衬说道:“镇北侯府的人怎么可能是恶徒呢?”
后方的柳文嫣生怕事情不够乱,连忙插了一言:“她们可不是镇北侯府的人,陆九莹是林义王的孙女。”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胥姲君没有想到此翁主非彼翁主,待她反应过来时勃然大怒:“竟是那罪王之后,还敢说不是恶徒!把这个翁主给我一并抓起来!”
“胥姲君不可!”公孙翎欲还要劝阻。
“公孙娘子可是糊涂了!”胥姲君瞪向公孙翎,也懒得再说那些客套话,“先前不知她们是罪王之后,我算是给她两分颜面,你若再为她说话,便等同于御史大夫为罪王说情。”
公孙翎果然略有踟蹰,未敢再轻易开口。
裴炤英身在官场,行事谨慎,他不用胥姲君提醒便知不该与罪王有多瓜葛,只是看着胥姲君愤怒的样子,若要阻拦怕是烧了鹿鸣行馆也不能解其恨。但楚郡翁主已入馆内,但凡有任何问题,他作为驿馆的主事必然要担着责任。
这般想着,眼看已有人对陆九莹动手,却被身侧的女婢萧明月一掌推开。裴炤英见萧明月竟有些功夫,当即下令让人将陆九莹护至后方。
胥姲君暂且无心管顾,她另带着一队人马闯入馆内,进行搜捕。
老秃头拔刀劈向萧明月,竟无生擒之意。萧明月没有武器护身只得躲闪,却被更多的人围拥堵困。
老秃头说:“与我动手的那人便是你。”
萧明月被逼至退无可退之处,她看了眼周身回道:“是又如何?”
“伤害阚吉公子的人在何处?你若速速交出还能保全性命。”
“可我瞧你并不像是要保我性命的样子,怎么,是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老秃头果然面露急色:“休要胡说!再不交人我真的会杀了你!”
“你们不是已经让执金吾去抓了吗?”萧明月丝毫没有因受困而慌乱,她故意这般说着,像是要与他们拖延。而后她反问老秃头:“不是想知道我入九思的缘由吗?恰好我也想问问你,我家翁主的芙蓉金印为何在胡人的身上,可是你赠予那个胡人的?”
“你……”老秃头猛地挥出刀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既然不知,那我也只是想要取回我家翁主的金印,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
“一个小女娘,睁眼说瞎话!”老秃头气得一哆嗦,险些没能提住刀柄,“都看着干嘛,抓住她!”
萧明月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她躲过一道剑锋,柔软的腰身撑着双臂的力道空翻过人,肘部狠狠撞击穿戴盔甲的军吏,见机拔下了对方腰间的短刃。那军吏竟然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所击险些打了个趔趄,他一时大意顿时失了颜面,高声喊着便是一刀。
军吏刀刀致命,即便萧明月躲得再快,也还是被削去了几缕青丝。
萧明月得了短刃,寻来反抗的余地。
裴炤英帮不了萧明月,胥姲君带着人闯入馆内严加搜捕,所行之处掉落了众多火星子,若不是紧跟着踩实怕是真的要烧起来。胥姲君的一番动作又将贵女们惊得出了屋舍,女娘们与粗糙的汉子们近距离相碰,已然起了争执。
娘子们越是闹事,胥姲君心头就越是烦乱。鹿鸣行馆长廊点灯,亮如白昼,嘈杂声已然引起附近诸多驿馆的关注,有三两小仆提着灯笼来瞧,待看见门前刀光剑影砍杀小女娘,馆内轰隆作响似有火光吓得连忙回了各自驿馆,将大门拴好。
陆九莹被两名护卫军严守于旁侧,公孙翎见她满眼急色,劝说道:“这里是执金吾巡视的范围,他们定会前来制止,不必过于忧心。”话刚落下,就见陆九莹妄想拔取护卫军的佩刀,刀剑出鞘的厉声惊到了公孙翎,公孙翎的女婢连忙过来将人搀扶住,劝说离远些。
陆九莹顾不上受惊的公孙翎,她未能成功拔刀,此时护卫军见胥姲君与裴炤英走出馆内,两方发生了肢体纠缠,索性不再看护陆九莹去而去守卫大鸿胪。
胥姲君已被情绪冲昏头脑,无视裴炤英的再三劝说,出声喊着:“杀了那个贱婢!”
众人推搡,嘈杂纷乱。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之声,众人皆以为是巡视的执金吾,可待人临近,高头骏马之上的男子们面貌格外陌生。为首有一铁甲塑身,手挽长弓的男子虎视前方,他眉梢入鬓,颧骨突起,一双薄唇发青,虽然瞧着面相削瘦,可肩宽背厚,刚抹了羊油的铁甲撑起了魁梧身子。铁甲之上肩兽为麒麟,腹兽为狴犴,胸口处的护心镜则刻有饕餮纹路。
男子一开口,皆如三神兽一般凶相。
“住手!”
可胥姲君与鹿鸣行馆实在纠缠得厉害,许是胥姲君的身份也让丞相府的军吏们目中无人,竟未有几人回头相望,更别提止戈息事。
男子的命令未得到执行,他也不恼,而是从胯下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弦之上。
凛冽之眸扫过众人,最终定于一人。
小女娘身姿敏捷,招式轻盈,臂膀颇有男子挥斥方遒之力,若不是碍于深衣襦裙又无长刃傍身,亦不会被囚困。男子见状勾唇一笑,将冰冷的铁箭对准萧明月。
嗖——
萧明月眼睁睁地看着老秃头朝自己挥下大刀,突有一支破风而来的铁箭径直贯穿老秃头的喉咙,一箭毙命。
她面露惊愕之色,于老秃头倒下之后方才看清射箭之人。
马背上的男子面不改色,缓缓垂下长弓。
老秃头呜咽倒地,双手未能探及伤口便凄惨断气。他一死,让众人陡然噤声。
只听骏马之上的男子清冽开口:“我霍起劝不动的人,只能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