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归宿

萧明月被释放之时,周交就候在门前阶下。他端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人,寒风鼓动的袖袍衬着身姿格外板正,俨然一副持重稳当的官派。

“案情已经查明,那妇人伪造陈生笔迹想要索讨些钱财,确实同你无关。”

萧明月晒着院中的阳光,抻了抻手臂说道:“人人都知杀人偿命,从她诉告起便是奔我的命去的,怎会贪图钱财?”说罢,转而看向周交。

周交半声嗤笑:“你问我?”

“欸……”

此事着实让人无奈,萧明月觉得周交怕是同自己一般,都已被镇北侯府所裹挟,若是旁人县令大人也许还能相帮,可偏是陈生。

周交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思,索性自己挑明:“你以为我是因着与陈生有怨,故而看着他这般下场吗?”不等萧明月回话,他点点头,“对,没错。”

萧明月看着周交淡了眸子,随后他别开脸,神情微凉。

“你要说我不是个好人,我认的。陈生欺辱文姬,动辄打骂,还曾隐瞒虐待亲生父母之恶事,他的死于我来说不值得半点怜惜。”周交默然片刻,而后仰面又道,“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周交欲指陈生,实则自省其身。

他虽为官,却没有为民正道,也是受之有愧。

眼看萧明月陷入沉思,周交又笑道:“换作是你,你要帮陈生吗?”

她确实不知该如何作答。

“回家去吧。”周交如是说。

萧明月见他不愿再多言,只得点了头,道了声劳累,遂而转身离开。直至走远了些,她又隔着长廊回头,隐隐瞧见周交还站在光下拢袖望着天空,不知是看那枝上雀还是风中云。

只觉得心中纠葛。

萧明月就此平安归家。

宋飞鹰先前虽然得了陆九莹的承诺,但不见人始终心慌,这厢等回了孩子,他又额外心焦。之前执意要给她说亲,岂料算了个倒霉命,这要怨起来,还是怨自己。

但瞧着萧明月失去亲事反倒松快的模样,宋飞鹰更是气愤。

她可不就是等着呢!

萧明月报了平安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但她知晓宋飞鹰心中忧虑,反倒有些愧疚。眼下的宁静也着实让人不踏实,总觉得镇北侯府的作为甚是蹊跷。

她惦记着陆姩要去长安参与选妃一事,本是要等宋飞鹰消怒之后外出探访,不想隔日兖州山阳郡遣派官吏到楚郡,将宋氏商队的十具尸骨送回乡来。

宋府当即着手操办哀事。

大敛那日,县令周交前来悼念后便辞官回乡,悄然离开了楚郡。

萧明月跪在灵堂前听夜奴小声说着话,大抵是周交瞒着百姓,无人送别的场景定是凄凉。她垂眸敛色,粗麻做的孝服裹在单薄的身躯上,眉前一缕青丝拂过面颊,顿显悲戚。

陆九莹是同崔文姬一道来的,烧香后继而慰问亲眷,再说些体己话。

萧明月抬头唤了声阿姊,陆九莹屈膝跪下,轻轻拥抱着她。

崔文姬随后也蹲下身来,道了声:“节哀。”

崔氏是诗礼人家,宋飞鹰自是不能轻礼,他亲自将人领到里间,再由阿迢和阿剑伺候些茶汤。后来崔文姬独自坐了会便欲起身告辞,陆九莹变了身份亲自送她出门。

二人远离灵堂后,崔文姬轻声开口:“九莹,你还是回金府吧,你的身份在这里不合时宜。”

陆九莹柔和回道:“没什么不合时宜的,都是一家人。”

崔文姬便知自己说什么,她大抵都不会听了。

分别之时,陆九莹突然唤住崔文姬,问她:“听闻楚郡新来的太守还是崔夫子的学生?”

崔文姬点头:“正是。”

“崔氏门生皆有傲雪风骨,亦是饱学之士,为官乃百姓之福,天下之幸。”

“我阿父倒是不强求他们有多少作为,但求胸怀坦荡,问心无愧。”说到这,崔文姬一笑,“只盼我阿父如愿,人人皆如愿。”

话至此处,陆九莹深深凝视崔文姬,这个待自己亲切、温柔的美丽女子,她本同师门中人一样,心存高远,抱负不凡。可自从成婚之后,女子似乎就变了,冗长纷杂的日子让女子成为妇人,为更多的事情烦忧。

但并不是说成婚不好,而是坏在女子只为情盲目,却糟蹋自己的心。

陆九莹的心底终究是难过的,她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若人人都能如愿,自是圆满的。”

崔文姬只是微笑,并未回话。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陆九莹意有所指,关于周交。

崔文姬坐上马车后撩开帘子,她本可以不说的,但还是想亲口告诉陆九莹。

她探出明媚的眸子,展露殊丽容颜:“我让你失望了罢,你一定想不到我是这样薄情寡义,不知羞耻的女子。九莹,我从未忘记过年少的志向,但也想过就此囫囵一生,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我害了陈生,弃了周交,逝水无情我亦无情,我很后悔因为他们自误岁月,得不偿失。”

陆九莹唇瓣翕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文姬看了她一眼,想到二人情谊怕是到此为止,有些难过。

她说:“我还是能好好生活的罢。”而后放下了帘子。

陆九莹回到萧明月的身边,静静地守着。

萧明月虽背着身子,却隐不住颤动的肩颈和苍白的侧脸。宋飞鹰跽坐于旁侧,突然难以自抑地发出哽咽之声,遂而大哭:“痛失吾兄……悔矣!悔矣!”

灵堂一时凄楚悲切,让人痛心。

一家之长的宋飞鹰俯身磕地,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可任他如何呼唤也求不回兄长。这跌宕人生,终要落为寻常一幕。

陆九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想到长明王府覆灭之时的绞心之痛,便如同身受。适才崔文姬说不知想做什么样的人,此刻身处莫大哀痛之中的陆九莹,倒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她望向萧明月孤独的背影,只要亲近之人一世平安,吞雪含霜,皆甘之如饴。

冬至进九,寒彻刺骨。

宋家亲人终是入土为安。

那日陆九莹回府晚了些,她煮了饼饵带至北苑,发现金少君不在房内,而是倚于水榭廊下,愣愣地看着夜空洒在水面上的细碎之光。

廊下没有烧碳火,金少君蜷缩的双腿逐渐变得僵硬,露在寒风中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她抬了抬头,看了眼陆九莹又低下眸去。

陆九莹放下食盒,取下自身的大氅盖在金少君的肩上,却被后者猛地拍落:“何必虚情假意!”

金少君挪动双腿却感到酸麻无比,她甫一起身便摔倒在地,陆九莹不恼不笑,只是静默瞧着她强硬地抓住木栏,将身躯拖拽而起。待人坐稳后,陆九莹这才一并坐在旁侧。

“少君,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你不帮我便罢了,现在还同他们一样想来笑话我吗?”

“无人笑话于你,”陆九莹看着少女淡漠说道,“从始至终都是你轻视自身。”

金少君咬着唇,愤恨地瞪着她。

陆九莹迎上目光:“你与蒋承之间,不也正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即便蒋承犯了死罪,你也要想尽办法去救他,却不问他所为何故,是否害了人。”

关于蒋承所为,金少君心下清明,却不愿面对。

“李太守调任长安,周县令也辞了官,整个楚郡大抵都换了人,就算你能寻到人相帮,只怕蒋承也等不到。”

“但我总要去救他,今日求不到,便明日去求……”金少君倔强地抹去眼泪。

陆九莹心中叹息,倚靠着木栏继续说道:“你从小便是这般固执,凌氏纵容,老夫人恩宠,她们道你不知所谓,我却认为你过于重情。少君,人生苦短,必先爱自己,再是旁人。”

月下寒影,不过一夕。

不管远赴荆棘,还是风尘相望,都只是别来之苦。

“若救蒋承的条件,是让你用此生幸福为交换,你还愿意吗?”

金少君凝着泪眼有些微愣,只听陆九莹又道:“若你说愿意,我便保蒋承一命。”

蒋承一身粗衣被逐出了憉城县,且终身不得踏入楚郡。

那日在城墙之上,陆九莹与陆姩站在远侧,看着金少君望向远方的背影,少女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的情意是被他人所不解、所不齿的,就连蒋承也从未付出过真心,从始至终都是她的一份苦相思。

金少君所埋藏的一切信念,皆在此刻殒没。

他们就此别离,于陌上风雪,于冬寒高台。

陆姩转而望向沉默不语的陆九莹,指尖隐于袖中拧了又拧。许久,她还是问道:“你不打算告诉阿渺吗?”

陆九莹回过神来,远处山野传出阵阵嘶鸣,半青的树林如同湖水般划出涟漪。

她嗅了嗅凛冽的空气,而后说道:“我是得亲自告诉她,若不然会怨我的。姩姩,长明王府没了,李氏没了,那场浩劫就剩你我二人,上苍见怜,总得有一个要如愿以偿吧。”

“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陆姩突然就红了眼,她伸出手来握住陆九莹,微凉的手心相对时缓缓传出暖意。

“若天遂人愿,得以世事安稳,”陆九莹从未有此刻这般坚定,“那便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