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有传言,县令夫人孙氏未守妇道,县令与其绝婚自此一别两宽。
楚郡女子离夫更嫁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众口相传难免掩盖其真相。夜奴从前街胡婶那里听了几耳朵,忙不迭地跑回来给府内的人传话。
传到萧明月时候,她正伏在书案上提笔写下:吾兄宋言,重九将近,月桂枝松……只听砰的一声,寄奴猛地推开她的窗户,胳膊垫着下巴兴奋说道:“少家主,你可知上次县令府为何派人来打听你?”
萧明月捂着被惊吓的心口,瞪着他:“为何?”
“外头都在传县令夫人不守妇道,其一未育子嗣,其二是她看上个卖珠儿的小郎君啦!那个小郎君就是你!”
“啥?”
“胡婶说周县令那么好的一个郎婿,孙氏真是不知好歹,自己生不出半个子来还整日作弄,就喜欢那些钗钏之器,竟养了个卖珠儿的姘头。我就想啊,憉城有几个卖珠儿并且模样俊俏的,这不。”夜奴冲她挤挤眼。
此刻萧明月默默提笔继续写:家有恶仆,多嘴多舌。
“少家主,她知晓你是女子么?”
“当然知道。”
“那你们是龙阳之兴?”
萧明月又是一惊,蘸了墨的毛尖遂而狠狠在夜奴脸上划了一道:“你都从哪听来这些乱糟糟的话,我又不是龙阳君亦不是什么魏王,更没那般癖好。你以后不准同胡婶背后私议人家的坏话。”
这家书大抵是写不下去了,萧明月又写了些天冷添衣,努力加餐饭的思念之语,便将一片金黄色的叶子连同木牍放入缎中裹好,最后递给夜奴:“曹氏商队要去北地,你帮我递过去让他们捎到长安。”
夜奴正说到兴头上,将东西放入袖中还想继续喧闹一番,而后瞧见萧明月转身欲拿鞭子,他一个扬声立定:“好嘞少家主!”说罢将那窗户利索闭合,转身便跑。
萧明月只是取了绢帕擦了擦指尖,继而重新打开窗户。
院中冷风阵阵,寒气循着窗户往里钻,带着些许枯叶卷至檐下,适才她传给宋言的叶子便是落在窗前的。
她倚在那愣神儿,想着快有三年未见的宋言。
若送信人脚程快些的话,也许宋言能给她回信,确认今年的正旦能否归家,因为再过月余,商队最后一批人马便要回来了,想到阖家团圆欢乐,她的内心便充满了希冀。
宋言离家那年,萧明月年岁还小,可他已是到了婚配年纪的郎君。宋大锁不住宋言的四方之志,大骂竖子狼心狗肺,是个冷心冷面的阎王,宋二也是百般劝阻,可谁都阻拦不了宋言远行的步伐。
那天萧明月背着阿父与师父,偷偷跟着宋言走了几十里路,直到被发现后,她才忍不住抹眼泪。宋言生得好看,哄人说话也十分温柔,他跃身下马将手中的小赤鞭递给萧明月:“送你了妹妹,不要总是惦念着我,阿兄会给你写信。”
萧明月哭红了眼,抓住宋言的手怎么也不松:“阿兄别走,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渺渺乖。”宋言摸摸她的脑袋,有些不舍,“我从未觉得渺渺是个女娘,便不懂兄长的心意,你去过绿水之州,见过莽莽荒原,知晓大汉的疆土绝不仅仅止于脚下,月光所及皆是阿兄想要守护的天地。千里之志,此生不负。”
萧明月懂他,所以才会更加难过。
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陪阿兄一起披甲执剑闯天地。
宋言与她分离,是无可奈何,亦是命中注定。
“阿兄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凡事可多忍耐,若谁欺负你便写信告诉我。至于郎婿么,”宋言低着头眼含笑意,“别听阿父的,等我回来,阿兄给你找世间最好的。”
萧明月泪盈盈地点着头,什么离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回家去吧,去你的书案上看一看,我给你留下了及笄之礼。”
宋言自此远乡,去寻他的千里之志。
萧明月回到家中,看见书案上静置的那根白玉簪,她突然就心生愧意。大抵在自己出现之前,宋言是商队最大的指望,可她就是比宋言要多几分聪慧,小小年纪通胡语,习文墨,早早地就能自己赚口赋钱,是边贸行当中不可多得的有用之才。
宋言只能让出少家主的位置。
自那个时候起,萧明月便发誓,这一生,她都要照顾好宋家所有人。
萧明月回了神,敛去情绪后出了屋舍,准备去将前院最后一点货物清点派送。
那日出门和以往一样,夜奴驾车,萧明月坐在马车内,行至半路的时候竟和他人的马车碰撞起来。夜奴拉着缰绳颇为气恼,萧明月刚打开扇门就听见他朝对面喊着:“路这么宽,就没你想走的地?”
萧明月一看对面出来的人,拍了拍夜奴,示意禁言。
蒋承下车朝她走了过来,微微颔首说道:“竟是箫娘子,适才马儿不知为何发怒不听使唤,没冲撞到你们吧?”
萧明月平静回道:“没有,我家小奴心急,刚才言语间有所得罪,还望蒋县丞多多包涵。”
“无妨,是我家马儿不好。”
蒋承十分谦恭,若不是见过他的另一面,萧明月想必也会被其表象所迷惑。但两人显然各自心里揣着明白,却都没有挑破。
这般简单招呼之后,萧明月想要回车上。
她欲转身之际,蒋承突然又开口:“听闻箫娘子与孙氏亲密无间,此番孙氏与我家大人绝婚,萧娘子也很难过吧?”
萧明月颇有探究性地望向蒋承,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她与孙氏串通一气,有所图谋,其二明面上说她难过,实则暗讽内心窃喜。如此看来,那她从孙氏手中要来金少仪的帛书,蒋承也大概清楚了。
今日碰马,也不是无意之举。
蒋承想要给她下马威。
“是有一些难过的。”萧明月的忧伤说来就来,她故作姿态凝眉说道,“既然孙氏与县令大人已经绝婚,我也就放胆直说了,这个孙氏呀,真是会作弄呢。我家婶婶特地给我叮嘱,将来可不能做她那样的妇人,不守三纲五常亦不尊三从四德,大人对她那般好,竟还在外面找姘头,真是该呀。”
含沙射影不言而喻。
蒋承闻言唇角有些许僵硬:“你一个小娘子说话……可真不客气。”
萧明月更不客气地回道:“都是我家阿父纵容的,只是我还有人管教,至于旁的人,”她盯着蒋承的目光颇冷,“没人教。”
“好刁蛮的一张嘴。”
“蒋县丞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告辞了。”
蒋承这下没有阻拦她,径直让出道路来。他看着萧明月的马车往前驶去,片刻后,发出一声冷笑。
蒋承未与萧明月打交道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厉害之处,现在算是感受到凌氏的痛恨了。
他与凌氏约在外头的矮屋相见时,二人卧在榻上纠缠,其间凌氏说了句:“九莹还是聪慧,听说秦氏教一遍的东西,她便能领会。有些时候看来,九莹和萧明月都比我家少君要能干。”
“陆九莹毕竟出生王室,旁人自是无可比拟,至于萧明月么,”蒋承想起那个身穿男服,混迹市井的小娘子,便有些不屑,“攀上宋家算她命好,一生衣食无忧的。但宋大这人向来憨厚老实,怎么就养了这样一个心眼颇多的义女。”
凌氏抚摸着蒋承的胳膊,娇媚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萧明月那个丫头再怎样蛮横终究是个女子,像我们这种女子呀,可不就得端着几百个心眼,要不然被你们这些坏郎君给吃了骗了,还替你们数钱。”
“我何时让你替我数钱了?”蒋承勾了勾她的下巴,说道,“我背后替你谋计,就是想助你能早日掌控金家,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的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可我始终差那一步,我们用了多年才让二房离心,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孩子竟让秦氏给破坏了,我之前刻意去探过她口风,竟然还能同我和颜悦色,难不成死了儿子改了秉性?横竖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到此处,蒋承起身坐起,敛敛神色说:“是有不对的地方……问题还是出自一人,那便是陆九莹,只要她在金府一日,便会给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亦如萧明月。”
“可她就算是庶人,但名义上是翁主,我们总不能将翁主赶出府去。”
“谁说要赶她出府,寻个法子将人送出去也不是未尝不可。她今年已有十八,这个年岁在楚郡要么为人妻母,要么定了婚事,既然她入了金府又寄在你们大房,便算是金家一分子。要我说,金少仪一死,恰是给了一个能送陆九莹出门的机会。”
凌氏还有些不解,她说:“我总归是不好提这些事的。”
“自然不能你提,我们得让秦氏提。金老夫人让陆九莹协助秦氏处理中馈,想必内心有些盘算。秦氏出生乡野也没多少见识,更无娘家傍身,她不过是跟着医工学了些岐黄之术,现在她丧子失夫,若是中馈之权再受动摇,怕是心里比谁都紧。”
“那具体如何做?”
蒋承唇角扬起冷笑,他说:“我确实有个办法能叫秦氏将陆九莹给嫁出去,到时候就连老夫人怕也没有办法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