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元出面料理岳父的后事。
定于两日后火化。向承泽那里,向东元并不打算强行胁迫儿子尽孝,而何晴却一味地给儿子打电话,反复地强调,你得回来,阿爷是最记挂你的呀。
这头又只有你一个孙儿辈。
向东元听得太阳穴处涨得疼。她那弟媳简直就是个泼妇,单纯冷眼旁观,向东元是极为厌恶应付这样的门户差事的。
那女人同婆婆说,这些年,我们夫妻俩是没怎么沾到你们老两口的光。你们全贴补姑娘和外孙子了,别让我把话说太白了,再可劲地娇惯,也是外姓的孙,姓向的。
欺我没给你们老何家生个儿子罢了。
一直咬着烟蒂隐而不发的向东元,忽地摘开烟屁股,从何家堂屋的条凳上起身,冷嘲地插上话,“你现在去生个儿子也来得及,看看你们老何家是不是就把你供起来!”
何晴那弟弟成日见地招猫逗狗,通身的市井气,听向东元这么歪派自己老婆,一副拍桌子摔板凳的匪气。
其实向东元包括何晴都心知肚明,弟弟一家是不想为这起丧葬费花一分钱。
无奈,何晴这人重情义,一母同胞的姐弟,她不忍为钱声张,再者,她也实在愧对父母。
几日不眠不休,整个人的形容像是枯竭了般。而她这个时候,之所以不反对向东元拿大主意,也是因为想让父亲最后一程走得体面些,这两年,虽说他们没有正式离婚,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已经不少了,也都晓得他们夫妻俩实则不睦。
再怎么说,他还是女婿。这样的场合,他在,对于何晴,多少是有些底气的。
“岳父这事谁都不想。承泽是个12岁不到的孩子,小孩子办事周全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老爷子这事,谁要不依,大可以冲我来。黑的白的,我都奉陪。不谈我替我儿子去蹲监狱,牢饭我去给他送!”
“但就怕这事,礼、法,你们夫妻俩都不占便宜。别说我和何晴还没离婚,即便离了,我也不允许她受你们这些眼皮子浅人的作践!”
“说吧,老爷子这事,你们要多少钱!”向东元话说得尤为难听,此番息事宁人。他宁愿被讹,死者为大,丧葬礼上,吵吵闹闹,犯了他生意人的晦气。
“丑话说前头,我给你们钱,不是遮掩什么,是体恤老岳父老岳母这些年替我们夫妻俩照料孩子,这钱也是给到岳母,到她老人家百年之后,留不留给你们,那是你们何家的家务事,我一概不问。”
同老岳母商量好落葬的时辰,向东元不多留的神色,外面还有风雨,他车停得远,就这样顶着风雨走了。
何晴出来给他送伞,向东元也没接的架势,只沉着冷静地口吻,“儿子那头,我希望你别逼他了,他去就去,不去也不是个紧要的事。”
风雨就在他眉眼上。已过生辰的向东元,整整四十了,可从来养尊处优的他,外人看,三十五都嫌多。这些年,他和她说话,永远是这个腔调。
他性情几乎没变,是个轻易不低头的主。十八、九那会儿,和她吵架,不肯说软话,就拽着她,索性不肯她回家。
何晴有多久没这么近距离地望着他,彼此不言不语,“不是个紧要的事?我说句丧气话,倘若是你爸呢,你也由你儿子可出席可不出席?”
“何晴,这能一样嘛?你们家人如今在为难我儿子呀!你再逼得紧,是要把孩子逼坏的。”向东元真置气了。
“你从来都瞧不起他们,也瞧不起我!是,你是该瞧不起我们何家。所以,才懒得同他们周旋,能用钱打发的事,你懒得多费口舌,是不是?”
“不然呢?”向东元拿手抹抹脸上的雨水,顷刻间,像是变脸了般地冷漠嘲讽,甚至睥睨,“你弟弟同他那媳妇,就是那细洞爬不出大的鱼虾蟹的,我不指望他们和我好好说话,也很清楚他们要什么。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能叫他们闭上嘴,我即刻给钱,消停点吧!”
“向东元,我们离婚吧。”
黑云涌动的天,低低地,像是要压到人头顶上来,几声闷雷,碾碎人间的悲欢离合。
晚上,何晴抽空来了趟明月住处。
向承泽一直不肯回何家,何晴来看看儿子,也有事同儿子说。
“明月,给我来杯酒吧。”
看得出,大嫂情绪很不好,脸色极差。
“你开车来的嘛?开车就不要碰酒了。”明月规劝。
“你大哥钟情威士忌,我今天想尝尝,你有嘛?”何晴执意想喝。
“大嫂……”
“以后别喊这样喊了,我和他……打算正式离婚了。”
“大嫂,其实,他和那女的早不来往了。”
“那女的听说去外地读研了。”
何晴不置可否地失神摇头笑了很久,她告诉明月,这两年多,向东元也会来看她,有时假借着送儿子回来的名义,其实她心里明了。
也会有一家人出去吃饭的邀约,何晴都拒绝了。
几个回合后,向东元就放弃这样的念头了,他从来不是个低声下气的人。
她也不想轻易原谅他,一半赌气一半清明,他俩回不到最初了。向东元待她,如今只剩下亲情,这是很多爱情的最终走向,有人认为爱情升华为亲情是最理想的生活方式。
其实不然,爱情就是爱情,不能同亲情混为一谈。
“明月,你有试过大梦一觉醒,头昏昏沉沉,总觉得还没睡够。对于接下来的忙活,心里兜底,肯定完成不了,我困极了。”
何晴说,她和向东元的爱情,就是那一场梦。她起初被迫觉醒时,她承认累极了,也困极了,她觉得她肯定走不下去了。那时,不过是硬着头皮在他面前逞强罢了,她还是喜欢他,爱他,可是越爱一个人,尊严越会反弹出等量的恨。
这些个密密麻麻的恨,叫她蚀骨般地耻辱。
她明白明月当初建议他们分居的苦心,可是她还是对不起明月这份心了。
“当当,我不怕你笑话,即便这一秒,我还是爱你大哥。但是我们之间变味了,再勉强在一起,有希望就会有失望,我恐怕连起码的夫妻生活都战战兢兢了。我爱他那份轻狂劲,到头来,能让我冲口而出要离婚的也还是他那份谁人都不放眼里的傲慢。”
她不后悔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起码,两年多的时间,让她清清白白地从向东元身边站起来了。
最后,一口纯威士忌,艰难地下肚。何晴呛得直掉眼泪,“也许我终究不是你们向家人,说真的,你们兄妹俩爱的玩意,我始终不懂,不懂这酒好喝在哪里!”
十八岁不到的向东元曾经哄何晴尝过这酒,她抿了一口就要吐掉,向东元不允,
“那你还给我!”
“……”
那是他们的初吻,回头想想,起初的味道就很苦涩。
何晴和儿子谈话部分就简省许多。
只是平静地告诉儿子,我与你爸爸要离婚了。事实上,小泽你也看到,我和爸爸分开好长时间了,原本寄希望能彼此原谅对方,可惜不能。
小泽,你已经长大了,有自主选择权,无论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你爸爸,我们都尊重你的意愿。
向承泽在房间飘窗上抱膝坐着,窗外的雨不时扑在玻璃上,也像扑在他耳膜上,他红着眼眶看妈妈,坦诚告诉何晴,“我一直不开心,妈妈,你们不能一起,我一直很不开心。我也大概懂你们之间怎么了。我曾经威胁过爸爸,他可以和别的女人结婚,只是那样我就再也不见他了,他可以选择放弃自己的家庭,我也可以选择不同他来往。所以,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如果只能你和他之间选一个,妈妈,我选你,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
儿子最后一句话崩溃到何晴所有的情绪防线,她不是感动儿子站在她这边,而是突然心痛,她和向东元给孩子营造了一个怎样的家庭氛围?
她有时确实太偏激了,向东元多少次想来过问儿子,她都拿他不懂当搪塞。这些年,不是他不管,而是她太紧张太自我,总觉得除了自己,谁人也管不了儿子的生活。
谁人都不是谁的从属品。
关于父亲的葬礼,儿子也比他们夫妻俩想象地要懂事平和得多,他告诉何晴:我会去的,我会去送阿爷最后一程的。
也许正如阿爷的死一样,眼前所有的既发事实,都是客观。
何家亲家公下葬后,向东元夫妻俩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台风也过去了,下午趁着浮云有风,向明月驱车去了疗养院看望父亲。
父女俩聊了许久,向明月问父亲,当年你的执意最终还是没有善了,失望嘛?
这一年多,父亲身体差了许多,有时精神不济,坐一盏茶的功夫,后背都能湿一片。
偏老古板得很,始终避男女大嫌。向东元在,他愿意折腾换一身干净衣裳;向明月要替他换,他坚决不肯。
有时向明月心里也酸,父亲过得也不易,倘若妈妈还在,他不至于要过得这么清冷。
“明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当初如果不拦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散掉?”
尽管最后还是散了,散就散吧。
人到头来,哪有不散的道理。也许没多久,我也就如何晴她爸一样,没声没息地去了。
父亲这话气馁极了,也消极极了。
向明月没有说多少宽慰之言,她只是陪着父亲静坐着,一杯红茶凉透了,她也起身要走,“我回去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临了,她始终有些不放心,“爸爸,无论如何,人还得向前看。”得活着,主动地热情地活着。
向宗铭不置可否地回首看女儿一眼,“你也不让我抽烟,热量高的也不让我吃,下次来,带点榴莲给我呢……”
“你明明知道我最烦这味道了。”
是夜,向明月在酒吧喝酒,接到向东元的电话,后者问她,向承泽是不是又回你那了?
喝到有点懵的向明月,被兄长问着了,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呀!
难道是我那里有女儿香,臭小子被迷住了?她在电话里和向东元开起玩笑。
直到半个小时后,周映辉给她打电话,向承泽跑去找他了,在他医生值班室睡了好几个小时,眼下还不打算归家呢。
“他为什么去找你?”向明月口吻很不好。
“那你得问你的侄儿。”
为什么?因为周映辉游戏打得好,因为周映辉待他教而不说,因为眼下没一个人能给他这份安全感、听他说说心里话。
少年心思多敏感,他需要一个亦师亦友的良人伴侣。
可惜家里分崩离析。
“你侄儿和你一样嘴叼,大半夜要吃虾饺皇和菠萝包。”
“你买给他,回头我给你结账。”
“你声音怎么了?哭过?”
“没事就挂了。”
“向明月,你的胃病,如果你再不当惜你的身子,胡乱喝酒抽烟的话,哪天你真死了,我不会掉一滴眼泪。”
几乎与此同时,他的“眼泪”音才落,向明月的眼泪将将从眼角滑了下来。
她这头良久沉默,那头也悄然无声,二人都没有挂断。
向明月拿掌心揩眼泪,问了句尤为不着边际的话,“你知道成年人最难改的毛病是什么嘛?”
“说。”他不想配合她的一问一答,或者是他猜不出。
“明知故犯。”说完,她就掐断了通话。
但一个半小时后,向明月出现在周映辉现在住的家门口。
她手里提着向承泽要吃的夜宵,
白色雪纺衬衫和黑色一步裙,同色的西服外套搭在手腕上。
富人区的向当当跑进这种拆迁安置房里,头一句要抱怨的就是,
“这楼道的灯还不是声控的。”
说着,她依旧不满地,不死心地再狠跺了一下脚。
高跟鞋跺在地砖上,能把楼板跺个洞的蛮横、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