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周映现回国第三天才见到了小二。

一家人约在一起饮茶。

周映辉给大哥发账单截图,说这段时间,你太太的消费,结一下。

周映现说长嫂如母,你还要钱?

周映辉:少来,我没那么多妈。

小二从决定回国那日起,与家里态度就一直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场面上需要他到的,他义不容辞。可是也再难听他半句真心话。

当年他选择出去读书,有他自己参悟的,也有周遭不如意促使的。

他从没怨过任何人,对于母亲当年私自找明月也无过激质问半个字,但他心里门清。沈知华先前有意叫周映现帮他留在那边,两年多了,他第一次同母亲正视一个问题:我从没想过不回去。

再有我过不去的人,我也没想过不回去。

时间稍稍一纵容,小二也过二十七岁了。亲友多少人找到沈知华,想给小二说亲,沈知华全给搪塞回去了。如今,这一层亲子关系已经是那崩到极致的弦了,不能再紧张了。

周映辉买了辆车,斯巴鲁的森林人。这价位对于周映现来说,入门了点,对于他来说足够了。

他上学的时候就喜欢这个牌子。实在上下班,没日没夜的,有个代步工具便利点。

早茶席面上,母亲是一门心思地招待温文祈这个新儿媳;周映现三年半没有回国,与父亲也是谈不完的新鲜见闻与工作感悟。剩周映辉在末席孤单落座着,他无妨得很,自幼他就是背景板那个,从前吃心,现在释怀多了。他成天忙到昏天暗地,再也没有那斤斤计较的心去盘算这些了。

他喝完一盏茶,两个新鲜热乎的汤包下肚。

活着的知觉很真实。

寻了个空档出来抽烟,透口气。

眼见着咸蛋黄色的太阳,不经意已经爬高了许多。远处香樟树的枝丫里,毫无风的痕迹,见白的光落在地上树叶影子的缝隙里,蝉在叫,人也快热坏掉。

他再回包厢前,悄悄把单买了。周映现打趣他,如今小二待人真得处处体贴极了,周映辉淡淡口吻,不是请你,是请新嫂的。

周映现此番回来拿了一个半月的大假,关于订婚礼,他叫父母不要管了,他们全程自己来,到时候他们通知亲友出席就行了。

周映辉送兄嫂回酒店的时候,

周映现才有空和他扯闲篇:“我听祈祈说,因为她,害向明月误会你了?”

“你回来这么长时间联系人家了嘛?”

驾车的某人轻易不开口的难相与。

“误会可以解释啊。

低质量的社交都是从失联开始的。”

“你把她联系方式给我,我替你安排,咱光明正大地告诉向当当,老子还单着呢!”

周映现说了一大船话,前面的人才勉强应了一句,“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唔,你不承认长嫂如母,但长兄如父你得认,我这“老父亲”无论如何不能看着我家小二求而不得。”

周映现当着小二的面,给向明月打电话,他自然不会直杵杵地说会面约饭。

他给对方戴高帽,晓得明月在时尚圈内有门路,他想给未婚妻选个西式唯美的订婚场地,明月是做橱窗陈列的,自然也认识好的花艺师。他们时间有点赶,朋友介绍背书的最好。

周映现两三句话就把人物关系交代清楚了。

“祈祈说在老商业街那里你还帮她了。我家姑娘面子薄,她一个劲地要我答谢你,我就仗着咱们小时候那点情分,一来谢你,二来有事托你。”

“向当当从前可是喜欢过我的啊,我没记错的话。”

对方回了句什么,周映现笑到变形。

“有时间嘛,请你吃顿饭?”

周映辉从后视镜里看兄长连声应好,猜对方是应承下来了,她从来也不是个忸怩的人。

周映现挂了电话。知会小二的神色:“听见了?她答应了。明天晚上。”

“至于她爱吃什么馆子,就是你的事了。”

“凡事见面三分情。老抻着算怎么回事?

你的脑子都用在读书上了。医学博士好考,爱情博士什么时候毕业呢?”

周映辉回头把订好包厢的地址发给大哥,自己却没承诺赴会。

他医院还要当班。

周映现才要动火,

小二在那头:“哥。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说了好些,我信都是她存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曾经我认为我可以努力给她幸福。那时的我就这么信誓旦旦地迷信着。”

“其实不然。即便现在的我,都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他始终记得她说的落地感。

“这已经不是一个男人的荣辱心了。哥,无论如何,我想她幸福,如同文祈在你身边那样,物质与精神都富有的幸福。”

周映现怎能不懂小二的心思呢。

他家小二选了条漫漫长修路,成功也得成仁。

他最后不强勉人了。兄弟俩挂电话前,周映现告诉小二,文祈追他追得最紧的那段时间,他恫吓她,他不想因为她,而被老师雪藏而毕不了业。

他也从来没想过攀附老师任何一点关系,他勤勤恳恳读书、蹲实验室、写论文,为老师鞍前马后,只想凭着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

他问文祈,你知道外面都怎么传我嘛?

说周映现为了拿到老师的人脉,勾引老师的小女儿。

文祈那晚哭惨了。她说,你以为我喜欢你多开心呢,我一点都不开心,因为我愚蠢极了,每次都厚着脸皮跟着你后面,一遍遍告诉你,我喜欢你。

而你呢,即便有那样的心思都不敢承认,只是因为你怕别人笑话你,中伤你。

说到底,你还是喜欢你自己多一点。我瞧不起你,我是你老师的女儿又如何,我爹地不同意又如何,你自己都不认为我和你合拍,别人当然更不看好你。

好了。是我喜欢你的,我自己的开始自己结束。从这一秒我不喜欢了,因为我不要一个不会爱人爱己的人,你都认为你不配我,你都认为你要不起我,不能给我幸福,我还和你折腾个什么劲。

告诉你,温小姐下了你的车,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能找到爱我的备胎。

十九岁的温文祈把周映现治得没脾气。

二人在车里接吻,是温小姐先开始的,周映现被她吻得飘飘然,那一秒开始他就知道,他栽了,栽得彻彻底底。

周映现这个例子可能对于小二不大适用。他只想告诉小二,若即若离的感情里,总有一个人过分的坚持,另一个人口口声声地劝退乃至恶言,其实呢,后者比谁都怕前者先放弃。

因为前者的坚持是一剂强心针,能叫你冲破好些个障碍。

爱人才能爱己。

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生活太美好了。喜悦分享就是double,痛苦忧愁倾诉就减半。

文祈被他求婚时,她哭哭啼啼,说自己才研究生毕业,她问他,给我一个嫁你的理由。

把你娶回去,我每天才有出门挣钱的动力。

温文祈哭成个泪人:这是我听过最市侩的求婚。

次日,请向明月的这顿师出有名的饭,周映辉终究没有出现在席面上。

不过三人宴席的尾声,周映辉给兄长打电话,他来接他们。

周映现暗自欣慰:就喜欢这样忍不住打脸的男儿作派,真实。

既然小二要过来,周映现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助攻掩护打到底。

他们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周映辉已经泊车在路边了。他靠在车头引擎盖边,白衣黑裤,两鬓铲青的利索露额短发,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

他一直近视,之前做医检时,他是隐形眼镜居多。

只影迎着风,唇上的烟,禁不住夜风一阵,他一口口吞吐,风一习习裹挟。

远远看见兄嫂以及向明月,他自若地抛了烟,站直身子。

他原本只想受教兄长那句话,见面三分情,他只想能看她一眼。

没想到的是,被提前通知饮酒的向明月今晚没有开车来。

温文祈鬼机灵,自来熟地拉着向姐姐的臂膀,言说,有现成的车子没有不搭的道理。

他们夫妻俩坐后排,而向姐姐被温文祈强塞进了副驾上,前者和周映现一起喝了点红酒,后者没喝,小妮子手劲大的,捏得向明月的胳膊,好半晌都生疼。

向明月今天一身日常会友人的慵懒穿扮。

黑色雪纺吊带背心和黑色波点白底的半身裙,外面罩了件薄纱短款系结防风衣。

周映辉坐进驾驶座的一瞬,看她再近不过的侧脸,失真到他掌心生汗。

车内冷气开的很低,副驾的人一连两个喷嚏。他不作声地伸手给她副驾位置的冷气旋高了点。

一时无话。

周映现就逗小二,要不我们搬到你那里住吧。酒店的软床睡得我腰疼。

“想都不要想。我答应我同事搬过来住了。”

“女同事?”周映现想说,你说话怎么一点求生欲都没有。

“男的呀。”

周映现长哦一声。

再去逗向明月,你现在没以前话多了。

“是你比从前话密了。”

“没办法,成天守着个话痨精,想不多都不行。”

温文祈于暗中掐他。

之后,后面夫妻俩全程英文私语交流,副驾上的向明月只低头看手机发短信。

周映辉认真驾车。

某人的香水味很干扰他的心神。

送周映现夫妻俩到酒店,泊车的那几分钟,向明月住处离这里还有很远,她却冷不丁地开口,“我也这里下车吧。”

“……”周映辉用余光看她,“我零点回医院。”他是想说,我有时间送你回家。

副驾上的向明月不听他言的架势,抬手要推门,周映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明月,我以为,你饮酒了大半夜送你一程的资格,你还是愿意给我的。”

分道扬镳的男女再会面,有种种相处知道,但肯定有一种如他们这样,各人有各人的体面。

他的话似乎叫她妥协了点,向明月手才离开车门,下一秒,周映辉左手按了中控门上锁,车内所有的门,嗒地一声全落了锁。

向明月无端看他一眼,他也丝毫不隐晦他的脾气。车坐一半要下车,是要怄谁?干脆你从一开始就别上车啊。

车子重新上路,向明月真是难挨极了。

这见鬼的人,以及这见鬼的车子。

新车味道有点大,她原本想找个借口下车,她自己打车回去得了。偏这个见鬼的人,叽歪一堆苦大仇深的话,还分分钟给她撂脸子。

向明月很想指着他鼻子骂,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最终,她忍无可忍了。“能不能把空调关了,开窗户呀,我晕车,想……吐。”不夸张,向明月难受得一脑门子汗。

她再问他,车上有没有垃圾袋,她真胃里顶得慌。

周映辉依她言,关冷气开窗户,再尤为淡定的口吻,“你想吐就直接吐吧。就吐车里。”

向明月白他一眼,这叫什么鬼话。

“靠边。”见他不听会的样子,她直接拍窗连喊了三声。

周映辉拿她没办法,全路段禁停的路标下,他靠边泊车了。果然,下一秒向明月冲门而出,蹲在听得见蟋蟀声的马路牙子草丛边上,把今晚周映现请她吃的全吐了出来。

呜啦几声,撕心裂肺得很。

周映辉车里没矿泉水,他拧开了杯架上保温杯里的半杯水给她漱口。

向明月没好气地接过,再嘟嘟囔囔什么,他没听清。

就蹲身在她边上,问她,嗯?什么?

她吐了草丛里一堆,本来就够狼狈的,这个家伙还凑着她一起蹲下来,味儿不味儿啊?向明月气不打一出来,“说你车技烂、车子也烂!”

她的长发全拨到一边耳侧,面上因晕车的不适,有些惨白,妆容比先前脱色了好多。出洋相后就要拿人找补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蓝墨水染色般的天上,挂着一轮上弦月。

夜愈沉,风愈柔和清凉。

周映辉无由想说:

今晚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