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不受挟持

朱慈烺看看几位重臣,堵胤锡颇为不屑,孙传庭、陈新甲、方孔炤沉默,李日宣、蒋拱宸、倪元璐是很兴奋,显然吴甡的说辞很有代表性的。

说出了当今士大夫士人的心声。

没有他们匡扶社稷,所谓的江山早塌了不知多少次了。

‘吴卿家所言有一定道理。’

朱慈烺颔首。

吴甡越发的昂然。

李日宣和倪元璐对视一笑,看吧,就连陛下也不得不低头。

但是他们没注意孙传庭、堵胤锡、方孔炤没有言声。

‘先秦先汉时候如有士大夫共治天下,先秦大约不会那么快亡了,汉武也不会将先汉的国库挥霍一空,两汉也不会那么多荒唐的帝王操弄天下,最后把刘家天下挥霍一空。不过,’

孙传庭和方孔炤对视一眼,果然有个不过啊。

“既然士大夫有这般操守和能力,为何先宋亡了两次呢,诸卿何以教朕。”

不是共治天下才能大治吗,说说先宋为何两次被灭呢,你们解说一下。

吴甡张了张嘴,没有言声,李日宣却是忍不住了,

‘那是神宗一意孤行,执意变法,加强君权,削减士大夫的权力的结果,先宋之亡,实亡于神宗,亡于变法。’

吴甡轻轻摇了摇头,这话应对乏力,陛下要反击了。

‘哈哈哈,真是荒谬,李部堂须知,先宋中期和我大明一个问题就是土地兼并严重,佃户佃租沉重,近半百姓没有田亩流离失所,朝廷税赋日益匮乏,就连最富庶的江南一带都爆发了农民起义,喊出了均田的口号,而北边又有猛虎和财狼窥伺,如此局面下才不得不变法,诸卿,几年前诸位可都讲不得不改制,只是改制的方式不同,就是如此,因此可以诟病变法的缓急,变法的举措宽严,却是不可无动于衷坐看江山覆灭,嗯,倒是有司马光等人喊着祖宗之法不可变,坐看局面崩坏,这等也是先宋的宰辅,辜负天下人的信任。’

朱慈烺直接明说,前几年大明的情况和先宋如此类似,都是局面崩坏,财赋枯竭,兵事耗尽钱粮,内有流民起义,外有蛮夷南侵。

群臣都认为需要改制,只是对改制的举措争论不休而已。

不存在久拖不变的局面了。

说变法是灭国之始当真荒谬,那是南宋的高宗和他的嫡系手下将灭国的责任前送,不能让徽宗这个高宗的老爹全部担负,否则高宗作为其子不配得位啊,必须找一个替罪羊。

而偏偏神宗因为变法得罪了天下大部分士绅,推到他的身上岂不是正好,反正天下士人没有多少人反对,对神宗被污蔑是乐见其成,而舆论就在士人手中,他们指鹿为马何人反对。

至于加强君权,其实清朝做的更过分,到了中央集权的极致,结果呢,其实并没有影响其兴亡,它的败亡是大时代抛弃了封建制。

朱慈烺点了点司马光,暗示如果再是反对变法,就和司马光那些人一样卑劣。

李日宣老脸一红,这话很是打脸了。

他复起后多次上书要求改制的,只是他希望不要太激烈,而是缓缓图之。

现在的说辞确是自打其脸。

“先宋两次覆灭,我朝几十年的动乱,差点亡国,都说明士大夫匡扶天子治理天下也出了极大的问题,什么问题,主要就是无力处置土地兼并问题,很简单,士大夫的家族是天下占有田亩最多,少交赋税最多的阶层,让他们向自己挥舞屠刀,怎么可能成功,因此范仲淹、王安石、章惇、张居正变法一一失败,很简单,士大夫阶层中有清醒而敢为的人要变法,但是他们抵抗不了全天下的士人阶层反对,他们势力大强大了,这些有清醒认知有牺牲精神的士人毕竟是少数派,他们发现变法在地方险阻重重,接连受挫,当然和他们的冒进也有关系,结果地方接连出现奇奇怪怪的问题,保守派借此发难,言及都是变法错谬,无奈下帝王只能罢黜变法派,变法无疾而终,家国继续向深渊滑落。”

朱慈烺直接挑明了说。

崇祯还在,他只能婉转的推进改制,不敢多言其他。

但是现在他帝位稳固,而且开拓南洋,再有辽东,中原士绅依仗的田亩大大充裕,相反人手短缺,佃租大降是肯定的。

他再没有被掣肘的可能。

朱慈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敢说的。

他必须打破士人对舆论的垄断。

因为这关系到大明改制的成败,也干系他身后的声名。

如果不能够让庶民站立起来,商贾积极参与,他不难想象,日后大明还是会土地兼并严重,重蹈覆辙是一定的,毕竟人口繁衍是太快了,而士绅也太贪婪了。

而他一力推动科举改制,田亩改制,触及了士绅的底限,如果继续他们把持舆论,可想而知他以后的声名多么不堪,比宋神宗都不如。

“陛下,不可言及祖宗功过,您言过了。”

倪元璐肃容道。

万历爷也是您能评价的。

他其实就是抓住朱慈烺的所谓错漏敲打。

“休要蒙混过关,朕说错了吗,你等可能推动变法,节制土地兼并吗,谁提出两万亩的红线,谁就是万夫所指天下唾骂,其实卿等是天下士人精英,否则不能登堂入室,成为大明阁臣和部堂,但是你等却是没法推动改制,因为不能,因此划定红线只能由朕来完成,因为朕早就看出你等是无法推动改制的,”

朱慈烺毫不留情的鞭挞,不是看不起你等,而是你等身在其中,无法也不敢背叛。

众人脸色涨红。

“陛下,您这是在羞辱天下士人,士可杀不可辱。”

倪元璐涨红着脸。

“正是如此,还请陛下慎言。”

吴甡也有些怒了。

恼羞成怒。

他没法反驳他没法推动变法的问题,只能怪罪这位陛下不给士人面子。

“慎言,干系天下兴亡,无不可言,先皇一向敬重士人,可说先帝本身就是一个儒家,身体力行的尊崇儒学,对士人多有优容,可是你等士人是如何回报他的呢,记住,士可杀不可辱,首先要是国士无双,你等当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国士吗。”

朱慈烺一点没给留面子,出言讥讽。

吴甡和倪元璐脸色紫涨,

“臣等不敢苟同,陛下对我等士人多有侮辱,微臣乞骸骨。”

吴甡跪下道。

“可,朕允了,”

朱慈烺冷笑一声,

“李德荣,将这次廷议所言刊发在京师旬报上,让天下人共议,看看到底是谁在强词夺理,”

李德荣急忙应诺。

众人脸色一变。

他们没想到陛下这么狠,要公之于天下。

那不是读书人以士人为主吗,怕什么。

问题是现在不同以往,庶务书院全国上下有数百座了。

这些书院中的人很多都是寒门子弟,且不以读书人自居。

何况开蒙遍及全国,现在大明五岁以上娃儿,开蒙的过半,这些娃儿大多数也不是士绅之家,也不会加入科举。

过几年他们大些后,看了这个廷议,他们会站在谁一边,简直是太明显了。

绝不会站在士人一边就是了。

此时吴甡、倪元璐等人才绝望的发现,这位陛下年纪不大,却是十分阴险,早就布局了一切,动摇了士人的根基。

这般下去,十年以往,士大夫把持朝野的局面就会动摇。

“朕知晓你等以为开蒙是为了对付士绅,其实不然,朕是为了庶民通晓道理,明白大势,最简单的一个例子,为何很多边军遇上建奴一触而溃,而经过整军后的京营却是硬撼建奴铁骑,甚至伤亡过半也死战不退,让建奴闻风丧胆,为何天地之差,因为在军营中叫他们读书习字,宣抚官宣讲大义,他们知晓天下百姓安危而战,也是为他们小家的安居乐业而战,而那些边军呢,蒙昧无知,根本不知道何为为国而战,因此同样的北地好汉战力却是天上地下,同理,庶民通晓大义,知进退晓礼仪,明大势,才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不会让其他人蒙蔽诱惑,”

朱慈烺越说众人脸色越白,

“比如,先宋范公,王公变法,为的是天下苍生,却是有很多庶民对此一无所知,却是跟着那些士绅痛骂他们的恩人,亲者痛仇者快啊,如通晓大义大势,怎么有如此荒唐之举。”

众人越发感觉这位陛下深不可测。

好吧,十几岁的时候就一步步的要掀翻士人把持朝野和舆论了。

感情开蒙、发行京师旬报、建立庶务书院、开海、开拓南洋等等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而他们早已入瓮竟然茫然不知,直到今天才通晓这一切。

“来人,恭送吴阁老回府,”

李德荣道。

吴甡长叹一声,步出暖阁。

“陛下,老臣乞骸骨。”

倪元璐躬身道。

“准,”

朱慈烺毫不犹豫,离开这些人他还会继续推动改制。

朱慈烺看看其他人,冷冷道,

“还有人要致仕吗,朕一道允了。”

孙传庭等人沉默。

“陛下,微臣定会追随陛下中兴大明,怎么会半途致仕,岂不是终身憾事。”

堵胤锡躬身道。

向外走去的倪元璐身子一顿,他心中恨死了堵胤锡这厮,为了荣华富贵,践踏士人的身份,真是个狗东西。

“好,既然诸卿留下,就好生办差,须知天下亿万臣民都要依仗朝廷的治政,因此孙相和众卿家议一议何人可担当部堂,至于次辅和阁臣的提名,朕思量几日再行定夺。”

孙传庭等人领命。

“嗯,方部堂为钦差,走一趟福州吧,处置一下这个兰复严,恢复南洋商会,至于邸报发行的事儿,罚银了事。”

程序正义还是必要的,必须经过礼部的审核,才可发行,海商确实越界了。

但朱慈烺也明白,这样越轨的事儿多了,先上床后办证嘛。

只是这次倒霉在触动了士人的专权,于是被抓了漏洞。

“臣等遵命。”

“此外,将此番惩处,在京师旬报上刊印出去,朕要天下知晓,任何人只要通过礼部审核,都可以刊发邸报,哪怕他是商贾,或是作匠。”

朱慈烺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这位陛下为了打破士人的垄断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偏偏现下开蒙和报刊发行,让这成了可能。

他们即使是重臣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