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华坐在马上看着军卒们快步向北开进。
他清楚的知道,此战过后无论胜败,他都将失去统兵出征的资格。
只因为他带领大军愚蠢的踏入了死地。
在一个关键时候出现了两个决断错误,其一竟然相信左良玉鼎力相助。
其二,以为流贼内讧,不可能联合出兵。
错误的结果就是将朝廷数万精锐亲手送入了绝境。
“来人,告知冯名圣,但有拖延不进者,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冯名圣监控杂兵,此时危险丛丛,有些军将大约有些小心思了。
此时他可不会再有妇人之仁,杀字为先。
李邦华身边的李凤翔却是心里纠结,他深怕不能突破重围。
他不想死啊,能不能偷偷溜走,这个念头在心里不断升腾着。
距离六合村只有不足一里,归于卫砾指挥的旅顺营军卒近七千排成了一个齐整之极的大阵。
旅顺营的战旗飘扬着,其中有血色的德州大捷四个大字,表示着旅顺营是参与了德州大战的英雄战兵营。
卫砾骑着战马,在百多名亲卫的随扈下从众多军卒面前走过。
所有军卒的视线都转向这位统兵大将。
“诸君,旅顺营名号的由来是我京营大军跨海占领抚顺,杀伤蛮狄无数而被陛下赐名的,德州大战,我京营大军面对建奴十万大军凛然不惧,几乎将其全歼,”
卫砾蓦地抽出了佩刀,斜指向天,
“今日,我军不过是被流贼围困,他们妄图围杀我军,我旅顺营全军不是不可以为国殉国,但不是这里,我军当杀出重围,有朝一日,杀回辽东去,”
随着卫砾的吼声,众多军卒挥舞着刀枪怒吼着杀回辽东去,声震四野。
虽然如今军卒中大部分都不是辽人了,但是,京营根部未变,众多军将、老卒都是辽人出身,天然身负使命,那就是杀回辽东报仇雪恨。
这是京营七个战兵营的执念。
“这些流贼困不住我等,杀杀杀。”
卫砾用长刀指向了北方。
一时间杀声四起,接着南边的兰阳营万余人也是响起一片喊杀声。
周围数里都是肃杀之气。
六合村最靠西边的一座两层木楼屋顶上,罗汝才、孙可望、李岩一同看向里许外舞动的旌旗,被挥舞高举的兵甲,那里闪过一阵耀眼的亮光。
杀气冲天让天上的飞鸟惊绝。
“京营果然是击败建奴大军的第一强军,这样被团团围困,士气却是越发高涨,令人敬佩,”
李岩感叹道。
他亲身经历过京营战兵的犀利,李闯帐下这个大将那个将军的嫡系,甚至老营精锐步骑军一一败阵。
李闯其实败的一点不冤,那是经历了两次以众击寡,依旧大败。
他深知京营战力之所以如此剽悍,还是其精气神不同其他。
‘那又如何,如今敌众我寡,他们就在我军的围困中,只要我军不慌乱,他们必会灭亡。’
孙可望冷笑着。
罗汝才捻须不语。
他心中很无奈。
京营全力攻击的是他的防线,罗汝才当然不愿。
不过,这里也有孙可望和李定国的六万余部下,何况李定国也被软禁在他身边。
勉强一战吧,但是心里不大愿意死拼。
看看战局再说吧。
那是个悲惨的时刻
我离开我的故乡
放弃那白山黑水
雄浑的歌声响起,直上云霄,将辽民的悲惨身世唱响。
即使对面过十万的流贼军卒也是闻之凄然。
六合村中一片寂静,放佛方才的嘈杂消失不见了。
李岩听着,眼睛略略湿润了。
士人出身,他一向较为悲天悯人。
他仿佛能亲眼看到辽民凄惨的境遇,被当做牲畜般宰杀奴役。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京营如此悍勇,这是一群死士。
他们活着的目的是报仇雪恨,为此不惜己身。
“都是壮士,”
罗汝才叹道,虽然站在敌对立场,但是他也不得不钦佩,都是大明的好男儿。
“那又如何,既然是敌人,那死了的敌人是最好的,呵呵,”
孙可望冷笑着。
孙可望对这些京营军卒没有一丝怜悯,他之所以要成为人质,就是为了绞杀京营官军。
罗汝才看了眼孙可望,对这个人又是了解更深,这人只怕毫无心肝,只有胜负和利益,为了这个,这人能出卖一切。
日与月同辉
旌旗北指啊
杀奴回故乡
白山黑水间
祭拜爹与娘
歌声悲怆,响彻大地。
六合村以西两道壕沟后,李定国听着高亢的歌声,注视着远方黑红色的军阵沉默着,但是他起伏的胸膛表明他的心里绝不像外表一样平静。
“今日方才辽民之苦,犹在我义军之上,”
李定国长叹道,
‘只是可惜,今日要在此地分出生与死,’
“将军何必如此,我军和官军势不两立,将其杀个干干净净就是了,”
身边一个亲将道。
‘你懂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等义士是某平生钦佩,’
李定国斥道。
里许外,官军大阵响起了炽热的万胜声,随着狂热的气氛。
轰轰轰,八门十五式行军炮轰响了。
弹丸落在壕沟后面,荡起大股烟尘,有流贼的惨叫声传来。
接着,随着喊杀声,大股的明军军卒推动着粮车冲向了六合村西侧的壕沟。
六合村大战爆发了。
万余湖广兵推动着数百辆粮车快速走向了壕沟,上面大部分是沙土,甚至有些粮食。
京营旅顺营的火铳手、掷弹手、长枪手、刀盾手就在粮车后。
官军大队蜂拥杀来。
六合村沿线的流贼大军也鼓噪声不断,唾骂声此起彼伏。
官军和流贼打生打死二十年,双方绝对是死仇,没有怜悯没有宽恕,只有一方被杀绝才是尽头。
粮车越来越近。
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流贼壕沟后随着呼喝声,众多的羽箭射出,零星的火铳也开始发射。
最前排的湖广军中也有一些弓箭手和火铳手反击。
嘶嘶嘶的破空声中,大股的黑云交错而过,随着重力坠落。
双方都有军卒被击中惨叫连连。
不过中箭大多伤而不死,毕竟双方军卒很多都有棉甲护体。
官军不说了,流贼方面缴获攻占的城池众多,缴获的棉甲等甲胄足以让大多数的军卒披甲。
相比羽箭,直来直去的火铳大多无用,官军前方紧密的粮车,流贼前方的矮墙,都抵挡了大部分的弹丸。
双方用长程武器相互猛烈伤害,粮车终于抵达了壕沟前。
湖广军军卒们发生开气,将粮车直接推入了壕沟。
只是最前面一批就将大部分壕沟填充。
第二排的粮车左右的湖广军卒将沙土倾斜在壕沟里的粮车上,快速的填充着。
于此同时,飞来的大股羽箭给这些军卒带来大量的伤亡。
有些军卒向后撤离,他们不过是普通军户,等同农夫,哪里经历过这些血腥的场面。
他们只想逃走活命。
旋即,他们被后阵的旅顺营军卒斩杀。
再也没有人敢向后面溃退。
他们只是低头推动粮车,倾倒沙土。
第一道壕沟被填平了。
登时,杀声四起。
在刀盾手掩护下,火铳手前冲,接着击发的,密集的枪弹击打在矮墙左近,飞溅大股烟尘。
密集的弹丸发出恐怖的空爆声,一些露头的军卒被弹丸击中等死扑倒地上,很多流贼军卒不敢露头,有些军卒则是用盾牌护住头脸。
接连数次齐射后,刀盾手长枪手高呼万胜,踏过壕沟,冲向矮墙。
而矮墙后面流贼用长枪长刀刺杀劈砍,用盾牌抵挡,利用矮墙的地利击杀明军。
千多步的地界上双方鏖战着。
只是不长时间,矮墙前后倒下了大批双方的军卒。
就在此时,一些冒烟的手雷被投掷出去,它们落入了矮墙后密集的流贼阵型中。
本来抵挡官军长枪阵密集排列,防止一点被官军突破。
现在这些阵型面对手雷却成了致命的缺陷。
轰轰轰,百多颗手雷爆响。
无数流贼惨呼倒地,很多矮墙后的流贼遭到巨大伤亡,有些没有伤亡的流贼被吓的四处躲避。
防御出现很多真空。
大股的旅顺营军卒扑入矮墙后,他们三五一组和流贼展开近战搏杀。
很快,他们占据了第一道矮墙,矮墙后的流贼们逐渐被击杀,他们几乎没有投降的,即使有,官军也不理睬,他们就是要杀人。
流贼也没有退路,身后就是第二道壕沟,他们无路可退。
卫砾在亲卫随扈下越过了矮墙。
啪啪两声,一个羽箭击中了他的头盔,被弹飞,一支羽箭刺入了他的肩甲,微微刺痛。
卫砾没有在意,他想的是伤亡。
他预估只是短短的多半个时辰,他的麾下大约伤亡了千余人。
这让他心中滴血。
这些军卒都是用钱粮堆砌起来的,没有在野战中折损,却是伤亡在攻坚战中,他相信如果殿下和孙学士在,一定不会这么打。
只是现在他没有退路,只有杀出血路来。
“让湖广兵那些废物把粮车推上来,”
面对部下大量伤亡,卫砾心里失衡大声嘶吼着。
湖广军卒们吃出吃奶的气力将粮车等等推动着越过壕沟,准备翻过矮墙,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而第二道壕沟后的流贼用长程步弓不断射击,给官军带来伤亡。
湖广军身后的兰阳营军卒上前帮着推着抬着粮车翻过矮墙。
不少粮车因此翻倒矮墙前后。
还是有多半粮车推过了矮墙。
而他们的停留时间过长,也让流贼的弓箭手们有机会密集抛射。
虽然旅顺营的火铳手们不断轰击,但是躲在第二道矮墙后的弓箭手们可以不探出身来,而是用抛射。
冒着箭雨,付出大量的伤亡。
粮车被推到了第二道壕沟处。
又是大批粮车被推入了壕沟。
不过由于在矮墙附近倾倒的粮车过多,虽然全部粮车推入其中,还是没有填平壕沟。
此时五千多名背负粮袋的湖广军卒冲上,将身上的粮袋抛入壕沟。
终于将第二道壕沟填平。
但是,流贼们也趁机用羽箭带来了千多人的伤亡。
这处地界上血腥一片,过万的双方军卒扑倒伤亡,惨嚎声此起彼伏。
卫砾指挥着旅顺营军卒奋勇冲上,和第二道矮墙后的流贼军卒展开了血腥搏杀。
这一次,当先手雷开路,一连串的轰响中,第二道矮墙后的流贼被杀伤大半。
但是京营掷弹手的手雷也快速消耗中。
旅顺营冲入壕沟后和流贼们血战。
利用手雷给敌人带来的伤亡,他们占据了优势。
很多流贼军卒被迫逃亡,这处地界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
卫砾立即下令,旅顺营军卒向左右列队,将中路让开。
后面的兰阳营军卒奋勇杀出。
刘景炎亲自统带他们向北猛烈的攻击前进。
经历了两次壕沟攻坚战,旅顺营伤亡近半,已经无法再承担全军的利刃了,兰阳营立即顶上。
而在兰阳营之后就是虎大威的保定标营。
近两万人冲中路杀出,追击逃亡的流贼,势如破竹。
“真特么的强,”
罗汝才啐了一口。
他从侧面观看了整个的战局变化。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京营明军悍不畏死,即使面对火铳和箭雨还是顶上,丝毫不怂。
旅顺营伤亡这么大,依旧破开了两道壕沟,杀伤过两万的义军,太强了。
罗汝才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军队。
要知道以往官军伤亡三成就无力攻击了,绝对没法继续攻势,或是退下,或是溃败。
“某倒是从来没有小觑他们,所以才留下了大股备军,”
孙可望冷笑道。
分批次布防,而不是密集的堆积一处,这是孙可望的建言,说是为了防止官军犀利的火器杀伤。
现在看来是极为正确的。
罗汝才和李岩不得不承认,孙可望这厮绝对是一个有头脑的统帅,只是这人如同一个毒蛇,每每让人不寒而栗,几乎没有心肠,在他的心里,只有利益的权衡。随着李岩的将令,大股的流贼从东边和北边杀来,从侧面和正面围剿京营官军,毕竟联军的人数数倍于官军。
“列阵,列阵,”
刘景炎大喊着。
随着鼓号声,兰阳营快速聚拢中,从追击的稀疏阵型,归于丰台大阵。
北方几百步处密集的流贼真是迎面冲来。
而东侧也出现大股的流贼,从侧翼妄图截断京营的阵势。
同一时间,卫砾也在发出将令,让旅顺营的军卒们列阵。
卫砾现在最担心的是残破的旅顺营列阵后的战力。
是否能坚持到前锋突破重围,后面的军卒冲出包围圈。
前方数百步处都是泥泞之地。
踏过它不算吃力,谈不上什么沼泽。
但是,想快速冲起来是不可能的。
加上挖掘的两条壕沟,陈永福终于感到安心了一些。
他下令军卒休息,这一阵子实在是累坏了。
陈永福自己也没什么形象的瘫坐在地上。
他刚喝了几口水,南方尘烟大起。
尘烟中众多的骑卒飞马而来。
张献忠的前锋到了。
陈永福站起身来,看向南边弥漫大地的流贼大军,长出口气,大约他又是一个尤世威。
幸亏他的儿子陈德没有随军来到湖广,陈家不至于全陷在这里。
明血1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