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罢市彻底瓦解。
盐市又重新繁盛起来。
这几日里冯裕看着衙门里喧嚣的场景牙疼。
他知道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因为暴利消失了。
当然了,盐商从买入到发卖期间可能还有两三倍的收益,和其他行当比起来依旧是暴利。
但是,和以往比不得。
以往盐业最大的暴利就是私盐横行。
为了买通盐丁,不得不给巡盐御史和衙门官吏奉上大笔孝敬。
但是现下,私盐查缉会十分严密,最起码被重创的扬州盐商暂时没人敢走私私盐。
这样他们收到的孝敬当然差很多了。
冯裕只能长叹,好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
城北驿,堵胤锡所在,堵胤锡居于上位,冯裕坐在下首。
“大人唤卑职来不知道有何事,”
冯裕陪笑道。
“冯御史,扬州的罢市、暴动已经结束,但是,盐政改制并没有结束,还有众多难题,其中之一就是私盐泛滥,本官提醒冯御史,须知御史和巡海道都有查缉私盐之责,”
堵胤锡敲打冯裕这个老狐狸,他知道冯裕还是打算继续尸位素餐。
‘如果任内没有查缉到私盐盐场和私盐贩子,当即撤职勘问,’
冯裕眼皮一跳。
这事有些麻烦。
他如果开始行动。
派出大批盐丁开始查缉,如果查缉的盐商是给他奉上重礼的呢。
那些盐商岂能罢休,如同郑氏兄弟般攀扯怎么办,他可是知道李岘十分头疼呢。
冯裕咬了咬牙,不能坐以待毙,也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大人,属下最近身体有恙,总是头昏目眩,可能到了年岁,精力不济,因此打算上书乞骸骨,”
冯裕这是上书致仕,回老家容休。
大厅内寂静无声。
堵胤锡冷冷的盯着冯裕,好像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冯裕强自镇定,虽然心里慌得一枇。
他说出来就后悔了,堵胤锡可是官场另类,重臣中的疯子。
他撂挑子挑错人了。
“冯御史,你好心机啊,呵呵,致仕,本官本意是不愿意你致仕的,但是此事当由陛下决定,”
听到堵胤锡这么说,冯裕心里微微安定。
‘不过,你上书致仕,陛下首肯,再派人接任,来往最少几个月的光景,也就是说,查缉走私等诸事都要拖宕开来,’
‘大人放心,本官一定尽力办差,直到接任者到来,’
冯裕忙道。
“我不信,”
堵胤锡粗暴的打断了冯裕。
冯裕大睁着眼睛,你果然是疯子。
大明官场上总有些规矩不能打破,比如当面斥责唾骂,很没有风度,即使反对,也要婉转的说出因由。
堵胤锡那是太简单粗暴了,粗暴的让冯裕瞠目结舌。
‘不要以为本官不晓得你的心思,你任上近三年收取的孝敬银子足以养老了吧,’
冯裕蓦地站起,
“堵大人休要血口喷人,这是诬告,大人不收回此话,本官要弹劾你,”
冯裕头部充血。
他知道对方说的泰特么正确了。
问题是他不能不反驳,否则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你当然可以弹劾,本官也会弹劾你贪腐、渎职、纵容奸徒走私,’
堵胤锡一拍桌案站起戟指冯裕,
“你可以上书乞骸骨,陛下也可以让你告老还乡,不过,呵呵,你千万别露出马脚来,别让殿下知道你返乡后购入数万亩良田,或是建造什么大宅院,嗯,当然也别忽然多出了一个银库来,否则,冯家日子屈指可数了,”
冯裕张大嘴巴,堵胤锡太毒了,这要祸及家人。
明代官员的俸禄很低,勉强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是每个重臣离开朝堂致仕返乡,大多数都会购入田宅。
至于钱从哪里来,别问,问就是秘密。
当然,这是不成文的事情,谁也不破坏这种默契,谁没有致仕的时候,锦衣还乡当然要显摆享受一番。
比如首辅大学士徐阶返乡后购入了两万余亩良田,钱从哪里来的,不问自知。
堵胤锡这一说,就让冯裕差点痛哭,太尼玛阴损了。
他撂挑子走人,可以想象太子的愤怒。
加上堵胤锡的谗言,冯裕被盯上是可能的。
这就意味着他即使拿着那些银子也花不了,购入田宅为子孙留下基业不用想了。
但是他留在身边不花销也不成。
被人知道他有个存着十多万银子的银窖,呵呵,取死之道,只要有大臣弹劾,殿下建言那就查勘一下吧,冯裕立即完蛋。
堵胤锡太狠毒了。
堵胤锡是说说,还是真这么无情狠辣。
冯裕的判断是这人会对他毫无顾忌的出手。
‘大人,在此盐政改制的关键时候,下官还是继续坚持一阵子,待盐政改制有小成,下官再上书致仕就是了,’
虽然很打脸,冯裕还是羞耻的把话收回来。
说出来都是笑话。
“很好,看来冯大人是迷途知返啊,殿下定会嘉奖于你。”
堵胤锡似笑非笑。
想贪墨够了不得罪人就走,在他这里不行。
堵胤锡就是要逼着他去撕咬那些私盐盐场。
出了什么龌龊事,那是冯裕的报应。
冯裕一脸的郁闷告辞。
堵胤锡冷笑着看他离开。
不是他要留下这厮,他已经上书殿下更换这个王八蛋,只是走以前必须收拾烂摊子。
否则绝不会放过这厮。
李岘这两天身心俱疲。
特别是当他听闻冯裕派出了大队盐丁查缉走私的时候。
他当然不信这货能主动出击,结论就是冯裕被堵胤锡逼迫如此。
也就是说堵胤锡发难了。
冯裕没有像他这般激烈的反对,还是被堵胤锡这条疯狗针对,那他呢。
虽然初夏时分,李岘依旧感觉彻骨的寒意。
因此李岘这几日坐卧不宁,一向的好睡眠也丢失了。
每日里总是打盹不断,但是一到睡觉时间反倒是十分清醒。
这天夜里,李岘翻来覆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
深夜的扬州府官署后院,两个影子从暗影里走出来。
一个人看看四周无人低低声音道,
“跳出去到街口,”
另一个人点点头,从后院翻墙出去。
过了一会儿。
留下的那个人点燃了一个屋舍,然后立即闪身不见了。
接着一个明亮的火头升腾在夜色里。
随即火头升起很高。
街口响起喊叫起火,随即响起更夫密集之极的锣声。
扬州鼓楼上响起密集的鼓声。
提醒城内有火情,防火班军卒出动。
很巧,官署和防火班距离很近,临街就是,相距不足两百步。
而今日的防火班军卒特别尽职,来的极快。
百多名带着竹筒,水车水具的军卒抵达了官署,然后发现是衙后起火,他们立即推动水车跑向了官署后院,从后面翻墙进去,开始灭火。
此时的火势已经有些不可收拾,幸亏水车不断压水,喷水保护了临近的屋舍。
李岘刚刚睡熟没多久,就被从人惊醒,
“大人,不好了,后进起火,”
李岘一个激灵,他蓦地爬起,
“哪里,”
“后进厢房,额,银库那里,”
从人磕磕绊绊。
‘立即让衙役救火,不让其他人插手,’
李岘忙道。
后进是衙门的禁地,平日里只有他的家眷才能出入。
因为他在后进藏匿了很多银两。
他在任三年多,收取了过十五万银两,本来都是送回湖广老家。
但是这两年闹得凶,他没敢送回老家,怕半途被劫掠。
再就是张贼说不定抢掠家乡。
因此过十万银两就在他手上。
他将其中的三万换做了银票。
但是,徽商建立的钱庄那是收取费用的。
十万银子收取的费用可是不少,而他不可能告知钱庄这是他的钱,告知后当然不敢收取他的费用,但是岂不是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剩余的七万银子他没舍得全部换做银票,就藏匿在后进。
而今天,后进起了大火。
李岘第一时间就要掩盖此事。
衙役最起码不敢背叛他。
其他人涌来救火就不好说了。
‘老爷,来不及了,防火班的军卒已经翻墙入了后进,正在救火呢,’
从人急道。
如果事情不紧急,他敢打扰李岘睡觉吗,他如何不知道李岘疲乏的很。
李岘大惊。
他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道。
要知道这些衙役军卒十分懒惰,不是上官逼迫,那是万般拖沓。
救火防盗,敷衍行事。
而今天劲头这么大,直接翻墙进来了,这可不是他熟悉的官场作派。
‘快给老爷更衣,’
李岘忙道。
他简单的披了件衣物就冲向后院,身边有幕僚、从人和衙役。
待得他从中院来到后进,只见火势消退,不过屋舍的棚顶坍塌了。
百多名军卒还在忙碌着,他们这次很好心,正在从冒着烟雾水汽的屋内抢运物件。
‘住手,’
李岘吼道。
李岘的从人大喊,
“这是知府李大人,你等还不过来拜见,”
一个军将过来单膝跪地,
“防火班统领千总卫森拜见大人,”
李岘威压的一指库房,
“你等立即撤离这里,这里自有衙役处置,”
就在此时,几个军卒拖带着一个箱子出来,接着箱子翻倒,从箱子里滚出来的是大堆银锭,有些银锭被熏黑。
所有人看着这些银锭在地上翻滚,目瞪口呆。
接着这个把总一挥手,几个军卒把扛出来的几个箱子打开,里面全部是五两十两一锭的银子,虽然只有火把的照明,泛出的银白色的光泽还是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卫大人,这,”
这些军卒看过来。
“本官让你立即离开此处,”
李岘咬牙命道。
“大人,请恕末将不能从命,这些银子太蹊跷了,”
卫森一摇头。
“有何蹊跷,这是扬州府的官银,”
李岘斥道。
“大人休要诓我,末将还是晓得的,扬州府的银库可不在官衙,”
卫森摇头。
“本官说是,就是,”
李岘快被气疯了,一个丘八也敢和他做对。
‘大人,请恕末将不能从命,末将立即会通禀上司,这般多银两出现此处,十分蹊跷,’
卫森一点没给李岘面子。
‘你就不怕你上司邓岷追责,’
李岘吼道。
防火班是军卒,李岘没直接管辖权,那是驻守参将的麾下,所以李岘搬出了邓岷。
‘大人,小的是尽忠职守,就是邓大人来了,也要秉公办差,’
卫森龇牙笑道。
到此,李岘终于明白了,这人是故意如此,怪不得来的这么快。
这里面是有事,有人设局。
所以卫森这厮执拗如此。
“卫森,你听好了,拿走三箱银子立即离开这里,本官不会追究,否则,休怪本官日后不放过你,”
李岘低声道,他的双眼泛红狠狠的盯着卫森。
卫森瞄了眼那些银两,李岘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贪婪。
但是,卫森一摇头,
“来人,去通禀邓大人,扬州官署发现巨额银两,疑似银库流出,望邓大人到场做主,”
两个军卒领命冲出。
李岘立即手足无措。
他欺压李岘,那是官威压迫其低头。
但是当对方不惧他的官威,李岘束手无策。
李岘头脑疯狂的运转,他历练丰厚,交游旷阔。
但是现在他悲哀的发现,一点办法没有。
他能做的就是一甩袍袖折返中院。
“你立即去截住邓岷,让其高抬贵手,言称老爷我日后必有后报,可以为其引荐谢升谢阁老,还有东林几位老大人,”
李岘急忙吩咐身边最信任的幕僚。
幕僚急忙匆匆而去。
李岘如坐针毡的等了半个时辰,幕僚匆匆跑入,气喘吁吁道,
“大人,邓大人说,老爷你别忘了今日帮衬之情,否则日后不好相见,”
李岘一仰头,心中大石落地。
躲过一劫。
他让丫鬟拿着手帕擦拭了汗水,然后冷冷道,
“走,随老爷我去后进,”
李岘发誓要办了那个卫森。
众人折返后进,李岘四平八稳的迈着步子,纸扇轻摇,气定神闲。
卫森等人还在这里。
此时,两个衙役引入了几个军将,当先一人正是三品参将邓岷,邓岷身材不高,三品武将的官袍,却是一点没有武将的煞气,倒是像商贾一般油滑,眼睛总是笑眯眯的。
“卫森,你为何阻挡李大人办事啊,这里本就是扬州府重地,不是你我军将插手的地方,立即待人撤离,”
邓岷冷着脸命道。
李岘这时候才真正放心,官场老油条的话不可全信,关键还得看办不办事,现在看来,邓岷真没打算旁观。
“这个,”
卫森脸上很是纠结。
‘怎么,还敢违抗本将的军令不成,真真是大胆,’
邓岷眯眼喝道。
如果卫森继续顽抗,他立即就会将其拿下。
卫森没有言声,却是古怪的看向一旁的暗影里。
李岘和邓岷面面相觑,什么毛病这是,那里有什么。
真有,只见三个人从暗影里走出。
其中一个人走上前几步。
“你等何人,怎么敢擅自官衙内部,来人,将其拿下,”
李岘大喊。
他对外人此时进入官衙极为提防,深怕走漏了消息。
不管是谁,都要拿下,询问后再说。
几个衙役答应一声,就冲过来。
这人不慌不忙的一举手,
“慢着,”
他抽出了一个铭牌,一举,
“锦衣校尉李琛,谁人敢妄动,”
李岘和邓岷大惊,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铭牌,没错,正是锦衣卫的铭牌。
李岘感觉自己失去了全身气力,身子摇摇欲坠,幸亏幕僚扶住了他。
明血1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