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接到大哥打来报平安的电话, 白翰辰拎了一天一宿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虽说都安排好了,路上有洛稼轩护送, 到了徐州便有人上车接。可毕竟白翰宇是那身子骨, 真出点儿状况, 隔着上千里地他横不能一跺脚遁地过去。

接白翰宇的人是付君恺的旧部,一位姓叶的团长。具体白翰宇过去办什么事, 付君恺并未与叶团长明说,只托他把人接上送到宾馆, 再给安排辆车。白翰宇的行李里有一箱装着金条,便是要给这位叶团长的“劳务费”。这些人办事从不收支票, 要么现钱, 要么金条,以免留下事后追查的证据。

要说救金玉麟这件事,不管是付君恺还是冷纪鸢都担了天大的风险。金玉麟罪不至死, 但上面要他这颗脑袋以儆效尤, 用以震慑那些心思左右摇摆、占地为王的主。尤其是北边与东三省接壤的驻军长官, 别到真开打的时候抽了脊梁骨,连他妈自己是哪国人都不记得了。

白翰宇看弟弟为这件事劳心劳神, 又搭人情又搭钱,死活不肯让他自己再往里砸钱了。得知金玉麟有救,他立刻拿出钱托白翰辰去活动, 里里外外,算上这次要给叶团长的金条差不多花了两万。若不是因为要救人,他还能再多给严桂兰留点钱, 思来想去,便把母亲去世前说留给孙辈的首饰也给了她。

他也清楚,不管给多少钱都弥补不了对妻子的亏欠,只能是倾尽所有来换取份微不足道的自我安慰。

进了宾馆房间,看到桌上放着的报纸,白翰宇翻手将它倒扣下去。最近几日都在报道金玉麟的事,昔日的梨园大拿被写成个无耻的卖国贼,教所有人看了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公开处决,行刑时会有大批百姓围观。白翰宇只盼现场不要出任何纰漏,不信神佛的他也开始诵读经文,求菩萨保佑金玉麟能逃过此劫。曾经的梦境里那血淋淋的画面不时重现于眼前,他夜夜失眠,终日疲惫不堪。现在终于看见些曙光,可越是离见金玉麟的时间近,他越觉得每一秒过得都备受煎熬。

终于挨过二十一号,听新闻看报纸,都是金玉麟被枪决的消息。又是一夜未眠,天刚擦黑,白翰宇便赶到约定的地点焦急等待。

“先生,您等的人还来不来?”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打着哈欠问。雇他的时候说好晚上九点到城外十里堡接人,可临近十一点了却连个鬼影也没瞧见。

“来,肯定来。”

白翰宇边说边朝远处张望。他在车里坐不住,心急如焚,也顾不上天冷风硬,下车跟路边来回踱步。他祈祷对方只是在路上耽搁了,而并非是出了差错。

“那我先睡会了啊……还得开夜路,等人到了您喊我。”司机快睁不开眼了。

白翰宇无心应他,只顾直视前方翘首以盼,提着颗心默默等待。

隔着老远,道边的树林里停着辆黑车,里面的人放下望远镜,转头问后座上的人:“洛爷,咱这得等到几点去?”

洛稼轩把玩着火机的金属盖,擦燃又扣上,勾着嘴角反问:“程子,你跟我多久了?”

“六、七年了吧。”程子莫名其妙。

“六七年了还他妈这么多废话!让你盯着就盯着!”洛稼轩抽手拍了把对方的脑袋,“一点儿耐性没有能他妈办成什么大事?”

程子讪讪地搓了把被洛稼轩拍到的地方,又回身举起望远镜。不一会,他转身把望远镜递向后座。

“爷,那边来车了。”

车子远远停下,却没人从车里下来。白翰宇死死地盯着那辆车,抖着手摸出外套兜里的手电,等着对方先给信号。片刻之后见车头灯闪了两闪,他赶紧举起手电也朝那边亮了两下。来之前白翰辰叮嘱过他,说冷纪鸢那边为确保不会出任何纰漏,叫他接人时带个手电筒,用以联络接应信号。

那辆车再次发动,停到他的身边,打驾驶座上下来位身形笔挺的年轻人。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白翰宇,问:“就你自己?”

白翰宇正朝拉着帘子的后座上张望,听到问话点点头,又想起司机,忙道:“还有个司机。”

对方稍稍皱了下眉头,又问:“你自己会开车么?”

“会。”

那人压低帽檐转身往叶团长给的那辆车走去,摘下手套敲敲驾驶座的玻璃。待司机惊醒摇下窗户,他一拳给人揍晕在方向盘上,动作快得难以用肉眼捕捉。白翰宇眼瞧着他把司机从驾驶座里拖出来,扔进刚开来的那辆车的后备箱里扣上盖子。

“不好意思,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有劳白大少自己辛苦一趟。”对方回到他面前,表情比刚才温和了几许,并向他伸出手,“冷纪鸢,翰辰一定和你提起过我。”

白翰宇恍然大悟,连忙握住对方的手:“是,翰辰说,这次的事多亏您帮忙。”

他把留在兜里的两根金条拿出来往冷纪鸢手里塞。冷纪鸢抬手推拒,示意他自己不需要,然后转身拉开后座车门,探进身去把坐在后座上的人扶出车外。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金玉麟,白翰宇几乎认不出对方了。曾经意气风发、光彩照人的梨园大拿此时却落魄得如同街边的乞丐,发丝蓬乱胡子拉碴,瘦得脱了像,佝偻着脊背仿佛没人搀着便会倒下去。他想象过金玉麟的惨况,却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揪心的模样。温热的液体自眼角坠落,他艰难地抬起脚,缓缓向对方走去。

看见白翰宇,金玉麟那无神的眼中凝起光亮,一声哀叹自颤抖的唇中溢出:“大……少……”

白翰宇刚刚握住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就被这犹如将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拼尽全力却依旧嘶哑细微的嗓音给惊得浑身一颤——金玉麟的嗓子毁了,毁得彻彻底底,光是说话便好似冤魂叫屈一般的瘆人。

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白翰宇心疼得泪珠大颗涌出,接连不断地砸在两人的手上。那副天赐的好嗓子是金玉麟最大的骄傲,更是他养活自己的本钱,现如今却毁了,这教他以后要靠什么活下去?

冷纪鸢从大衣内衬兜里抽出张通行证交与白翰宇,低声道:“大少,金老板,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离开吧。”

“谢谢,真太谢谢您了。”

匆匆抹去泪水,白翰宇再次向冷纪鸢致谢。他扶住金玉麟的胳膊慢慢往车边搀,几乎把对方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了自己的双手上。来之前他只想把金玉麟平安送上船,见过最后一面便将情丝斩断。可看到这般模样的爱人,他心如刀绞,纵是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也万不能再割舍下对方。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苦再难也心甘情愿。

坐进车里,金玉麟用尽力气抱住白翰宇,呜呜地哭着。在牢里受了多少罪,被人用多难听的话辱骂他都不曾落泪,可所有的委屈在看到白翰宇时却再也兜不住了。他浑身颤抖,和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的爱人相拥而泣。

刚刚他无暇顾及白翰宇的异样,此时拥抱着对方,忽觉腹部传来被什么踢了一脚似的感觉。他慌忙扳住白翰宇的肩膀稍稍拉开彼此间的距离,垂眼盯着那臃肿的腰身看了看,又将惊诧目光重新投回到白翰宇脸上。

咬住嘴唇,白翰宇解开外套扣子,拉起那枯枝般的手按到肚子上,让对方感受血脉相连的喜悦:“这是你的孩子,玉麟,我没想到自己会是……算了,回头再慢慢和你解释。”

金玉麟使劲闭上眼,单薄的肩膀与胸腔剧烈起伏,苍白的脸色泛起激动的潮红:“老天……待我不薄……”

“别说话了,歇歇你的嗓子。”白翰宇帮他把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便是形容枯槁,也还是他爱的那个人,“还要赶路,你躺后座上睡吧,我来开车。”

“大少……”金玉麟睁开眼,心疼地望着白翰宇,“委屈……你了……和我这种……戏子……在一起……”

“别说傻话,玉麟,我——”

白翰宇顿住声音,目光落在金玉麟手腕内侧的疤痕之上。那道疤还是红色的,如水蛭般附在枯瘦的腕上,触目惊心。

“为什么要自杀?”他抖着声音问。

“在牢里……没盼头……又以为……你不……不愿再……与我好了……”金玉麟苦涩地叹息着,“打电话……发电报……写信……你都……不理我……被抓之后……他们说我是……卖国贼……我说不清……我嗓子……毁了……更没得可……可讨你喜欢……就不……不想活了……”

白翰宇又气又心疼,忍不住责怪道:“真是个傻子,谁告诉你我只喜欢你的嗓子了。为了救你多少人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你却一门心思想死?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金玉麟扶住白翰宇的腰,扯着嗓子使劲道歉:“我错……错了……大少……不……不生气……”

“现在还想死么?”

“不……不了……活着……好好活着……”金玉麟回手抹了把脸,把鼻涕眼泪都蹭干净,幸福地笑着,“还得……当爹呢……”

白翰宇抿了抿嘴唇,柔下语调:“玉麟,我本来计划的是把你送上船就回去,可你现在这样子,让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我跟你走,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

金玉麟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想过要白翰宇和自己一起离开,但不敢奢求对方会答应。以前好歹还有副嗓子,可现在什么都没了,若是白翰宇跟着他少不得要吃苦受罪。

而就在刚刚,白翰宇居然自己说要跟他走,这真的不是在做梦?

“不愿意?”白翰宇失望地问他。

“愿——咳咳——愿意!”金玉麟紧紧抱住心爱之人,生怕一松手对方就消失不见,“我愿意……大少……大少……我就怕你……委屈……”

轻抚着埋在胸前的脑袋,白翰宇缓缓呼出一口长气。若不是来此之前得知严桂兰决定离婚,便是金玉麟的情况再惨他也不敢轻易下定决心。似乎一切皆有定数,让他能卸下责任与重负,为自己而自私一次。

只是父亲和弟弟都注定要大发雷霆了。

“以后别叫我大少了,玉麟。”他低头轻吻爱人的额角,“从今天起,白家再无白翰宇这个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