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鼻子忽然发痒, 白翰辰偏头打了个喷嚏。邱大力抬眼打后视镜里瞧了瞧,道:“二爷, 天儿凉了, 紧着添衣服哈。”

“嗯。”

收起手帕, 白翰辰低头继续看文件——宛平县法院给的裁决书。跟洛稼轩见完面后,那位洛老爷子倒是没再给工地找茬。法官央他, 说既然洛长官那给面子了,他这边也该让一步, 加点儿,意思意思。

白翰辰本身不是那软硬不吃的主, 自要面子上过的去, 后续影响不大,该妥协的地方还是的得妥协。做生意,归根结底就是讨价还价, 只要不冲破底线就成。

“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情况不是没有, 忒少见。另外那天洛稼轩趾高气昂、中途离席的态度让他不爽, 所以对方提出加五百,他对半砍, 只肯加二百五。

白育昆听了,笑着说他“你小子不是骂人呢么”。

白翰辰是想骂人,实因他对洛稼轩没有好感。最近这几天他稍作打听, 得以全面了解对方的为人。

打仗时因军饷发放等问题,下面的部队时常哗变,今天还是同一阵营、明天在战场上端着枪对射的情况屡见不鲜。洛稼轩带的就是这样一支部队, 底下是帮土匪出身的兵,有奶便是娘,投机性很强。洛稼轩本人跟三国里的吕布一样,堪称三姓家奴。

同样的,他也有吕布的实力。部队战斗力强,到哪都混的下去,可恨的是,他有时领完军饷便拍拍屁股走人。领不到还敢抢,打起兄弟部队来从不手软。给收过他的几位主子气得够呛,个个都恨不得要他的脑袋。

洛稼轩根本不怕得罪那帮占地为王的土匪头子,于他看来,那些人皆是日薄西山,没几天可蹦跶的。他最后一次投机之举是投了北伐军,眼看大局已定,打算混个正规编制。

没想到的是,这算盘打得差点送了命。当时被指派负责接收洛稼轩部队的人正是付君恺。由于洛稼轩的叛投之举臭名昭著,收编之后为免再生事端,付君恺立刻向上面打报告,建议将洛稼轩拘捕起来,把他的旧部分散进其他队伍。

付君恺做的是任何一位有见地的军官都会做的决定,但他并没想将洛稼轩置于死地。是他的长官,曾经被洛稼轩坑过的一位师长,借着他的提议不但把洛稼轩逮捕了,还要给毙了。

然洛稼轩对上坑蒙拐骗,对下可足够仗义。他行事公平,深得人心。眼瞅着自家老大要被枪毙,洛稼轩的旧部直接冲进指挥所,把师长给打死了。

要说这打仗打的,谁都难免结个仇。师长虽然被打死了,可新继任的师长与他素来不和,竟然没追究洛稼轩部下的忤逆之举,还把洛稼轩也给放了。说政府正是用人之际,该过往不究,来的都是兄弟,齐心协力打好仗比什么都重要。

新师长做好人,却把付君恺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报告是他打的,洛稼轩要求拿他的命来血祭自己那几位死在指挥所冲突中的兄弟。好在师长还算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能被一帮土匪牵着鼻子走。但众怒难平,一纸调令,把付君恺扔到了战场的最前线上去,生死听天由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许是付君恺命硬,非但没被炮火子弹打死,反而屡屡建功。战事平息之后,没多久便被提拔成了参谋长。洛稼轩虽然也有战功,但鉴于他过往的斑斑劣迹,最终只捞了个回老家做县卫的卑微职位。

以白翰辰所知,洛稼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现如今得知他背后的靠山是付君恺,将来怕不是少不了要给他找茬。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不怕洛稼轩这号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李春明跟马车火车上晃荡了四天三夜,身上裹得全是土。吃完饭,方婶烧好水,喊他去洗澡。

“李姑爷,把脏衣裳都换下来,我给你洗洗。”

方婶手脚勤快,见不得人身上邋遢。听说他是陈晓墨家的“那口子”,又张嘴闭嘴都是“姑爷”,给陈晓墨弄得尴尬至极。头一声听方婶喊李春明“姑爷”,周云飞一口饭差点喷出去。

整一下午,想起来就乐。

付闻歌没他心大,倒是担心陈晓墨有压力。光从表面上看,李春明老实巴交,该是不敢有何僭越之举。可他这回来竟是不打算走了,说要在北平找份工做,供陈晓墨念书。

“那你老家的铺子怎么办啊?”周云飞问他。

“回头给盘出去,够爹妈养老。”

李春明说话的时候,不时瞧一眼始终默不作声的陈晓墨。之前没见过面儿,连照片都没瞧见过,光在脑子里想了。眼下见着真人,居然与想象中的无甚差别,教他满心欢喜。

不过老实不是傻,李春明也知道陈晓墨没瞧上自己。本想看一眼、心里踏实了就走,可一想到把媳妇搁外面放着让别人天天瞧,男人的自尊心又受不了。

豁出去了,他琢磨着。满身的力气,又有手艺,不怕找不到活儿干。就跟北平守着,省得媳妇教别人惦记。

陈晓墨是愁得一下午都拧着眉头,课也听不进去,笔记破天荒记得乱七八糟。散了课,他问付闻歌借笔记抄,磨蹭着不肯回家。

“要不给你爹去封信,叫老家来个人把他带回去吧?”付闻歌实在给不出其他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

陈晓墨也是这样想的。可信过去,人过来,得个把月的功夫,这段时间他要如何是好?回头再教郑宏晟碰上,不定把他想成什么样的人呢。即便是他这份心思将来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愿在对方心里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听完他的顾虑,付闻歌道:“晓墨,要是实在不行,你跟我回去住几天,白家有很多空房间。”

陈晓墨摇头:“不好麻烦二少哩。”

周云飞在旁边咬着笔头,琢磨了一会说:“要不这样,晓墨,我把何大叫来跟李春明睡一屋里,省得你老家的人在背后嚼你舌头。”

“我觉得云飞说的可行。”付闻歌赞同道。

重重叹了口气,陈晓墨无奈地点点头。别说在他老家,名声真比命还重要。

出了校门,付闻歌瞧见白翰辰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只好让周云飞他们先帮自己把自行车推回小院。

他没跟白翰辰一起坐后座,而是坐了副驾驶的位置。要说这天儿还亮着呢,根本用不着接。但是白翰辰这人干嘛都能给自己找出理由来,他也懒得问。

白翰辰今天确实是路过,一看马上到散课的点儿了,叫邱大力停到街对面等着。原本挺好的心情,可瞧着付闻歌自己跑前座上待着去了,他又有点儿不高兴——坐我旁边能挨扎是怎么着?

邱大力深感车里气氛不佳,出言打破凝重的气氛:“付少爷,您今天都学了点啥?”

“神经组织。”付闻歌知他听不懂,想了想换成相对通俗的说法,“就是能让大脑感知到疼痛冷热等感觉的人体内部系统。”

邱大力后悔自己提专业话题,干笑一声:“听着挺难学的哈。”

“不难,就是得通篇背下来。”付闻歌说着,扫了眼后视镜,看到白翰辰正挑着眉毛打那里头盯着自己。

脸上一热,他匆匆别开视线。今天看李春明瞧陈晓墨的眼神,他想起白翰辰看自己时的目光。虽然没有李春明的视线那么直白炙热,却同样让人难以忽视。

可是……付闻歌扁扁嘴。心说该不会是白二八大胡同去少了,想拿他散火气吧?

正瞎琢磨着,就听白翰辰打后座上喊他:“闻歌。”

“干嘛?”

“喜欢吃大闸蟹么?”

“还成,就是麻烦。”

“这段时间正应季,我带你去吃蟹粉狮子头,那个不麻烦。”白翰辰敲敲驾驶座靠背,“大力,去锦和苑。”

“知道了,二爷。”

“不是又要跟人喝酒吧?”付闻歌小声念叨。

“就咱俩。”

白翰辰说完,仰靠到靠背上闭目养神。

锦和苑主营淮扬菜,从里到外都是江南水乡的装潢风格。进大厅,正对大门的台子上,坐着位身穿锦缎旗袍,抱着琵琶弹唱的歌女。

歌女云鬓蓬松,红唇皓齿,眼波传情。拨弦的腕子柔若无骨,那唱腔,也如春江水波般绵润——

“我有一段情啊,唱给啦诸公听……诸公啊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一墙之隔,街面上的喧嚣凭空消失,只剩这优美的琴音撩拨听众的心弦。也正如唱词里唱的那样,确能叫人静下心来享受良辰美景。

老板娘瞅见白翰辰,笑盈盈地上前道:“二爷,您来啦,今儿几位啊?”

“两位。”白翰辰淡淡道,抬手轻抵住付闻歌的背,以免老板娘像往常那样来挽自己的手臂,“云阁空着么?”

老板娘抵着帕子笑道:“就是有人,您白二爷来了也得给腾地方不是。”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付闻歌。头回见白翰辰带穿着打扮这么素的学生来吃饭,不免勾起她的好奇心。要说白翰辰平时带客户到这来吃饭,身边总得跟着几个八大胡同里的伺候着。端茶倒水递毛巾,这种细活儿教跑堂的做没意思。客人们好这一口,更是做东的人的待客之道。

却说付闻歌听着靡靡之音,又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脂粉味道,忽觉自己的学生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自走廊上路过几个包间,那些敞开着的大门里,皆有打扮艳丽、风尘气十足人陪着笑脸劝酒。

看老板娘与白翰辰的熟稔程度,想必他是常来。付闻歌不由得暗自猜测,以前白翰辰来这里时是不是也和那些包间里的食客一样,身旁围满莺莺燕燕。

正往云阁走着,前头的包间门从里面拉开,有个人出来站到围栏边,冲楼下娇声喊道:“小二,再给鸳鸯阁上壶酒,追俩菜。”

他喊完转头回屋,正瞧见白翰辰,白嫩的脸上立刻扬起媚骨的笑意:“呦,二爷,可有日子没见您去拜月楼了,是不是把我们都给忘啦。”

感觉到付闻歌背上一颤,白翰辰立刻收回手,冲金鱼儿尴尬地挤出个笑。

TBC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更晚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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