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聊天, 付闻歌只管低头吃东西,反正此行的使命已经在县长介绍他父亲的官职时便结束了。
这顿筵席是真丰盛, 八凉八热, 摆了满满一桌子。每道菜都有个寓意深远的名字, 跑堂的来上菜,会大声吆喝给主顾听:两条肥美的鳝鱼盘在一起清蒸叫双龙会, 荷叶蒸肥鸡叫凤凰归巢,口衔红果的松鼠桂鱼叫龙门取珠……
跑堂的吆喝完了, 县长或者法官便会搭上一两句,话里话外奉承一番洛稼轩。那马屁拍的, 教付闻歌都替他们脸红。他不时瞄一眼白翰辰的表情, 感觉对方能在这种口水阵里坐住喽也真不容易。
初次会面,不谈正事,只联络感情。县长说得口沫横飞, 终于像是累了, 端起杯子给白翰辰跟洛稼轩递话头:“二位, 今儿个咱们这桌可够唱出英雄会的,来, 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仰脖灌下。白翰辰见话递到嘴边了,端起杯子对洛稼轩道:“洛长官, 请。”
谁承想洛稼轩并不买他的帐,趾高气昂道:“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白二少,您随意。”
白翰辰心中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给脸不要脸,莫说你这土匪出身的兵痞老子见得多了,便是那南京的高官,也没有说不喝我一杯酒的!
可杯子端在手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就在白翰辰思索着如何找个台阶给自己下时,酒杯忽然被旁边的人伸手抽走。
付闻歌朝洛稼轩举起酒杯:“洛长官,我代家父敬您一杯,以感同僚之意。”
举杯仰脸一口干了,付闻歌把杯口朝外放平展示给洛稼轩——杯中滴酒不剩。这倒是把洛稼轩给架得个不上不下。酒乃故人之子所敬,不喝,显得他小气。
这白翰辰跟付家的交情必是深厚,洛稼轩琢磨着。能带付家公子来出席不说,还能教人家主动替你把面子往回捡。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付公子,看你年纪轻轻,酒量倒是不错,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洛稼轩拿起手边的八钱杯,表情讳莫道:“得,谁让我跟你爹是旧识呢,今儿破个例,这杯酒,我干了。”
饮尽杯中酒,他将空杯顿到桌上,道:“白二少,该您了。”
端起刚被县长蓄满的酒杯,白翰辰用另一只手在桌下轻拍被辣得不住抽气的付闻歌。
付闻歌其实没什么酒量,他是看白翰辰被洛稼轩撅了面子,有心替对方解围。要说比官职,洛稼轩一个小小的县卫跟他爸差着至少一层楼的高度。可看县长他们对待洛稼轩的态度,却足以品出其中的强龙不压地头蛇之感。
是有这样的情况,越是小地方,越严重。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政令不出京。小到一村一寨,九成九的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谁知道总统府颁布了什么命令。县官不如现管,于是催生出无数的土皇帝。只要手里有杆枪,有几个敢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手下,便可尽情鱼肉当地的百姓。
兵工厂是白翰辰的心血,见天介风里来雨里去的,全都为忙活它。付闻歌天天看着,自是知晓他付出了多少汗水。今天这顿席想来也是为日后铺路,他既然来给人撑场面,做戏当是做足全套。
放下酒杯,白翰辰擓了碗瑶柱莼菜汤置于付闻歌跟前,示意他压压口中的辣味儿。他选的是青花汾酒,虽不像烧刀子老白干那样辛辣,但对于付闻歌这种平时滴酒不沾的人来说,味道仍然过于刺激。就看他脸上飞起两坨红云,便知酒劲儿有多烈。
付闻歌一口气喝了半碗汤。刚那口酒下肚,只觉一股火顺着食管烧了下去,连带着胃里刚吃下去的东西也跟着热闹起来。这会儿有点儿汤汤水水的调剂一下,感觉没那么烧的慌了。
“付公子,你在何处高就啊?”付闻歌的举动引起了洛稼轩的兴趣,本来他今天不打算来的,浪费时间。以往跟白翰辰这样的商人打交道,他的习惯做法是直接报个价钱。
倒是没白来,碰见付君恺的儿子了。
“在国立医科大学念书。”说话时才发觉嘴巴喉咙都是木的,付闻歌用拳头抵住唇边,轻咳一声清嗓子。
“医大?哦——”洛稼轩拖出个长音,“那不将来跟穆望秋是同行了?”
穆望秋这名字好像跟针,狠扎了付闻歌一下。他的表情陡然不自在起来,扣于桌边的手微微攥握成拳。白翰辰见了,立刻出声道:“菜都凉了,各位,赶紧动筷子。洛长官,您不是还着急走么?”
洛稼轩将视线移到白翰辰脸上:“白二少,我洛稼轩跟兄弟们一向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您整这一桌子精致玩意儿,咱消受不起。”
他放下筷子,将手套戴回到手上,举止傲慢。“改日我请,回见。”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县长见了,赶紧往出追:“洛长官!洛长官!您留步啊!这怎么话儿说的,还没动筷子呢就走了——”
白翰辰猛地将筷子拍到桌上,正欲发作,忽觉胳膊上压了块分量——付闻歌酒劲儿上头,坐不住了。
“呦!二爷!我来抱吧!”
邱大力见白翰辰抱着付闻歌从楼梯上下来,赶紧迎上前换手。白翰辰皱皱眉,示意不用他管,径直朝大门外停车的地方走去。
“付少爷这是喝了多少啊?”邱大力紧跟在他旁边,帮着搭了把手,托着付闻歌的腿。
“一杯。”
“啊?一杯就这样啦?这得多大的杯子啊?”
“他以前肯定没喝过酒。”说着话,白翰辰已到车边。见邱大力还跟旁边抱着付闻歌的腿,立时拧起眉头:“傻等什么呢?把后座门拉开!”
邱大力赶紧照办,又跑到另外一边,帮着白翰辰把人往后座上拖。再去给白翰辰拉副驾驶的门,却见自家二爷钻进后座,将自己的腿给付闻歌当了枕头使。
隔着两层布料,付闻歌脸上的热度直直透到白翰辰的腿上,教他不由得心猿意马了片刻。低头看着那酡红的脸,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拨开对方额前散落的碎发。
付闻歌是喝得太猛,又揪着心了,一时酒劲儿上头,天旋地转。枕在白翰辰的腿上缓了一会儿,才感觉没那么晕了。他想要撑起身自己坐,却被白翰辰稍稍压住肩膀。
白翰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甭起了,到家再说。”
额角的血管涨得一蹦一跳,付闻歌抬手扣住额头,含糊道:“我没醉……”
脑子是清醒的,就是手脚不听使唤。白翰辰把他从凳子上抱起来时,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真没想到,那么一小杯酒就能将自己放倒。
“记着,别在外头喝酒。”白翰辰心说喝醉的都说自己没醉,“你这一杯倒的酒量,容易闹故事。”
“我从来不喝酒!”付闻歌皱眉,“刚要不是——”
算了,不说了。他想。说多了又教这白二蹬鼻子上脸。
白翰辰嘴角轻勾:“我知道,谢谢。”
邱大力在前头听着了,背后爬起一片寒栗——二爷居然说谢谢,还说的麻麻嘤嘤的,这是要变天儿啊?
到了白府,付闻歌死活不让白翰辰再抱着了,只让他把自己扶回房间。担心付闻歌酒劲过了头疼,白翰辰叫玥儿去煮了碗梅子醒酒汤给端过来。
汤送来,白翰辰坐在床边,拿调羹一勺勺地喂。付闻歌喝了几口,嫌酸,说什么也不喝了。见白翰辰还不肯走,而是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他红彤彤的脸上凝起丝不自在。
“你盯着我干嘛?”
白翰辰淡笑:“瞧你好玩儿,红的跟猴屁股似的。”
“烦人!”付闻歌拽过锦被,把自己从头裹到脚。
没一会儿,锦被又被白翰辰拉了下去,强迫他露出脸来。拿过玥儿送来的热毛巾,白翰辰替他擦了把脸,手恰到好处地没碰着他一丝儿肉皮。
“诶,问你个事儿。”看付闻歌这样是睡不着了,白翰辰琢磨着跟他聊聊天,把刚在饭桌上堵着的心思疏通开。
“什么?”付闻歌闭上眼。
“穆望秋是谁?”
“我爸的外室。”
“哦,也是医生?”
“军医,在战场上受了伤,没办法再留在军队里了,现在跟保定开了间小诊所。”
“你不喜欢他?”
付闻歌睁开眼,倔强地看向白翰辰:“我讨厌他!要不是因为他,我阿爹就不会受委屈。”
对于人家的家务事,白翰辰既不了解,也不好多做评价,只能往宽了劝:“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这辈子,谁还能不受点委屈?”
付闻歌忽的坐起身,愤然道:“我阿爹很坚强,外面受多少委屈都不怕!但是这种最亲近的人给的委屈,他一点儿都不能受!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得不到同等的对待!”
白翰辰稍稍往后错了下身,要不等下付闻歌激动过了头,保不齐再拿他撒气。话说回来,以他对付君恺的了解,并不觉得对方是那种贪欢之人。家里既然有个心意相通的人,又何必在外头养小,闹得连亲生儿子都跟自己离心离德。
他只得安慰道:“行了,你也别生气,长辈的事,做子女的不好跟着掺和。说一千道一万,那也是你爸,他疼你的心是真的就行了。”
“是么?”付闻歌的表情忽然落寞起来,“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会舍得送我来和你白家联姻?”
白翰辰不乐意了:“要照你这么说,嫁给我是天大的委屈?”
付闻歌言之凿凿:“不喜欢,硬凑一块儿就是委屈。”
“哦。”白翰辰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道:“那你刚才在饭桌上帮我解围,肯定不是因为喜欢我喽?”
“少自作多情!”付闻歌的脸涨得像是又干了一杯酒。
眼瞅着他的眼神儿往搁在旁边的碗上飘,白翰辰先下手为强,一把抄起碗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心中暗笑——这点儿心思要还看不透,我白翰辰不白活这小三十年了?
正得意着,脚后跟磕上门槛,他“咕咚”一下坐地上了。付闻歌本能地想伸手去拽他,可一想刚才对方那狂妄的言词,觉得他实属活该,于是干脆收手抱胸看热闹。
玥儿过来倒脸盆里的水,瞅见白翰辰摔一大屁墩子,忍着笑道:“呦,二爷,您怎么坐这儿啊?”
“地上凉快!”
白翰辰恼怒道。
TBC
作者有话要说:二爷,您保重,怎么着也比脸上被CEI一碗强
行了,这俩也算有点进展
我比较擅于写群像文,副CP较多,希望你们不会觉得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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