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刚放亮,丫鬟就到各屋去叫早儿。

付闻歌被敲门声吵醒,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瞅了眼高低柜上的座钟,差几分钟五点半。这比平时在家里早起将近一个钟头,要不是丫鬟端洗脸水来叫门,他差点扎回枕头里来个回笼觉。

洗洗涮涮,收拾头面换好衣服,付闻歌跨出房门。露珠因着渐升的日头缓缓消散,呼吸间都是清新的草木味道。街面上陆续响起了叫卖声,与鸽哨交错着,把头顶的那片天热闹了起来。

北平城,醒了。

六点半,饭厅落座吃饭。眼下除了白育昆,一家人算是齐了。也没人说话,都埋头吃早饭。付闻歌边划拉碗里的粥,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的白家三兄弟。

虽是手足同胞,三个人却长得不太像。

大少爷白翰宇随了已故的大太太——前厅里挂着遗像,昨儿个付闻歌瞧见了。他那张脸,文质彬彬,平眉压在一双枣核形的丹凤眼上;颧骨略高,山根细直,鼻尖微微带着点鹰钩;嘴巴也比大多数男人小,且薄。半份满人的血统似是都写在了脸上,身形却单薄了些,与那些个纵马横刀的祖宗画像相去甚远。

白翰辰长得最像白育昆,不光脸像,身板、气质也如出一辙。他额头宽阔山根挺直,浓眉重睑唇形丰润;扇子似的眼睫垂下来,颧骨上便多了两片阴影。面上既有商人的精明又不失值得信赖的稳重,还有招付闻歌不待见的自负。

老三白翰兴则活脱儿一孙宝婷的翻版,圆脑门窄下巴,杏核眼翘鼻子,秀气的跟个姑娘似的。他头天夜里跟付闻歌聊得兴奋过度,回屋躺下翻来覆去到下半夜才睡着。这会儿哈欠连天,支着脸杵着筷子,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半眯着。

看那样,给他个枕头就能着。

“翰辰,尝尝这个。”孙宝婷用白瓷勺往儿子碗里舀了两颗“螺蛳转儿”,又去舀酱瓜,“保定府的酱菜,早年儿可是贡品,一般人吃不上,这都是闻歌昨儿带来的。”

她看的真真儿的,这俩人谁都不拿正眼儿瞧谁,坐一个桌上吃饭,可全拿对方当空气。该不是真就像罗敢说的那样,互相没瞧上眼儿?

“妈,现在还没出伏,早起不能吃太咸,要不一上午都叫水。”白翰辰用筷子压住孙宝婷手里的瓷勺,阻止她将勺子里那几片墨绿色的酱瓜往自己碗里盛。昨儿晚上头睡觉之前被付闻歌当着面说“缺德”,他心里一宿都不痛快。现在眼瞧着对方没事儿人似的坐对面吃饭,更是觉得这粥里跟掺了沙子似的,喝着牙碜。

孙宝婷斜楞了儿子一眼,提醒他别当着送礼的人挑不是。付闻歌自当没听见,夹起一整条奶油色的甜乳瓜放到白翰兴的碗里,轻轻把人推醒催他吃饭。

“这酱菜不咸,翰辰,你尝尝就知道了。”严桂兰打起了圆场,笑着望向自己的丈夫,“闻歌带来的酱菜比咱家以前买的都好吃,入口微甜,咸香脆爽,是吧,翰宇?”

白翰宇眼里满是心思,看着脑瓜子根本就没在饭桌上一样。直到又被妻子唤了声名字,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当着一大家子人被丈夫无视,严桂兰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与付闻歌那同情的视线交互了一瞬,立刻挪开,臊眉耷眼儿地低头喝粥。

白翰辰出言将尴尬的气氛破开:“哥,上午帮我把菲利普那边的合同出一下,船上的货等着卸呢。”

“嗯,十点去我办公室拿。”白翰宇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昨儿个叶副官打电话到公司,问那批军需怎么还没到。翰辰,你不是说十号就能发?都小半个月了。”

白翰辰嗤声道:“这里头猫腻儿大了去了,说是五十吨大米,结果刚装了两辆车,仓库却空了。管粮仓的那个就差给我下跪了,求我替他兜几天,把货补齐了再发。”

“等他凑齐,米袋子里至少得掺一半儿的沙子。”白翰宇放下碗筷,似是失了全部的胃口,长叹道:“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照这样下去,士兵吃不饱肚子,哪有力气保家卫国。”

“要我说都该拉出去枪毙,什么政府,养他妈一群蛀虫。”

“翰宇,翰辰,别在饭桌上聊公司的事儿,赶紧吃饭。”孙宝婷及时打断儿子的话,然后冲付闻歌笑笑,“闻歌啊,你也赶紧吃,甭听他们兄弟俩胡说。”

付闻歌是听出来了,孙宝婷不是不让他们说公司的事儿,而是当着他这个参谋长的儿子,勿议国事。

吃过饭,白翰辰等大哥的车走了,赶紧拿着昨儿老爹给的方子去找严桂兰。结婚十年无所出,毛病不在大嫂身上,他心里清楚。

刚结婚那阵儿俩人还睡一个屋里头,可没过多久就分房睡了。白育昆从大儿子那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去问儿媳。磨叽了半天,严桂兰才支吾着说,老大像是有点儿毛病。但她脸皮儿薄,细枝末节的不好当着公公说。

没辙,白育昆把大夫请到家里给儿子看病。看完了之后,大夫跟他说,勉强能行人道,可怎么折腾也出不来,怕是有闭精之症。这玩意算得上是男人的绝症,白育昆为此愁眉不展了许久。

打那开始,白育昆见天介给大儿子往家里划拉偏方,煎出来药渣子能垒平条街。可甭管吃多少药也不见效,严桂兰还是日复一日地守活寡。她是白育昆拜把兄弟的闺女,见她受苦,白育昆不忍心,更觉得对不起兄弟,便问她想不想离婚。

严桂兰与白翰宇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起来的,她自小就喜欢这白白净净的小哥哥。等出落成大姑娘了,终是嫁给了心上人,谁承想却摊上这么个糟心的毛病。可即便是这样,严桂兰也在公公面前立下誓言,此生对白翰宇不离不弃。就是将来死了,也要埋在一个坑里。

恪守礼制,从一而终。男人往往欲大于爱,可女人总是爱大于欲的。

见儿媳情深意重,白育昆大为感动。严桂兰与白翰辰同年,还比他小几个月。但白育昆放了话,要求翰辰翰兴兄弟俩必须以对待亲姐姐的心思来孝敬她。

白翰辰确实打从心底里敬重大嫂的仁义。平时不管去哪,只要看见新鲜玩意儿,除了自己妈,同样要给大嫂带上一份。

接过方子,严桂兰无奈道:“翰辰,让爸甭替我们操心了,我看是没得医。这些年你大哥快成神农了,尝遍百草。”

严桂兰读到高小,有点儿文化,端庄有礼,人前总是挂着笑。外人都道她的笑模样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可又有几个人知道她心里的苦。

“爸说了,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呗。”白翰辰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这么多年了,希望燃起又破灭,换做是哪个女人也得心灰意冷。“哦,对了,大嫂,昨儿给你捎回来的东西,还可心?”

严桂兰莞尔。虽然丈夫对自己爱答不理的,但二叔小叔都敬着自己,倒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她更理解丈夫,男人嘛,于床笫间逞不起威风,自是觉得颜面上无光,冷漠是维护尊严的一种方式。

她道:“我都不舍得用,法国的香水儿,得多钱一瓶儿啊?”

白家虽有万贯家财,却家规甚严,平日里个人的吃穿用度均有定数,最忌挥霍。

“甭操心那个,只要你喜欢,就是拿它泡澡我也给你供着。”白翰辰见她终是露出点笑模样,心里松快了点儿。

“诶,翰辰。”她瞅瞅外头,见付闻歌正在院子里踱步背书,于是压低了声音,“婷姨的意思是,让你早点儿把话跟闻歌挑明,也好尽早下帖子订酒席,头中秋把事儿办了。”

白翰辰斜了下眼:“大嫂,人付少爷是洋学堂里出来的进步青年,瞧不上我们这穿长袍马褂的。”

“你不还差点去美利坚留洋么。要不你回屋把西服换上,就去上海做的那身,你穿那个多精神啊。”

“您可真是我亲大嫂。三伏天儿穿羊毛呢子,捂白毛汗呐?”

“哎呦,倒把这茬儿忘了。”严桂兰抿嘴笑笑,暗自揣测着二叔的心思,“翰辰,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帮你跟他说。”

白翰辰赶忙举起手:“千万别,再容我自由几天,今儿晚上还约了人去八大胡同呢。”

严桂兰笑着皱眉:“八大胡同的又不能娶家里来,你少往那里头奔。这老话儿不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归齐没一个能给你掏出真心的来。”

她的声音有点儿大,门还开着条缝,话音儿顺着风飘进了正在院子里温习功课的付闻歌耳中。

八大胡同?

付闻歌眉头紧皱。听阿爹说,去那种下三滥地方的,没好人。

TBC

作者有话要说:旧时的窑子也是应酬交际的地方,去了也不一定都是睡觉,有的只是听个艳曲儿喝壶花酒什么的,请洁癖勿喷。

我是真心觉得我比以前细腻了~嘤嘤嘤,求夸奖

这篇应该开始日更了,上榜之前还是早晨9点,上榜之后改回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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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土话科普:螺蛳转儿,这是种咸菜,长得跟钉螺似的,保定那边产的可好吃可好吃了;叫水,口渴的意思;自当,昨儿有人以为我写错字了,没错,就是这个“自”,发ZI的二声,当发四声,是只当的意思;臊眉耷眼,意思大家都知道,就是这个眉字的发音,是MO的轻声;划拉,找、拿的意思,表示不挑不捡大把抓;捂白毛汗,这个就是捂一身臭汗的意思;归齐,说到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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