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风雪骤狂。
昔日香火鼎盛的奉阳观门户紧闭,灯火昏暗,最后一名老道士提着包袱,被道童搀扶着,迈出了奉阳观的大门。
走出几步,道童留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失落道:“师父,观里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都把咱们往别处送?我看观主都没收拾东西,他是不是不走了……”
老道伸出枯瘦粗糙的手指,颤巍巍拢了拢身上的蓑衣。
凛冽寒风自林间横冲直撞而来,撞散了老道低低的叹息:“没什么事……只是终于有人不想跪着活了。”
“啊?师父,您说什……唔!呸呸!呸……”道童被灌了满嘴的冰渣子,封住了往下的话。
“没什么,快走吧,再不赶紧下山,雪就下大了。”
“哎,好。”
风雪掩身,一老一小踽踽而行,慢慢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
奉阳观正殿外,宽敞广阔的空地上,几道人影盘膝而坐,围成一圈,中央放着一座巴掌大的小鼎,小鼎旁站着一名素白道袍的青年。
青年一头白发,眉目冰冷,衣摆袍袖在狂风急雪中猎猎飞扬。
他闭着眼,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片刻后,他眉心微微一皱,瞬间抬手,一枚符箓从他手中飞射而出,化作一道灼灼烈红的火箭,破开风雪,没入了奉阳观的一个方位。
随着这一动作,地面蓦地一震,整个奉阳观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无数细小的金芒从奉阳观的一景一物上飞出,如被吸引,慢慢汇聚到几人中央的小鼎上,最后凝成一个金色的小鼎虚影。
顾惊寒凝视着脚边这座小鼎虚影,戴着葬珠的手向下一拍,直接将那金色虚影打进了小鼎体内。小鼎瞬间涨大,顾惊寒退开几步,便见小鼎已变成九尺高的大鼎。
鼎上刻纹模糊,却隐有金线游走,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金线似有银角五爪,依稀是龙形。
“锁龙鼎。”
云璋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大鼎,又望向顾惊寒,“没想到,你找到了这件古器,还把它修复成这般完好。”
“将锁龙鼎熔炼为奉阳观,借百姓香火愿力修复……”严子棋一笑,“果然不愧是顾天师,巧思绝伦。顾天师是想用这锁龙鼎来封印天魔?那倒是好计策……”
“不。”顾惊寒打断他,“锁龙鼎用来焚了天魔。”
严子棋一怔,愕然看着顾惊寒。
云璋却早有所料,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叹道:“一代一代封印,何时能有穷尽?只是为了封印的话,顾兄又何须做这么多准备,断尽后路?”
长青开口道:“师兄要除掉天魔,永绝后患的那种。虽说只要天道还在,天魔或许便还会降临,但总要拼一把。我们修者或是凡人,存于世间,绵延数千年,所行的不过就是一条不屈之路,唯有前行,绝无后退。”
“理当如此。”云璋笑道。
就是他引着顾惊寒走上这条路,他自然最为支持,也自当拼尽全力。
严子棋偏头看了眼身侧垂头而坐,魂火微弱,不曾清醒的陆沉渊一眼,没得到任何回应,但他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了。从他千年前在血墓中接受顾惊寒的条件,进入骨灰盒开始,他就别无选择。
唯背水一战尔。
严子棋开口:“那容斐……”
顾惊寒再度打断他道:“我布下了业火阵,听我口令进退。长青,开启锁龙鼎,不要放过任何一丝天魔气息。”
严子棋蹙眉,与云璋对视一眼,都是暗自叹息一声,却无话可说,毕竟这是顾惊寒自己的选择。
两人起身分别来到陆沉渊和温扬背后。
他们四人此时都没有身体,全部是神魂,用符箓稳着,为了方便等会儿天魔□□的剥离。
顾惊寒的打算很简单,放出天魔本体,让其吸收掉其它分.身,从而消除另外四人身上的隐患。虽然这会导致天魔本体实力大涨,很难对付,但总比打不死让它逃了卷土重来要强得多。
轰鸣声起,如雷震响。
锁龙鼎在长青的操控下飞速旋转,金光大盛,如一轮落地赤日般,耀眼夺目,刺破激荡的风雪。
金光织成一面巨网,将奉阳观所在的这方天地笼罩。
整个奉阳观刹那间如褪了色般,廊檐斑驳,草木枯萎,风吹雪摇中岩石顷刻化为飞灰,了无痕迹。
结界落成。
长青脸色苍白,汗水湿透脊背,长剑出鞘,定在锁龙鼎上方,锁死阵眼。
见这边布置完成,顾惊寒毫不迟疑,一指点在自己眉心。
一丝金芒被逼出。
以此为钥,顾惊寒从颈上的封妖玦中取出金色断剑,毫不吝惜地打碎了千年桃木心,将千年桃木心的灵性全部融入这断剑中。
断剑残缺的剑尖慢慢抽出,补全,成为一把完整的剑。
“还要龟缩吗?”
顾惊寒执剑在手,沉声喝道。
几乎同时,方才从他逼出的金芒竟有一丝黑气陡然射出,曲折如蛇般,竟要沿着顾惊寒握剑的手缠上去,直扑向顾惊寒面门。
顾惊寒哪里能让它得逞,当即手腕一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剑锋反扫而过,瞬间将黑气砍作两截。那黑气蓦然散开,退开些许,又凝在一起,化作一张扭曲模糊的面孔。
面孔张开嘴,发出一声嘶厉尖啸。
尖啸中,一道沉沉的冰冷声音响彻一方天地:“逆者,当诛!”
这声音轰轰震鸣,将长青严子棋等人震得耳鼻淌血,他们不得不提前运转起修为抵挡。
顾惊寒目光也略一恍惚,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修道的前生今世,一边是容斐的言笑晏晏,一边是寡欲修行的万人之上,一边在一声叠着一声地问他愿不愿意为他破戒从心,一边字字句句言说着无上大道清心之法……
何为心魔?
幻境重重,演幻众生相。
破戒的入世红尘,还是修道的执迷不悟?抑或……都是。
“嘶——!”
刺耳的尖叫近在咫尺,顾惊寒神色看似恍惚,但却在天魔欺近的刹那,猛然抬手,斩出一剑,与天魔缠斗在一处。
剑光凌霄,纵横交错,于风雪中劈出凌厉的光刃。
黑气掺杂其中,似躲似缠,却总是不肯离开顾惊寒的身躯。
如此胶着下去必然不成。
顾惊寒目光一寒,手上葬珠突然炸开一点猩红血芒,电光火石间便裹挟着锐不可当之意刺向了天魔。
这红芒诡异,且速度极快,在天魔躲闪之后,竟打了个转儿,从后刺入了天魔面孔中。
天魔闪躲不及,黑气轰然一爆,发出一声愤怒闷吼。
顾惊寒乘胜而上,不再有所保留,但却不着痕迹地调整着方向,把天魔逼向锁龙鼎的中心。
几步之后,天魔似乎察觉到了顾惊寒的意图,便在一次交手中虚晃一招,猛然散开,分作两缕,飞速掠向外围有天魔分.身在身的云璋和陆沉渊。
顾惊寒见状追上,袖袍一抖,数道符箓骤然射出,假意阻拦天魔。
其中一缕被轻易击散,另一缕却在掩护之下须臾便到了云璋等人面前,化作一张巨口,猛然一吸。
“滚——!”
云璋神魂剧痛,半透明的身影几乎要维持不住。
陆沉渊也浑身巨震,面露痛苦之色,身影时聚时散,若不是严子棋用秘术从后紧紧锁着他,只怕这人就要被一同吸走了。
黑风狂卷中,昏迷的陆沉渊和温扬同时睁开了眼。
最后一缕黑气从两人头顶消失,两柄长剑也同时出鞘。
“动手!”
陆沉渊和温扬都恢复了记忆和修为,一看眼下的情况哪儿还不明白要干什么?
四人曾是至交好友,彼此配合极为默契,分布四方结作剑阵,直指天魔。
“成功了?”
严子棋看向一旁的陆沉渊,犹有些不真实感,“天魔有这么好骗吗?”
陆沉渊遗留了被天魔控制时狠虐严子棋的记忆,心虚气短地避开严子棋的视线,专注攻击,回答道:“天魔不是好骗,而是他找到了最好的寄身,不再需要我们。锁龙鼎……顾惊寒想用锁龙鼎熔炼天魔,天魔也未尝不是想用锁龙鼎熔了顾惊寒。”
严子棋一惊:“天魔不是没有人的智慧吗?”
“毒蛇也没有人的智慧,但也能毒死人。”陆沉渊沉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魔在几人的攻击下终于艰难地吞噬完了自己的分.身,整张面孔瞬间扩大了十倍有余,凌空而起,几乎遮天蔽日。
而也就在此时,云璋突然将一张符箓贴上了自己的眉心,清喝了一声:“破!”
他竟留了后手!
眉心符箓陡然燃烧起来,这火同样也燃到了天魔身上,一侧耳朵窜出一簇无色的火苗,烧得天魔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尖啸着扑向云璋。
温扬一剑挡下,发动阵法,刹那万剑来袭,刺向天魔的痛处。
天魔浑身黑气翻涌如浪,直接将大部分剑光弹了回去,奉阳观的建筑霎时千疮百孔,只剩断壁残垣。
“天罚,雷降!”
之前那道沉闷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滔天怒火。
顾惊寒只觉胸口蓦地一沉,头顶原本漆黑的天穹突然大亮,数道雷电在云层之后酝酿,然后骤然劈落。
不能再拖了。
天魔的幻象已让他有些分不清眼前雷霆的真假,幻象里的容斐更是衣衫褪尽,勾住了他的脖颈。
气血在飞速流失,根本无法阻止。
天魔在几人的压制下确实是感到了吃力,也在不断受伤,所以才从他体内飞快地汲取新的养分。
他不能让天魔再恢复。
顾惊寒闭了闭眼,突然甩出四道符箓,直射向云璋四人。符箓在半路炸裂,变作一阵狂风,直接把四人卷出了锁龙鼎内。
严子棋等人反应过来,当即斩开狂风,欲要再冲进去。但靠近时,却被锁龙鼎边缘猛然窜出的凄红业火逼退。
陆沉渊刚醒,并不知道顾惊寒真正的决心,此时一怔,立即领悟了:“他要同归于尽?他不是想封印?他为什么不用功德之气……”
话没说完,他自己就猜到了原因。
无外乎舍不得。
也无外乎他顾惊寒就是这么一个一意孤行的人。
就如当年他以身换容斐身上的天魔,并且冒天道之大不韪,泄露无数天机一般,他就是这么个人。
天塌了,也要顶个头破血流,不知悔改的那种。
火光将锁龙鼎四面完全圈禁起来,根本无法靠近,除非甘愿业火焚身。而他们四人都是魂体,只怕一靠近便得灰飞烟灭。
雷光与火焰交织,天穹焚起如昼光芒。
风雪怒号,如百鬼呜咽。
顾惊寒手中的金色光剑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条长长的金色锁链,将他与天魔锁在了一起。只要他身处着业火阵中,天魔便跑不了。
和云璋一样,顾惊寒也扣留了一部分天魔的气息,以此作为勾连。
天魔意识到顾惊寒的疯狂打算,想要抽身,却根本走不脱,只能发疯般挣扎,鲸吞般吞噬着顾惊寒的身体。
顾惊寒躲避着雷击,幻象纠缠,一脚天上一脚炼狱,几乎要跪倒在地。
火舌舔到了他的衣角,他所有的动作忽然一顿,感应到什么一般,他蓦地抬眼望向一个方向。
天北白光如昼。
一人一马破雪而来。
燎燎业火被一条长鞭劈开,那鞭子带着狠意,直接甩到了顾惊寒脸上,绽开一道细长的血痕。
鞭子的主人翻身下马,隔着业火望着顾惊寒,嘴唇微微颤抖。
“最后一次。”
“顾惊寒,我不喜欢为你收尸。尤其还是烤熟了的这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去看了看,耽误了时间,所以只有一更,明天照旧双更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