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算来算去,中华民族还真的只有饮食文化,是足以称雄世界的。当孔夫子已经主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时,欧洲人基本还在茹毛饮血。西餐发展到今天,还在问你牛排要几成熟,配菜几乎还是永远的老三篇——土豆洋葱西红柿。而我们的菜谱则早已汗牛充栋,食材更是上天入海,穷尽一切了。这样的差距究竟能说明什么呢?
一个专注于吃喝的民族,仿佛千百年来都处于饥饿之中。即便偶尔的酒足饭饱,也并未泻出科技文明和制度文明。我们就像是一个吃货一般传宗接代,每个人生来就是难以餍足的厨子,在这个世界猎艳猎食。时常也成为乱世的食材,被搬上他人的刀俎……
自古以来,修家谱都可能株连九族,读书人于是只好研习菜谱了。精神生活的饥寒交迫,并不妨碍我们过屠门而大嚼——在想象的盛宴中沉醉迷离。既然当世不足论,那我们醉眼看前朝,也许从那些已然阑珊的歌筵灯影中,还能窥见民国男女的吃相,以及那杯盏之外的历史遗踪。
二毛和我,都在武陵山区生长发育。一江上下,同属土家这个多数时候都很饥饿的民族。因为少时的食不果腹,很容易养成我们青春时代的胡吃海喝和飞扬跋扈。如同久病成医一样,好吃的人总是美食家的候补委员。于是,我们都经由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运动,而发展为私家的御用厨师,再在美食和美色的路上颠沛流离,最终成了自个的掌瓢。
我还没看见一个同代人,能像二毛那样,用诗歌将食色笼络在一起,使汉语和菜肴都变得性感十足。读他的诗文甚至菜谱,多能如服春药一般的盎然。如果再加上几味他的独门美食,以及私酿的野酒,定力不够的后生则多半容易发情——杯酒订交结下一生的情义。
我和他的多年私交,正像酒色之徒在餐桌边的狼狈为奸一般,三杯两盏就能割头换颈似的钟情。多少年来,他的餐馆开到哪里,我扛着贪婪的唇齿就追向哪里。他的酒旗招摇处,就是我辈酒囊饭袋眼中的延安。
从川西到京北,从西城到东城,我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样,追随着家山中走出来的一扇胖哥,闻香下马,击掌为号地暴饮暴食着我们放浪的岁月。多少次我醉卧于他的大堂,被多情的大厨盖上油香的围裙,恍如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般地死而复生。
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吃相。当年阿城先生写他们那代知青“吃相很惨”,我和二毛这一代哥们,很多时候的吃相应该是很“烈”。相比起民国那代士人的吃相,我们真是足够惨烈的一代吃货。
二毛的美食随笔,是一个诗人加厨师的杰作,因此迥异于一般的外道中人。从《妈妈的柴火灶》到《民国吃家》,仿佛他已经从江湖菜跃进到了公馆菜,变换的已不仅仅是菜谱,也不是添油加醋之类的技法,而是在深入历史的堂奥,在盘飧薄酒的一脉余香中,辨寻历史新的解读门径。
所谓的魏晋风度,我们是从《世说新语》中那些吃喝坐卧的细节中感知的。同样我们也能从这样一些随笔中,窥见所谓的民国范儿大抵会是怎样的雅致或豪奢。一个时代远逝了,酒阑灯炧之后,衣香鬓影化为遍地烟尘。而就在这样弥漫的俗尘之中,我们这些怀旧的饕餮之徒们,犹能在这个早已推杯换盏的世界,嗅到那些残醉余芳……
谨此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