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连夜就走。
应三回到县衙,立马开始收拾起来。
虽然今天没有被赫连曜认出来,但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会发现她有些眼熟,到了那个地步,一切就都完了。
说起来,她早就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当初在小树林里选择替代应三哥的身份,一是为了暂避风头,二是借县令的权势寻找那天救了他们的红衣女侠,确定她安全无虞。
其实早就找到了她,也在这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了,可……
她为什么没有按照原计划离开这里?
应三拿起手边的和离书,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什么和离,根本没有必要,只要说出自己女子的身份,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么?
她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一直没有向大小姐说出自己的身份呢?
夕阳被群山吞噬最后一点光辉,房间内骤然迎来黑暗。
应三靠着桌子,滑坐在地。
好累啊。
来的时候只有一件包袱,要走的时候怎么有那么多东西收拾不完?
城北农庄的税款还没核对清楚,县尉一直吵着要翻修校场,吴师爷说要回乡探亲,替补的人还没找到,林捕头的媳妇还说要请她喝孩子的满月酒……
还有大小姐……上次给她在布庄订的新衣服也不知做好了没有。虽然她们是假夫妻,但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给她送一点像样的东西。
应三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在手心里摩挲了许久。
她还是背着包袱出了门,从后门走出一段后,她站在后山回头看去,夜幕中的县衙那么小,几点亮着的火光又热闹又温暖。
膳房上边飘着黑烟,蔡大娘还在烧火做饭,县丞署里正在挑灯夜读,连监狱门口换岗的抱怨声也十分亲切,不过大小姐住的别院却是暗的,不知她又在哪里飞檐走壁。
应三最后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烟火气,然后转身。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
应三本以为是有贼人用了□□想劫囚,等她拎着包袱赶到现场的时候却发现炸的是膳房。
“都让让,”应三喘着粗气赶到,“这是怎么了?”
只见黑烟滚滚的膳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像是被扔进煤灰里滚了一圈,见到应三喊道:“应三——”
“大小姐?”应三差点没认出来,“你这是怎么了?”
她伸手戳了一下大小姐的脸,抹下来一层黑灰,忙吹了吹。
许一世喷嚏加咳嗽,艰难地说道:“不是熬药么?早饭前晚饭后……”她又打了个喷嚏,“正熬着呢……”
“熬个药你能把膳房给炸了?”应三接过衙役们送来的水,让她洗一洗。
许一世哼唧了两声,这次倒没有盛气凌人的叫唤,大概是知道自己理亏了吧。
她见到应三放在地下的包袱,问道:“你要出门么?”
应三含混了一声,“对了,蔡大娘呢,你要是不会熬药,就让她……”
“哎呀嘛,搁这呢,”人群里走出一个同样黢黑的身影,“大人哪,下次可千万别再让大小姐进厨房了,指定犯冲。”
应三对摇摇晃晃走远的蔡大娘十分抱歉,“慢走……”
转头去看大小姐,两人一对上视线,她便撤开目光,脸已经擦干净了,可她手里还无意识地搓着布巾。
一看就是做错事心虚的样子。
“唉……”应三扶额叹气,“我来帮你吧,下次记得去请药堂代煎知道么?”
——明天再走好了。
***
云中县向西,是一片连绵的青山,山中林高草密,除了极少数猎户和采药人,很少有人踏足这里。
可即使是他们,也不敢在这片青山中走得太远,一边是因为复杂的地形,很容易迷失或受伤,另一边是因为这里太过神秘,有许多令人生畏的传说。
而应三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想逃过那个大楚至尊之位的追查,唯有这里,方有可能。
当然她也不是仅凭着一股冲动,曾有人向她提过这里,说此处有一隐世门派,名唤青山派,只收女子入门,若她能寻得此处庇护,便能余生无忧。
她已经走了两天了。
应三停下来歇了歇,靠在树上喝了口水。
推算时辰,现在应是午后,本是阳光最炽热之时,可置身林间却有一股幽寒之意。
大约是树叶太过茂密,几乎遮挡了阳光,她脚下的土地里也因此生长了不少腐殖物,不过此处虽是幽静寂渺,但时而能听到几声鸟鸣,倒不令人十分生怖。
实则,她现在还没有走出猎区,不必担心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应三把古旧的地图收起来——这是一位来自青山派的女先生给她的——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一路走来,最难捱不是独身一人的孤寂,而是思念和愧疚。
从京都到云中县,有应三哥作伴,她对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根本谈不上想念,唯有天高任鸟飞的自由愉悦,可这两天的路程,却令她疲惫不堪。
很快,“应三”就要死了。
她给吴师爷留了信,说要去办一件危险的事,如果三天之内她没有回去,就告诉所有人她死了。
大小姐听到这个消息会难过吗?当她看到转交给她的信,知道她是个女子的时候,又会不会骂她骗了她呢?
应该会的吧,她最是嫉恶如仇了。
应三突然觉得心口闷着难受,她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臂弯里。
过了好一会,她才长叹了口气,准备起身上路。
“嗖——”
应三听到树叶颤动的声音时,立刻便侧身一躲,伸手便捞自己的包袱,然而第二支箭先一步到达,将她的包袱钉在地上。
“谁!”应三躲在树后,向着箭射来的方向喊道。
林中静静,除却她自己的呼吸声,仿佛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居然、是人?”
过了一会,应三听到脚步声,以及……不能更熟悉的语调!
她拔腿就跑,毫无目的和方向,只想尽全力远离这个人。
赫连曜!
前面却突然从出现几个北胡护卫,拦住去路,应三脚步一滞,便被身后的人一脚踩在肩上。
她身形一矮,赫连曜借此跳到她身前,未拔鞘的弯刀蛮横扫过她的下颌。
应三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跑什么……你是、县官?”赫连曜惊讶道。
应三跪在地上,后牙喀喀作响,这就是所谓的命吗?为什么?都走到这里了,还能和他遇上!
两天里,应三不是没有后悔过,她想过无数个理由和契机,想要回去,却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他。
相比应三,赫连曜这边则是轻松许多,他收好自己的佩刀,问道:“为什么、在这里?”
应三命令自己把牙关松开,嘶了口气,这才起身行礼道:“拜见……世子殿下,殿下才是,为何在此?”
赫连曜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倒是更对她的打扮更有兴趣,他觉得今天见到的县官和那天的不一样,感觉是……
瞧着……更顺眼了。
他身为草原的后代,拥有着野兽的直觉,他能闻出来,眼前的人,和那些大楚的读书人身上的酸腐味,不一样。
赫连曜一身猎装,他把弓箭交给赶来的护卫,向应三走近了些,“我在、问你。”
“出来走走罢了。”应三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不搅扰世子的兴致,告辞。”
应三抬腿便走。
“站住!”赫连曜很奇怪,他又不是猛兽,为什么见到他就跑?
“我们、是不是、见过?”他问道。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男人问出口,应三或许觉得十分老套,然而这话由赫连曜问出,她却只感到一股寒意。
应三摸了摸袖口,“两天前……”
“不是!”赫连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我、好像……”
应三动不能动,只得任由他打量,事已至此,她也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暗中捏紧袖口里的匕首,纵是鱼死网破,也要搏一把。
赫连曜所带侍卫不多,此处林深,未必逃不掉。
“算了。”赫连曜却突然放了她,“你、帮我、找鹿。”
应三愕然,“什么?”
“神鹿!”赫连曜也不多说,把一副弓箭塞给她。
从赫连曜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应三得知,他早几天游猎时,遇到一头漂亮的小鹿,他十分喜欢,一定要抓住它。可他只见过那一次,再怎么也找不到了。
所以才拉着应三一起找。
应三哪有这份心思,可这个世子一根筋,无论她怎么推脱,就是不肯放她走。
应三挣扎几次之后,突然改变了思路。
会不会……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侥幸心理,但是……会不会赫连曜根本不记得她的脸,就算有画像,也不一定画的像呢。
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一旦产生某种欲望,这个欲望就会在一次次思量中,越急迫。
应三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零库城一役……”
“住口!”赫连曜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死盯着应三,周围的护卫纷纷下跪。
应三却是笑了,“应甫将军……”
“闭嘴!”赫连曜捏住她受伤的下颌,幽深的黑瞳中涌现暴戾,“如果、你不是、县官、我会、杀了你!”
直到应三不自主地发出窒息的呻.吟,赫连曜才青着脸放过了她。
应三抹了抹唇边的血,心道,看来赫连曜也不喜那场自己被敌军俘虏的战役,这很好。
因为应三的两句话彻底破坏了兴致,赫连曜决定连夜赶回县城。
入城已是半夜,带着应三令城门守吏开门,又办好驿馆的交接后,赫连曜便扔开了她,应三只好一步一步走回县衙。
远远的,她便见到许一世站在门前,几日不见,应三没想到见到她自己会这么开心。
应三向她跑过去。
却见她,面寒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