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有我……我堂叔的画?”应三的手指不自觉紧扣在桌边。
许荣刚好转过身去,没有注意到应三对他态度的变化。
“那是快二十年前了……”许荣扶着腰慢腾腾地坐下,“那时大楚和北胡还在打仗,已经快打到了云中县,当年我年轻胆子大,其他人都往外逃难,我拉了一队人马在边界走粮食和布匹的买卖,赚了它一大笔。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鞋、鞋……唉算了,总之一次连人带货被北胡的兵抓了,幸好蒙大将军相救,这才捞了一命,可也落下了病根。”
见许荣拍着胸口咳了两声,应三奉上一杯热茶,听他继续说:“那之后,我与大将军,也就是你的堂叔,应甫,成了好兄弟,他把自己的画送给我,我也答应给他的军队运送物资,借此攒下了这份家业。”
许荣污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应三为之一震,“当年我与应将军相识的时候,他的夫人身怀六甲,我与应将军戏言,要是夫人生下一个小将军,就把女儿嫁给他。”
应三耳朵动了动。
“可惜啊!”许荣长叹一声,“应夫人生下的是女儿,此事只能作罢。再后来应甫不幸战死,我也回到了云中县,七八年后,无意中找到了你——应三,和应甫同宗不同支的应家人。”
“然后就为自己的女儿定下了婚约?”应三抢白道。
“咳,不错。”
“太荒唐了!”应三忍不住斥责道。
许荣口中的这段往事她并不知情,原本还有些震动,直到听到婚约这段。
“你与应将军的恩情过往是你的事,凭什么把这种感情强加给你的女儿,为了报恩吗?最荒唐的是,你托付的人不过是同样姓了个应而已!居然……居然如此草率!”
所谓的人生早已被别人安排好,甚至为其冠上一个好听的理由,不得反抗,不能反对,无法逃避,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种被既定命运支配的痛苦。
她怒了。
许荣眼中浮现玩味,“那又如何?事实证明,我确实为我的女儿选了一个好女婿。”
“是嘛?”应三冷笑一声,准备从袖子里拿出和离书。
许荣摆了摆手,很是不在意地说道:“我听说了你们闹出来的事,什么退婚,什么休夫的……年轻人胡闹一回也就罢了,好好过日子。要是你们两个真分开了……一死一伤又有什么好?”
应三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老大代嫁我知道了,不妨事。”许荣从桌上取了纸笔,写着什么,“她要是真离了,别人怎么看她?都嫁过一次人了,能找到什么好人家?至于你,老夫能给你吃喝,让你当县令,也能把你变得一无所有,你说呢?”
许荣没有抬头,应三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实质性的压迫,听着简单的话,应三不怀疑许荣没有能力办到。
应三吸了口气,“意思是,我和大小姐若是和离,你就要杀了我,还会给大小姐再找一门……更差的亲事?”
按许荣随便找了一个姓应的男人作女婿的逻辑,给大小姐重新找的肯定不是什么良人!
“怎么会?你可是我选的好女婿,那也是我的亲女儿,我怎会亏待她?”许荣站起来走了两步,拍了拍应三的肩,笑着递出刚刚写好的纸张。
应三看着纸上的一条条文字,不知该怒该笑。
“平时太纵着老大了,就爱胡闹。”许荣重新坐下来,语气回归慈祥的老父亲,“要是老二嫁给你,老夫也就不用费这心思,她倒是个心思活络的。老大不行,平时咋咋呼呼的,就爱行侠仗义,眼里只有对错,心眼没那么多。老夫也就不得不为这孩子考虑考虑。”
许荣看着应三的表情变化,等了一会,“这上面写的,老夫要你发誓。”
***
另一边,许一世得了梅二娘的交代,去看看妹妹。
倒是在庭院里见到了许双诺,不过不止她一个,县里的几个大家闺秀都在,围在一起谈笑,许一世便想等等再过去,谁知许双诺先看见了她,连连向她招手。
“姐姐快来,姐妹们等你好久了。”
许一世还挺是不擅长应付这些闺中小姐们的,不熟是一部分,还有她们动辄伤春悲秋的软性子实在令人着急。
许双诺向两边介绍了人后,便拉着许一世在小桌边坐下,比起她的应付,其他小姐们的兴致显然高昂的多。
“许家姐姐,今儿个回门,怎么不见你的夫君?”
说话的是陆家的小女儿,年龄稍小,看着也活泼些。
许一世正要回话,却听她旁边的金家小姐哎了一声,嗔怪道:“妹妹怎么如此直白,叫许家姐姐如何回答才好?”
陆家女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咦,不是你们说一会姐姐来了,就要问她……”
“妹妹说笑了,”金小姐轻声打断,扶了扶鬓间的步摇,向许一世温和一笑,“这人呢,若是只看外表,那便是肤浅了,许家姐姐的夫君能高中状元,自然是才华过人,至于其他……也不必太过苛责了哦?”
“是啊是啊,既然脑子好,那在其他方面有亏,也是应当的。”
金小姐掩着帕子说着,其他人也笑着附和。众人和乐融融,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看向许一世。有同情,更多的是饱含深意的笑。
她再是如何心比天大,也从氛围里察觉出有哪里不对了。
许一世正想问妹妹,却听身旁人也问道:“今天回门,本就是让娘家看看夫婿如何,姐姐也说说吧,他怎么样?”
许一世盯着许双诺的笑脸,有些看不明白了,“你在说什么啊,你也知道我是替你……”
“姐姐!”许双诺提高了声音,向其他人笑了笑,把人带到了稍远的地方,说道:“我当然记得姐姐替我履行婚约的恩情,但那也是姐姐自己提出来的,可不是妹妹逼你的哦。再者说……”
她扬了扬下巴,“那应三虽是膘肥体壮又黑又丑的五短身材,可好歹也是一县之长,妹妹可是给姐姐找了个好婆家呢。”
庭院春意暖,笑语抚人心。
许双诺见许一世久久没有回话,也失了赔笑脸的心情,吹了吹指尖蔻丹的莲花,“别哭着脸,像你这样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合该配那骨里贱的野郎,知足吧,你既然已经成了应家人,日后好好相夫教子,别整天拿着刀剑四处放浪,妹妹我念及旧情也可帮衬一二。”
说着,冷笑了一声,回身招呼姐妹们去了,其他人见许一世独自站在那里,颇为凄凉,想到她身负婚约,不得不嫁给一个又丑又花的男子的际遇,半是唏嘘,半是笑话。
这世道女子婚事本就不能随心所欲,便是身为大小姐又是如何,父母之命一下,乞儿脏汉也要嫁,哪容得你反抗?
许双诺今天却是说不出的舒心,原本好好的状元夫君要退婚还令她有些难过,不过退便退了,她也不稀罕,谁知这个傻子姐姐非要帮她出头,拦了她的夫君,凭什么我的县令夫人的位置要让给你?
不过听了关于应三的传闻,她便舒心了,那样又丑又花心的男人,谁要?再听说他还不算个男人,那她的好姐姐岂不是要一辈子守活寡,真是可怜啊。
太阳都因此明媚了呢,暖和。
“咦?你们看那边来了个男人,是不是许家姐姐的夫君?”
陆家妹子的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那边看过去。
“唔……确实黑。”
“倒也不是太胖,矮是真矮。”
“嗯?看面相有点点老哦。”
轻声细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后,也有人向许一世看去,想看看她是个什么反应。恼羞成怒?还是悻悻而去?
许一世也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夫人,现在方便进来么?”
“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好。”
吴师爷抹了一把汗,进出这种女眷后院着实麻烦,毕竟男女有别。
众人听完对话,迷糊了一下,才明白原来那人是来通报的,正要为这乌龙跌倒时,后来的人又让她们站直了腰。
应三探了探脑袋,本想悄悄把许一世唤出来的,不过她好像低着头,没看见。应三只好派吴师爷打个头阵,万一打扰了大小姐的谈兴也能让他顶顶,不过好在万事皆宜。
那她就可以安全出场了。
“大小姐……”应三走到一半,突然顿住,这些姑娘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只把她从头到脚的打量,像是在看耍马戏的猴子。
难道是许一世觉得一个人动手还不够,邀请了她的姐妹们一起教训她这个“负心汉”?
应三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来到吴师爷身边,惊慌地问:“她们怎么都看着我?”
这幅场面,和方才吴师爷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吴师爷小眼睛瞟了一眼应三,想起刚才对他又黑又矮的评论,一拱手,告辞了。
“三急么……”应三嘀咕一声,顶着视线挪到许一世身边,见她没反应扯了扯袖子,“大小姐?”
这番亲密的举动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很显然坐实了应三的身份。
陆小姐率先冲到应三面前,“你就是应三?那个状元县令?”
“是……是啊。”
“好好看!”
“小孩子说话就是好听,乖。”这个孩子看着就年纪不大,应三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银子,“给,见面礼。”
“谢谢!”
眼下的局面怎么看都不是其他人心里想的发展,一个个都有点嗓子痒,咳咳不停。
谁都不可能想到,真正的应三和传闻中的黑胖矮的形象完全不同!如果说传闻中的应三是稚童用陶土捏的泥人,那眼前的这位便是皇室匠人精心打造的瓷器。
许一世原本糟糕的心情也莫名被冲散了许多,抬头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哦,伯父叫我们开宴了。”
“知道了,那我们回去吧。”
“好。”
向在场的人道了告辞后,两人并肩向外走。
“等一下!”
许一世停步,没有回身,应三看了她一眼,望向说话的人——正是许双诺。
应三也是第一次见她,不过看到两人有些相似的面貌便猜到了。
许双诺大步走到她面前,美眸中射出阴冷的视线,“你是应三?不可能!”
应三想起,她是“应三”原本的妻子,也是对“应三”这个身份最了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