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亲人

那男子端坐于马背,高高在上,盛气凌人。

既如此,他又为那人驱车,所以坐在他车里的人,定然就是裴望。

明柔蓦地想起那深如古井般的眼睛,那浓重的眉,高挺的鼻梁,还有他身上淡淡的苦竹味,以及他握住她臂腕时,他手指上的力量。

他们是北国人。

一个北国人,竟然进了穿了她们南国的衣衫,进了南国的寺庙。

谁说裴望是莽夫的?他心机深沉,远比莽夫更可怖!

明柔深深地感觉到了害怕。

思量间,远远地只见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突然从宫里跑了出来。她许是已经与人争执拉扯过了,此刻披头散发,手持银簪,像发了疯般一路狂奔着向北国男子一行而去,她边跑嘴里边喊,“我杀了你们这群夺人家园的野蛮人,你们是狼柴,是狂犬,天理不容,该入十八地狱。”

明柔心下只觉不好,那宫女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她一个弱女子,纵是铁骨铮铮,也不可能斗得过北国惯于骑马射猎的壮汉。

果不其然,一记快刃迎着夕阳微弱的光闪过,折照出刺眼的晚霞红,下一瞬坚刃已经从那宫女脸上划过,流下一道蜿蜒曲折的血迹。

出手伤她的,竟然是杨爽。

疼痛令那宫女有片刻停顿,就这因疼痛而发懵的片刻间,杨爽已经命人压住了她双臂,宫女看清是杨爽,目露悲哀之色,但不多顾杨爽,反而以更大的力气想要挣脱压制,以图再次向马背上的人行刺。

“杀了她。”杨爽下令,“不许她伤了北国裴大使慎之。”

一个娇小女子,明知此举不可为,会伤及自身性命,却还是愿以自身之躯,去以命相搏,对抗北国。

明柔震惊,钦佩,知她性命堪忧,连忙下车快步想要去阻止,但事情转变之快,远非她能所及,明柔刚跨出一步,杨爽的刀已完全没入她腹。

宫女双手紧握刀柄,面色凄惨,轰然倒地,眼角泪珠垂落,直视杨爽,“南国亡矣,我竟死于自己人之手。”

女子怜惜女子,悲哀之情再度涌满明柔胸腔。明柔抬眸看了眼高大的宫墙,再看那已然没了呼吸的女子,愤而转身,重回马车,她要去找她父皇。

身后,一道深沉的声音迎风飘过,“是个有骨气的,厚葬她。”

这声音,明柔听过,她记住了他,北国大使裴慎之。

事情因他们而起,有什么可以假惺惺的!

......

明柔忍着满心愤懑回寝殿。

一路问明了这一日宫内发生突变的原因,原来是北国大使裴慎之奉裴望之命,突然进宫,向她父皇施压,要他尽快凑齐保命钱财,上交裴望,并同意举宫北移,遥迁北国做一个快乐逍遥的安乐王。

说是做安乐王,其实就是北国的阶下囚。

她父皇畏惧,当然想尽办法拖延,于是提出先交钱财和美人三千,以示诚意。

裴慎之同意了。

这便有了傍晚的封门之事。

门外宫女以命相搏,门内父皇如缩头之龟,有父如此,明柔羞愧。

但这是父皇一贯作风啊!

明柔一路沉默,刚踏进寝殿院门,便看到侍女们纷纷伏在院门后,正对院门口翘首以盼,待看见明柔归来,所有人均再耐不住,相顾无言,纷纷垂泪。

“公主,救救我们。”自明柔幼时起便开始伺候她的许嬷嬷,到底因为比其他小侍女们老成些,先抹干泪,挤开众人,上前紧紧握住明柔的手。

许嬷嬷年纪大了,宫外有儿有女,她的担忧,明柔明白。其实这些人平时待她如何,明柔心里也很清楚。

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上没有父皇垂爱,下没有母妃呵护,所有人都惯会看人下菜,平日里待她也就寻常,能偷懒则偷懒,有法子克扣,也总会想着主意从她原本就不宽裕的公主例银里刮点下来。

夏天她的寝殿里没有冰,冬天没有炭。现在大难临头,大家的心却反而比平时齐了许多,将她尊为了公主,因为都想依仗她出宫。

可是,再有不喜,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绝对不要为难自己人。

明柔点点头,答应了她们,“我会尽力的。”

陷入绝望的侍女们听到明柔的应答,像是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了救命浮木,团团拥住明柔,七嘴八舌道:“那请公主快点梳妆,听闻其他公主都已经涌到了光华殿,到那里求王上放她们出宫嫁人了。”

皇姐们的手脚倒是挺麻利的。

不知道李郎君那边如何,求娶的折子递上去了没有。

换过衣,明柔边思量,边带着所有人的期盼来到了光华殿。

光华殿内花木繁盛,灼灼生辉,若是以往这时,殿中定会举办花潮会,大宴宗亲及官员女眷。可是如今,繁花依旧,岁岁年年,而曾经一起谈笑风生之人,却开始分崩离析。

远远地,主殿喧闹无比,隐隐似有争吵和哀泣。

明柔隐隐觉得不安,并且这种不安很快落定。

她见到了此生以来,最为滑稽的一幕。

她的父皇,那个年纪五十的男人,满脸颓废地半倚在他那向来引以为高贵的龙椅上,眉头紧蹙,双目无神,周身金砖玉砌犹在,只有他一团死气,毫无生机。

在他脚下,是一众哭求的嫔妃,一个个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哀求着自己视为夫君的男人许自己出宫。唯独他无动于衷,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而大殿之下,离龙椅两步之遥的地方,七八个女子已经扭打成了一团。

平日里,一个个以端庄娴雅著称的她的皇姐们,此刻正竭尽全力以双手拉扯着李郎君的袍裾、衣衫、腰带、甚至是他佩于腰间的美玉,还有的拉着他的手,扯着他的耳,甚至环绕着他的脖颈,哪怕他此刻已经因为她们的拉扯,而痛苦得不能呼吸,脸色苍白,也没有人关心。

她们在抢同一个男人,全然不顾平日里嬷嬷们教的大国礼仪!

她们的父皇、母妃,无暇自顾,都默许了她们如此可笑的行径。

漩涡当中,李舒满面痛苦。

“李郎君,娶我,我母妃能助你。”

“李郎君,你不能娶她,她素来不喜读书,配不上你,而我可以陪你一起谈诗词,谈歌赋。”

“你们走开,李郎君是我的,平日里父皇最疼我,定会把李郎君赏赐给我。”

“李郎君,你不能要她,她脾气不好,无数宫女死在她手上,不信你去她殿后古井看,那井底被推死了好几个宫女。”

“切,你又有什么好心,你明知杨娘子怕猫,还偷偷将猫引到杨娘子殿中,更故意诱导那猫扑到杨娘子身上,害得杨娘子小产,你手上人命又比我少多少。”

宫内那些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的手段,此刻成了攻讦对方最有力的武器,虽然大家都是姐妹,虽然都流着一样的血脉。

明柔立在光华殿门边,突然不敢相信,这就是与自己有着最深亲情关系之人。

如斯丑陋,如斯凉薄。

明柔只觉周身血液一点点凉了下去。

“明柔公主。”李舒一边竭力挣脱着其他公主的拉扯,一边想要从被包围中挤出一条出路,形容狼狈,举止艰难,好不容易看到明柔,就如绝境中看到了希望,忙忍痛抽出一条手臂,踮起脚尖,竭力于人群中向明柔挥手,并大声喊道:“王上,臣此番进宫,只为求取公主明柔,请王上成全。”

岁月寒凉,李舒耀眼如光芒。

“你怎么能娶她,娶她对你有什么好处。”拉扯中,不知谁扯到了李舒的璞帽,并几缕发丝,璞帽坠地,很快被人踩在脚下,“她母家只是个不堪的小宫女。”

李舒又羞又急,狠狠跺脚,却又碍着天家公主得罪不起,只得一边叹气一边道:“臣认定了公主明柔,宁死不娶她人,公主们切莫再逼迫了,若是再逼迫于臣,臣今日宁可撞死在这光华殿。”

许是李舒声音大了,抑或是因为李舒面上表现出的誓死不从,原本拉扯着他的人慢慢地,带着不甘松开了他,与此同时,七八道恶狠狠地眼神毫不掩饰地向明柔投射过去。

“她生母无权无势,能给你带来什么?李郎君,你莫要被她这相貌蒙蔽了心智,你不要前程了吗?”四周不满声渐起。

“很不巧,舒没有公主们想的那么好,更没有公主们的志向,李舒就是一个喜欢好看皮相的俗人,就喜欢明柔公主这样的天人之姿,毕竟这样好看的容貌,世间少有,见过公主,其他人再不能入目。”

李舒面容微恼,回绝的语气很是果断。

明柔心下一怔,心内一股暖流涌过,抵御住了她无边的寒凉。

李舒敢逆她众姐妹的意,执意娶她,余下后果明柔比谁都清楚,现如今李舒算是被架在火燎上,胆敢拒绝国朝众公主,若是娶明柔不成,往后余生,李舒的日子再不会好过,民间无人再敢嫁给他,朝中也无人再敢帮他。

李舒的仕途,算是走到了尽头。

君不负她,她也定不负君。

明柔向他福了福身子,回给李舒一个浅浅的笑容。

李舒弯腰捡起自己早已经被□□得不成样的璞帽,边整理衣衫,边向明柔走去,及至明柔面前,又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容,随即深深弯腰,对明柔行了一礼,解释道:“臣进宫递求娶的折子,却不曾想出了此番笑话,望公主莫怪。”

他到这时候还在顾及她,她又岂会责怪他?

明柔摇摇头,作出了生平最大胆地举动,主动牵起了李舒的手,叩拜向她的父皇,请他许可。

瘫坐王座上的人,先是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与她紧紧牵着的手一眼,下一瞬,却似突然癫狂般地尖叫出声,“不要脸的东西,你牵男人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