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郎君

明柔脸色发白。

宽肩长腿,不知甜汤,极度嗜辣,这些令明柔不得不谨慎。

明柔有些踌躇,毕竟仅凭这几点并不能完全断定他二人就是北国人,且传闻中北国人虎背熊腰,络腮满面,相貌奇丑。

可他二人,身姿是高于寻常人,但相貌风仪却清雅矜贵,连同方才给青桐打赏银子的姿态也是,习惯性出手慷慨,却对被赏之人意兴阑珊,毫无兴趣。

应该还是自己多疑吧?

明柔想着,一碗面吃得味同嚼蜡,只想迅速逃离。

三人很快退出斋舍。

及至外面,迎面扑来满山的青竹味,明柔才感觉到心里没有那么压得沉。明柔后知后觉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

那个人,自她进入斋舍,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可是,明柔明确地知道,她怕他。

不知为何,就是怕。

......

这样的直觉,很快灵验。

出了斋舍,大雨突然倾盆而下,又起了一阵风,好像故意捉弄人似的,吹得明柔裙衫尽乱,幸而青桐反应快,一把将早就备着的油伞撑开,替她挡住了大半风雨,但纵如此,明柔衣裙还是湿了一半,窈窕身姿,隐约可见,冷得让她禁不住哆嗦。

偏这时候,李舒的声音出现在斋舍拐角,“柔妹。”

他不唤她公主,是刻意护着她的身份。

明柔循声望去,只见风雨萧瑟处,青年郎君一身学士青衣,长身玉立,撑着油伞,目含担忧,唇角却微翘着,似乎明明不放心她,却又想要竭尽全力给她安心。

这是二人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琼林宴时,她随着众姐妹躲在楼上珠帘后偷偷打量状元郎风采,其实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留意过她。

但这不重要。不熟识也不重要。

外面男子,她只识得他一人,而且她查访过,他人品端坐。所以如今也只能赌一赌求他。

“李郎君。”明柔斟酌着开口。

“风大雨大,我们去后面。”李舒一手撑伞,一手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披风,随即将它脱下,递送给青霜,“干净的,莫要嫌弃。”

小小举动,是他注意到了她身上潮湿的衣衫。

青霜会意,立马给明柔披上。

明柔感激地看李舒一眼,故意侧身,给他看腿前的跪痕。

“女郎是一路三叩九拜上来的。”青霜在旁添一句。

李舒回以温和的目光,退让到一侧,请明柔先行,自己远远地跟在明柔后面。是避嫌,以保全明柔的名声。

他一言一行,很妥帖周全。

“李郎君真温柔。”青霜很满意李舒,偷偷压低了声音对明柔道。

“嗯。”明柔低应,心里有些对陌生男子的忐忑和尴尬。其实就算是自己选的李舒,可到底没接触几次,比盲婚哑嫁好不了多少。

明柔提裙从斋舍窗棂边走过。

原本开着的窗户,在她经过时豁然被阖上,传来木材相撞时“嗙”的一声,惊得廊上的雨珠顿时变急,砸向地面,溅起水花朵朵。

明柔下意识侧首,只看到里面端坐之人优越的身形和高挺的鼻梁,以及他沉默的侧影,不辨喜怒,只觉威严。

无形中,又给了她一种沉沉之感。

好凶。

“不认识之人,不用管,有李郎君,万事足矣。”关窗声音震耳,青霜不满地嘀咕一句,后又想起那侧影中人极佳的耳力,连忙捂嘴,再压低声音,似嘀咕,其实折贬,“男人与男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意思明显,李郎君翩翩君子。

里面坐着的,放肆无礼。

斋舍中,裴慎之带着玩味偷窥裴望。

“嗯。”窗外女子娇柔的声音传来,是应和方才侍女的话。

裴慎之嘴角抽了抽,不再敢多言语。

裴望耳廓动了动,落下手中黑棋,推翻棋盘,对裴慎之道了句,“此地的菩萨好忙。”

裴慎之将口中最后一口辣粥咽下,很是无奈地摊开手脚看棋盘,“那去看看菩萨忙什么。”

此句正中裴望下怀。

裴望撩袍出门,一眼瞥见落于地上的一方巾帕,被雨打湿了边角,像只落水彩蝶。

风拂过斋舍古铃,发出天籁梵音。

人影往后而去,廊下已空无一物。

后山禅院,树荫葱郁,流水潺潺,一处凉亭隐于假山之后。

青霜青桐伏身于栏杆喂弄着潭水中的鱼儿,明柔与李舒相对而立,其间隔着一步之遥,明柔身上还披着李舒的披风。

“李郎君,我知自己此举唐突。”明柔试探着看李舒脸色,而后开口。

国朝有规定,公主驸马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做一富贵闲人,李舒自幼博览群书,很早高中状元,且如今已是朝廷官员,若是与她成婚,则意味着他必须放弃现在的官职,且作为宫中并不受宠的公主,成婚后她或许连公主府都没有,更别提丰厚的嫁妆与赏赐。

明柔想及此,不由轻叹,世人都觉公主乃金枝玉叶,必定娇养着长大,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其实举步维艰。

眼前人鬓发皆湿,容颜哀楚。

李舒只觉心尖尖被钩得生疼。

国朝公主,其实亦是枚朝廷的棋子。或献给北国,或被作为夺宠与巩固皇权的礼物,赠送给对权谋有力的臣子,有太多的身不由已。

李舒想起那日宫宴时,见过的一个宫里娘子,那娘子姿容出众,身后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皇子。皇子因为没有坐到父皇身边,风头不及太子,故而正在生闷气,责怪那娘子无能。

李舒本为那无奈的娘子感到心酸,可就在他转身欲要离去之时,却听到那位娘子说,“等你阿姐长大些,等她大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语调寡淡无情。

起初李舒并没理解那娘子话里的意思,只是后来他知道了,那位娘子便是嫔御姜娘子,姜纤凝。

姜娘子宫女出身,因为姿容娇好,进宫不久就被王上相中,收为嫔妃,可因为出身低微,也常被人嘲笑,且时日多了,生过一女一子后,王上恩宠渐衰,宫里便渐渐似乎没了姜娘子这人。

只是,另外一人却时时被提起,那便是姜娘子之女,明柔公主。

公主姿容艳绝,宫中无人可比。

琼林宴授官服时,李舒自觉三生有幸,得见过一眼。那样明媚的娘子,隐于花墙珠帘后,微微探脸,明眸皓齿,当真明艳至极。

李舒当时,只觉惊艳。可后来,每每想起姜娘子谈及自己女儿时的炎凉,他又觉为那位公主感到悲哀。

哪知,公主竟求到了他面前。

她定是知道自己处境,走投无路了。

“公主不必多言,你之处境,我完全明白。”李舒心疼,向前一步,想触碰,为她抚平额头忧伤,可却又不敢,只能偷偷以伞尖碰了碰明柔的油伞。

伞尖相触,相只无形的手,给明柔带了勇气。

“李郎君,我所求之事,可能无礼且冒犯。”明柔感念他真诚,可又不放心。

眼前女子小心翼翼,李舒爽朗一笑,后退一步,将伞夹于肩上,对着明柔郑重行了一礼。

“其实公主完全不必如此,求娶之事,本应是我先提出来的,公主天人之姿,嫁于舒,已属下嫁。公主且先回宫,舒这就回府将早已准备好的求娶折子上呈王上,请王上许可,公主放心等待便可。”李舒一口气说完,毫不停顿。

“我的请求,你都知道?”明柔惊诧。她本难堪,不知该如何启齿,没承想他之坦荡,将她的忐忑化解于无形,明柔也在这时才知,李舒其人,不愧为状元,识人、窥心,他聪明至极。

“求娶公主,是我无上荣幸。今日舒唐突求娶,还望公主成全。舒此生必定竭尽所能,护公主周全,保公主平安,与公主举案齐眉,直至白首,永不分离。”李舒又道。

他不说是她主动要嫁,他只说是他主动求娶。

明柔震惊,又感动。

李舒的目光,落及明柔膝上。

明柔留意到他视线,心下有些惭愧,她本来还想着算计李舒,装柔弱可怜,以使他心软的。

是自己不够磊落了。

明柔面上微红。

“膝盖疼不疼?湿衣服贴身,会不会难受?坐这么久的车,身子可还好?”李舒又问。

一桩心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简单得令她不知该如何感激李舒,明柔摇摇头,“都无妨。”

“下次爱惜些自己。”李舒满面关切,“此地不宜久留,舒先告退,知明公主心意,这就回去上书,公主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千万保重。”

“好。”明柔点点头,她抬眸对上李舒。

郎君如玉,万般美好。

“这个烦请公主先收着。”临别前,李舒将早就备好之物递给明柔。

竟是一块上好的玉镯。

“此乃舒的传家宝,是母亲留给未来儿媳之物......”说到此时,李舒面上涌起淡淡红润。

明柔瞧他窘迫模样,完全不似他方才的顺利流畅,心下慢慢升腾起一丝好笑,却也更觉他的亲近。

“多谢郎君。”明柔缓缓接过,目送他远去。

待李舒身影消息,明柔面上笑容也渐渐回落,明明所求达成,可却觉日子既真实又恍惚。

假山后,低低絮语传进耳朵,裴望下意识顿住脚步,转看裴慎之,“明日进长乐宫,再向那缩头皇帝要美玉千块......”

裴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