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问路

公主

第一章

初始,便是节节败退。

南国,都城,长乐街。

暮春时节,本应是草长莺飞,杨花飘扬,可因着缠绵几日的阴雨,原本就娇贵的花儿还没来得及绽放出最美的姿态,便被雨打风吹,落成了一地的花红,冰冷的马车疾驰而过,碾压过落花,零落成一街的狼藉,只隐约看得出点点落红。

长乐街,天子脚下,本来富裕奢华、繁闹喧嚣至极,香车宝马彻夜不息,才子佳人如流水,欢歌笑语似烟云,便是说的此处。

可是......

公主明柔坐在马车内,微微叹了口气,她得为自己的婚事筹谋。

长乐街高楼如旧,但街道两边的茶楼酒肆,甚至是勾栏瓦舍,都已经紧闭了大门,长久谢客。

原因无他,只因半月前城外便来了消息,南国死敌,北国太子裴望亲自率军,将挥师进入南国都城,途径长乐街,直取南国天家所在:长乐宫。

南国与北国的战火烧了数年,本来势均力敌。

但,随着北国太子裴望年岁渐长,坐镇北国军师,此后南国年年抵抗,年年败退。

如今在裴望的连番打击下,终于连最后的一国体面都维持不了,要彻底成为北国案板上的鱼肉。

裴望是个狠人。

听闻,裴望身高八尺,满面胡须,力大无穷,人威严,善骑射,老谋深算,阴险无比。看他行事,亦是所到之处,犹如狂风过境,万物臣服。

又听闻,裴望此行目的,攻占南国都城,索要美人三千,钱财千万,画师乐师、古董乐器、美玉书画,等等数不甚数,全在他索取范围之内。

地,他要。人,他要。钱财,他要。国粹精华,他更要。

这就是吞并,杀人诛心,搬空南国都城整座城池,置南国于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裴望,势如破竹,狂妄至极。

此消息一出,长乐街,乃至全城,都纷纷想尽办法出逃,可无一例外,全被裴望的大军挡在了城门口。

都城在裴望口边,在劫难逃。

裴望对长乐宫,如探囊取物,志在必得。

出逃无望,都城内有钱的人家已经在准备钱财,以图能从裴望大军那里买条性命。没钱但有未出嫁女儿的人家,为了避免女儿被强纳,更偷偷着急将女儿嫁出去,成为妇人,以盼望不被宫里选中,送给裴望大军,沦为玩物。

裴望要美人三千,这得多年轻女子来凑啊。

北国人,风沙大漠里长大,野蛮粗鄙。而南国女子,深闺娇阁里长大,耳里听的是鸟语花香,眼里见的是小桥流水,一个个精致温柔,怎么能经得住北国人铁掌熊臂的摧残?所以,一旦被宫廷当做赔款礼物献给裴望,无异于自断性命。

不,明柔摇摇头,辞去南国,被掳前往北国,那是生不如死,她不要!

明柔想,纵形势艰难,她也要想尽办法,争取一线生机。

这就是她今日偷偷出宫的原因,她急于出嫁,赶在父皇把她当做割地赔款的礼物之前,和民间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一样,尽快成婚,避开裴望。

虽急了点,但要试一试。什么是爱,什么是情,相对于安稳的日子,这些都不重要。

因此,明柔相中了一人,中书省郎君李舒。

李郎君出身书香世家,人如暖玉,儒雅清俊,以前在琼林宴上,明柔见过他,那时他高中状元,一身青衣,风度翩翩举止投足都透着清贵,虽如此却又毫无骄傲自矜之色,着实好仪态。

这样的男子,初见虽不惊艳,但若是择为夫婿,两人相敬如宾,日子一定会过得极为静好。

但,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自己去求一个男子娶她,着实让人有点难堪。

万一他不答应呢?

明柔,很忐忑。

马车上,侍女青霜看出了明柔的忧虑,轻轻探手将一支细长的雕花眉笔递送到她手中,轻言道:“公主无须叹息,此趟我们所求,必定会如愿的。”

晨起时,为了避人耳目,明柔特地起了个大早,偷偷易服出宫,扮成需要出宫采买的小宫女模样,连妆都没来得及描。

明柔抿唇,接过眉笔,轻叹一声:“李郎君是读书人,家规甚严,我这样子贸然求见,若是他怜我还好,可若他不能体恤我处境,传扬出去,他家人必定会言我是轻浮之人。求他不成,再想出同样的法子,求其他人娶,就再不可能了。”

“不会的,公主天生丽质,都城无人能比,以公主的天人之姿,那李郎君只会拜倒在公主裙下。”青霜说着,极为认真地举起说中铜镜,示意明柔再赶紧描一描眉。

铜镜里的女子,秀美眉目,明眸皓齿,却因有着心事,而显得有些柔弱苍白。

明柔叹息一口,挺直了身子,强打起精神,她不能这样子去见李郎君,太过憔悴。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不容哪来悦己者?

以父皇那胆小的性子,恨不得她立马入了裴望床榻,温柔伺候裴望,最好她能得裴望欢心,好使得他躲过一劫,可以安心继续做他的富贵王上。

母妃呢?母妃的心思又全在弟弟身上。外人眼里,母妃贤淑良德,可只有明柔知道,母妃不是没有野心,她只是在蛰伏等待机会,她是母妃手里为弟弟前程添砖加瓦的筹码。

风雨飘摇,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明柔想着,于是举臂开始对镜梳妆。她向来不喜欢人靠近,就算是侍女帮她上妆,她也不喜欢。

眉笔细滑,笔尖微凉,触及额心,有丝丝冷意。下一瞬,笔尖却是受力上滑,眉形没成,却画了个上挑的小尾巴,毁了妆,却给绝美的容貌平添了几分滑稽。

侍女青霜反应过来,是马车急停了。

青霜看一眼明柔的眉,气打不一处来,直接打帘探头冲马车外喊一句,“青桐,你是怎么驾车的?”

杨花漫天,随着打起的车帘,明柔逆光往车窗外看,只见一辆马车正停于她们正前方,是与她们背道而驰的方向。

春风带雨拂过,吹起对方车帘的一角,内里端坐着的男子许是也被这急停的马车打了岔,也微微向明柔挪目。

视线相对。

女子红唇轻抿,酒窝娇俏,星眸微含怒意,眉心飞扬的那一笔浓墨重彩,像是小猫探出的利爪,怯生生,却又有些俏皮。

对方马车内的男子面容清隽,眸光异于南国人的半棕,他的极为幽兰深邃。

他先是瞥明柔一眼,随后懒散高傲的目光随着杨花飘落的弧度,停顿在了她半弯的臂腕上,那里因着明柔举臂,袖衫半垂像是堆垒起来的层层花瓣,由着玉白色的纤臂,引领人的视线勾向臂腕深处,隐秘所在。

这目光像是无形的手,探过肌肤,引起一片滚烫,很放肆。

明柔心一惊,怫然收臂,回瞪男子一眼。

她目光里的凌厉,他接收到了。

男子不动声色,唇角微扬,缓缓收回视线,无声中又恢复了凛然在上,倨傲矜贵之姿,好似方才的不羁不是他所为。

“他们问路......”青桐连忙解释,手指对方手里的马鞭,“他们要去金山寺,不识路。”

原来是问路的。

蓦然被窥见手臂,明柔心下有些不喜,又有些紧张,那人的目光,让人有说不出的压迫感,像猎首,攻击性极强,使人下意识想要远离。同时又可惜了好好的眉形,得重新洗了再画,又是一番折腾。

真是出门不利。

明柔忍着心头的不耐,举手将车帘放下,余光瞥见对方车帘随着风起风落,已然垂下,内里男子的身影,已完全隐于了薄帘之后,外人无法窥探一丝一毫。

方才那简短的一瞥,也随着风落,消失了痕迹,好似完全没有发生。

也许是自己太过紧张,太过多疑了。

明柔想了想,回向青桐,“既是顺路,那让他们远远地跟着我们就是。”

“公主,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让他们跟着我们。”侍女青霜小心附耳嘀咕道。

“无妨。”明柔回身,取过巾帕,重新洗眉,“我们南国的男子,再无礼,又有谁比得过城外的裴望呢?”

虽不喜那人过于深邃的目光,但那男子通身的气派,明柔却是看了个尽,那男子身上是时下南国最好的罗敷锦,领口梨花绣针脚细密,手法精美,也来自南国绣娘的手艺。再者虽现下城中大乱,但听闻北国男子,个个身强体壮,膀大腰粗,络腮胡子,满脸横肉,方才那人无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不似北国人。

所以,那人应该是哪个富商人家的公子吧?金尊玉贵长大的,放肆也正常。

带路,举手之劳,跟着就跟着,小心避开就是。

“都是南国子民,罢了。”明柔轻声回。

谈及南国北国,青霜的火爆性子就抑不住,重新向马车外探头,半是提醒驾车的青桐,半为敲打隔壁驾车的男子,“青桐,你小心些,莫要惊扰了女郎。若是依你这毛糙的性子,以后万一碰到了那该天杀的裴望,你还怎么保护女郎?还怎么剥裴望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

让他暴尸荒野?男子得有点男子样!”

好歹毒的小娘子!

隔壁,自知在被敲打的驾车的男子,微不可察地紧了紧手中的马鞭,有些担忧地瞥一眼马车后面。

下一瞬却听到后面车厢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致歉,极具风度,“抱歉,惊扰了!多谢指路。慎之,打赏!我们走吧。”

男子嗓音清冽,如寒冬风雪。

眨眼间,青桐手心已经多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青桐傻眼,将银子递给明柔。

撩帘递银的刹那,明柔瞧见身侧的马车,掉转方向,与她插肩,飞驰而过,并没有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