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覃真没有拿合作艺人当商品的习惯,尽管经纪人的实质功能是包装和推销。
她将艺人看做普普通通的同事,工作行程往往有商有量地安排,所以彼此间发生矛盾的概率很低,遇到棘手的问题时,大家通常会坐下来一起解决。
但,职业生涯也并非完全一帆风顺。
比如这个凌晨。
汤筌将拳头举起的时刻,她以为今晚糟糕的气氛已达巅峰,而在陈泊闻将门推开的那一秒,她仿佛窥见命运更为恶劣的笑容。
没有什么局面会比狼狈时撞见旧情人更难堪。
汤筌当下便呆在那里,伸出的拳头僵硬在空中,随即又被覃真当做坏掉的道具,恶狠狠拽了下来。
周武摆脱了禁锢,第一反应竟不是控诉汤筌的暴力行径,而是出于娱记的潜意识,立刻将胸前的摄像机对准来人。
不怪他可笑,在内娱,新闻记者挨骂甚至挨打都是常有的事,可陈泊闻不是惯常出现的人物。
“着什么急啊。”
来人噙着半截烟蒂含糊不清地说着。
他慢悠悠走过来,伸手摁住了摄像机的镜头盖,随后极其流利地将摄像机带子从周武的颈间拎了出来。
周武愣在那里。
他早年从各大头条见识过陈泊闻的坏脾气,以为自己鲁莽的举动破坏了对方的心情,大概会收获一个鼻青脸肿的结果,没想到这人却径直地从他面前走过。
包厢里只有皮鞋点地的清脆声响。
汤筌眼看着陈泊闻离他越来越近,心里竟起了莫名的胆怯,于是防御机制警报拉起,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也在匆忙中搭上了覃真的手腕。
完全没有注意到被陌生指节触碰的覃真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着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陈泊闻,打算开口探个究竟。
这人却率先眯起眼睛,将锋利视线投至汤筌的年轻面庞:“你是那个……童星?”
汤筌神色一怔,毕竟没有人会在此地尝试社交,但究竟机灵,笑起来的瞬间也弯下了腰:“是是是!前辈您好您好,我是汤筌!”
陈泊闻状作了然,他点了点头,伸手拿下嘴边即将燃尽的烟蒂,笑道:“前段时间杜筝导演跟我说过你,演戏很不错,人也灵气。”
他挥了挥空气中稀薄的烟雾,又递了句解释:“这不在隔壁听见你的声音,过来看一眼。”
汤筌大喜过望,嘴角要扯到耳朵边,两只手摩挲来摩挲去,简直不清楚往哪儿搁:“谢谢谢谢!感恩前辈跟杜导的赏识,真希望有机会能跟您两位合作!”
覃真像棵松树般立在一旁,看周武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做个雕像,又看汤筌顶着一张俊脸来来回回点头哈腰。
她不清楚陈泊闻走这一趟的用意。
但他这么讲,她就没必要考虑其他东西。
“行,那就这么着。”
陈泊闻的任务像是已经完成,他随意地瞥了眼覃真,算打了招呼,冲汤筌开口“不打扰”,又作势要将摄像机塞进周武的怀抱。
难得一遇的顶级男艺人要离开,身为媒体人的周武不愿意,火烧眉毛的汤筌更急:“前辈前辈——”
为乍起的念头,他跑过去拍了拍陈泊闻的肩膀,待这人转身时眉眼讪讪:“能不能麻烦您,跟周记聊两句啊?”
此话一出,不光周武震惊,覃真也哑然。
这是被驴踢了脑袋吧?没名气的三线小艺人竟然当众为解决烂泥一样的纠纷找到陈泊闻头上了。
她欲向前两步,阻拦汤筌彻底丧失理智的举动,避免更复杂事故的发生,被人当做救命稻草的陈泊闻却停住脚步,松松垮垮地颔首:“什么意思?”
摸到曙光的汤筌面容谄媚:“我们俩之间有点误会,您来了不就不好意思为难我了吗?”
他这话说得奇怪,且过分。
跟人解释,只讲一半,用糊里糊涂的“误会”二字撇清羁绊。初得前辈青眼,心思却明显,生怕不能利用对方的名气给自己搭桥做板。
没人觉得陈泊闻会帮汤筌处理这么个烂摊子。
覃真也是,寥寥几秒,她做好了被迁怒的准备。
但是预想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陈泊闻闻言,只是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是吗?”
他冲汤筌笑了笑,侧身将手中奄奄一息的烟蒂摁进琉璃烟缸中,而后转身看向周武:“成。”
似乎有些疲倦,陈泊闻三两步坐进软榻,大方示意:“问吧。总归是举手之劳,能说我就说了。”
惊喜竟来得这样突然,周武一时也傻了眼。本以为今夜结局大概率鸡飞狗跳,没成想真有挖掘到大料的可能。
汤筌更是乐的失了体面,他不停地冲陈泊闻鞠躬,说“谢谢前辈,谢谢您今天的愿意帮我!”
而覃真胸口只有沉默。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多说,此刻冷清地站在那里,与周边两人的失态形成鲜明对比。
她以为已经足够清楚陈泊闻的脾气,从未设想他会同从前瞧不起的那类好事者沾上关系。如今想来,大概是日新月异,比较过去,人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覃真看着陷进陈金软榻的那张动人皮囊,心想,天真的又岂止小徒弟一人。
陈泊闻眉目沉沉地靠在柔顺灯光下,看站在面前的汤筌手忙脚乱地表达感激。娱记已经架好机位,清了清嗓音,准备将满腹疑惑摊开。
一切就绪,周武却又在瞥见不语的覃真时,皱了皱眉:“覃老师。”
他指了指门外:“能不能劳驾你们二位先离开?”没有任何一个娱记愿意提前分享自己意图挖掘的钱袋子。
汤筌不大乐意的拒绝被覃真利落截断:“理解。”从下午四点钟熬到现在,她很累,没有再呆下去的打算。
而体面活儿是经纪人的基本功。
覃真望向陈泊闻,慢条斯理地讲出两人今日的最后一句“陈先生”。
“感谢的话我就不再赘述,改日有机会还您人情。”
倦意同样深重的人顺利地接收了她的客套,象征性地勾了勾唇,微微颔首,从容回应那一点疏离——
“客气。”
埃尔法停在了清潭旁边。
小顽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冲覃真开口:“我仔细看了看大厅有关那几个小时的监控视频,没发现有人拿起手机拍过什么东西。”
随即,她又补充道:”即便有,也不必太担心,十一二点钟正是夜店高峰期,大厅乱得很,拍不到什么东西。”
覃真闻言,松了一口气:“辛苦。”
她厌倦了给人擦屁股,不想再花费哪怕一分钟来处理这件事情。
而始作俑者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觉悟。
意外得到陈泊闻的欣赏,汤筌兴奋得厉害,他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空气中来回摆动:“原来他脾气也没有媒体写得那么差啊,我还以为真是个不近人情的活阎王呢!”
“今儿平白无故帮我这种忙,看来是真留意我啊。”
“我改天是不是得跟他道个谢,留个电话什么的啊?这样也能有个联系啊。”
覃真听着后排连续不断的感叹声,抿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应该还没有看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汤筌。”
她开口,伸了伸手指,任透过车窗的暗影落在掌心:“我们刚开始合作时,你才十八岁,那会儿你没什么野心,我也没什么经验。”
这话讲得突兀,汤筌从激动中醒来,听得迷糊,直起身子往覃真这里看:“是,覃真姐。”
“那会儿我刚被上一家公司坑骗,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横冲直撞跑来找新经纪,就你不嫌弃我没有名气。”他挠了挠头,有些羞涩。
“因为在我这里,名气始终不是放在第一顺位的东西。”覃真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讲到这句,“我看中的,是人要知趣。”
极大的名利,过分的聪明,都会有使人膨胀的可能,她不企及那样的工作伙伴。她要对方知趣,知趣就会收敛,知趣就没有僭越和麻烦。
而如今汤筌不再知趣。
他本身已然变成棘手的问题。
或许是察觉到信任危机,汤筌急匆匆从后排向前,趴在了覃真的右手边:“姐,覃真姐,这回我真知道错了,我保证,我保证绝没有下一回!”
前科累累的赌徒昂着头举手发誓,眉眼坚毅,表露再也不摸半分筹码的决心。
覃真垂首,看汤筌那张青春精致的面皮。
不同于陈泊闻的锋利,汤筌的美带着迟钝的少年感,即便沾染倦意也是绝佳颜色。他一颦一笑像极了脆弱珍品,眸中充盈的水痕瞧上去多少叫人痛心。
可惜在娱乐圈经过几年摸爬滚打,覃真已然对这样的神情免疫。
“我刚刚已经向公司申请,把你转移至新经纪人名下。经纪部那边效率很快,大概三个工作日后你就能收到全新的合同。”
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出储物架上的纸巾,递给眼眶迅速通红的年轻男孩。
对方却迟迟不肯伸手去接,“覃真姐,覃真姐”。
他起身半跪在座椅上,手指瑟缩着,像只即将被抛弃的温顺幼犬,“我下一次一定好好表现,我重新开始,行不行,别把我扔给别人,我再也找不到你这么好的经纪人了……”
汤筌几乎要崩溃。
他以为这个夜晚称得上职业生涯的里程碑,往后自传里还要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没想到最惊人的礼物竟会在此刻展现肌理,以为是寻常的意外让自己无可挽回失去了引路人。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领悟到覃真的心狠,也是此生最后一回。
覃真看着对面人那颗自眼角滑落至下颚的泪珠,心中感慨,口吻不免浸透十二分的宽和,“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下一次。但如果换个经纪人——”
她笑了笑:“汤筌,你这么年轻,一定能重新开始。”
不愿再试图分辨这人痛心的源泉究竟是名利还是旧情谊,因为在此刻,她已经失去最后的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覃真:好棘手(暗自苦恼
陈泊闻:帮一下啦(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