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Chapter.04

泊车员给她递来一把黑伞,说注意脚下,小心路滑。覃真却捏住伞柄不知如何是好。

她抿抿唇,挤出一点笑,撑开伞,走上前,看向无甚表情的陈泊闻:“谢谢陈老师,不过不麻烦了,我叫的车应该很快就到。”

她摁亮约车的手机页面,冲他挥了挥,表明自己没有撒谎。

但陈泊闻并没有看,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不知定格在哪里,总归不是她的脸:“上车。”

那语气已经听出隐隐不耐,覃真姿态微顿,随后将手机了收回来。她还打算推辞几句,身后的泊车小哥却突然发话,说抱歉先生女士,这里不能停车。

被人催促的滋味不太好,陈泊闻直接升上车窗将嘈杂隔绝在外。总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覃真无奈,皱起眉来打开车门。

其实也没有约到司机。

“谢谢陈先生。”

她客气地表达着感激,关上车门,将收好的雨伞立在脚边。

前头坐着的人并不言语,他目视前方,摆弄着方向盘,慢慢将车子驶离酒楼。

这是辆私人订制的迈巴赫S580,车厢里隐隐散发着柑橘香,覃真腰板笔直地坐在那里,尽力不让身上的潮气沾染淡棕色的牛皮座椅。

车厢外滂沱依旧,车厢内静默无比。

这是他们六年来第一次同居一隅,彼此相距不过咫尺,周身落针可闻。覃真坐在陈泊闻的斜后方,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攀住方向盘,在橘黄色仪表盘的背景下划出一圈圈弧线。

陈泊闻并没有开口的欲望,但覃真却不够自如。

酒席上占便宜纯属意外,若往后彼此不见也就罢了,可兜兜转转还是坐在这人车上。一连得了两次好处,不讲些客套话实在不够礼貌。

她捏住手包的边缘,决意谈谈最近的日子。

“还没恭喜你拿到影帝”,覃真笑笑,“希望现在补上不算太晚。”

她年轻陈泊闻一岁,陈泊闻今年二十八,她二十七,中间隔阂六年,始终未有交情。如今一方突然表达和气,又同在一檐下,于情于理,另一方都该给些面子。

但陈泊闻没有。

他只是如常地坐着,靠在那里,安静地操控方向盘,眉眼专注,对她的问候置若罔闻。

大约是她的恭贺太无趣,无从应下。

覃真想,不如换种表达,她重新问道:“之后有打算拍摄什么题材的电影吗?”

话闭的当下,那人猛地踩住刹车,轮胎狠狠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刺耳声音。

事发突然,覃真支起手臂才成功抵抗那股冲劲儿,固定住身体后,她略微抬头,这才看见老远处那盏残破的交通信号灯。

是红灯。

虽然颜色不够明显,且被雨水冲刷。

三秒钟后,有辆货车飞速驶过。

劫后余生。

覃真唇齿微张,下意识说了声“幸好”,却突然撞进后视镜里一双锋利的眼睛。

那眼睛疏离,冷漠,带着一点嘲讽。

她熟悉那样的神情。

陈泊闻略过覃真眉宇间愕然,转视前方,冷淡开口:“没话说可以不说。”

覃真就这样被噎住。

沉默几秒,她重新坐正,顺手攥住了温凉的安全带。

这些年覃真带过大大小小脾气各异的艺人,见过种种场面,历练到今日也算有勇有谋。可不知为何,她在陈泊闻面前偶尔却仍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他一如既往地袒露他的坏脾气,而她也始终如一地担心。

担心他不满,担心他生气。

分明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说什么大概都是错。

覃真抿抿唇,垂下眼睛。

她本来也很疲倦,千里迢迢地赶来赴宴,以为有什么惊喜可言,结果又是赔笑又是受人冷脸。

算了。

覃真耷拉着眼皮靠在那里,她摁了摁眉心,叹了口气,闭上嘴巴,决意不再讲话。

一小时后,雨势渐稀。

覃真努力脱离昏沉,她瞧了眼窗外,车子已驶入市区大桥。

沪市夜生活一向丰富,灯红酒绿,人群熙攘,这会儿四处慢慢悠悠热闹起来。

其实这桥离她所居住的地方还很远,但覃真不愿透露公寓地址,所以提前跟陈泊闻打了招呼:“谢谢陈老师今天送我,停在前面的路口就好,改天请陈老师喝茶。”

她说得客气,动作里也带着一点拘谨。

陈泊闻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覃真:“停不了。”

前面在修地下管道,现在这条路走不通。

覃真迷迷糊糊地望过去,果然看到施工标志:“哦。”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等车子掉了个头,重新驶入一旁的新路口,又说道:“那随便找家酒店,把我放在门口就可以。”

礼让行人的陈泊闻顿了顿动作,这次没有看她:“有家不回?”

覃真编了个别扭谎话:“出门比较匆忙,忘了带钥匙。”

这话假得很,陈泊闻没兴趣拆穿:“搁不了。”

怎么又搁不了?

合着这车只能上不能下是吧?

覃真皱起眉。

“这车今晚停在酒店门口,明早大概率大家一起上头条。”

陈泊闻在熙熙攘攘的街口踩下刹车,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看向后视镜,讥讽道:“覃小姐大概也并不想跟我一同出现在新闻里。”

这话倒是真的,可他说“也”。

相看两厌罢了。

覃真抿唇,错开视线,将目光投向窗外。

附近有几家网红酒吧,来来往往经过街口的人群很多,车子停了很久,陈泊闻望向后视镜的眼神则始终没有移开。

那眼神无波无澜,覃真却隐隐察觉一点控诉。

被人盯得太久,她整个人无所适从,拿起震动的手机时刻意侧过身体,企图躲避那道探究。

屏幕上闪烁着来电人的名字,是汤筌。

“覃真姐!”

汤筌在那头带着哭腔:“我被记者堵住了覃真姐!”

什么叫被记者堵了?

覃真完全听不清那头的嘟囔,她皱眉:“话说清楚,你人在哪里,干什么了?”

“我,我”,汤筌磕磕巴巴地交待着:“我跑来夜店喝酒,喝糊涂了,跟人跳了会儿舞,结果刚坐回卡座,就看见以前结过梁子的俩记者拿着相机在那儿找人呢!”

他懊恼得很,脑子又不清醒,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姐!姐!覃真姐,我不会今天夜里就被曝光吧?我戏还没上呢,综艺也刚录了一半,救救我啊姐——”

汤筌着急,声音径直铺满整个车厢,覃真嫌聒噪,她摁住手机的播音口:“先把夜店位置发给我,另外你跟我说实话,除了跟人跳舞,你还干什么了?”

单纯在夜店跳舞不会让他这么慌乱,经纪人的直觉告诉她汤筌在隐瞒。

“我,我跳舞的时候把衣服脱了!”

果然。

覃真用力闭了闭眼睛。

汤筌哭得更厉害了:“那时候昏了头,周围人又都在起哄,我心想自己带了口罩跟帽子,不会有问题,就玩开了,结果裤子脱到一半,口罩被人拽下来了!”

长那么天真一张脸的人居然会真的那么蠢。

覃真忍住斥责他的冲动:“把帽子和口罩带好,别让记者再看见你。我过去把你带出来,你老实呆着!”

她欲挂掉通话,汤筌却又嚷嚷起来:“覃真姐,你能不能找记者把照片删掉啊!跳了那么久,他们肯定拍到我了,那综艺还是你千辛万苦帮我拉线的呢,不能就这么黄了啊!”

既然知道我这么辛苦,你又为什么要在节目录制期间搞这样的蠢事!

再也听不下去,覃真狠狠摁断通话,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全程作为听众的陈泊闻不发一言,他瞧了眼不停划动手机屏幕的人儿,伸手摁下了她那一侧紧闭的车窗。

清凉夜风穿进车厢拂过眉眼,覃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小顽的电话:“赶紧把保姆车开到清潭旁边,大概四十分钟我会赶过去,你记得带两件汤筌的黑色外衣裤。”

话闭,她顿了顿,“还有我公寓的大门钥匙。”

挂掉通话,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覃真面上无波无澜,大脑却飞速旋转着。

汤筌今年二十二岁,以天真童星出道,过去没什么不良习惯,思想纯粹为人干净,她也是看重这些才决定与之合作。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就被圈子里的脏人迅速污染,最近几个月惹出这样那样的花边烂事。

如果不是顾及他年轻,对演戏真正热爱,也念些旧情,覃真早就将汤筌抛之脑后,让他跟那群臭鱼烂虾自生自灭。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果断狠心,屡次放纵他人,成功对自己残忍。

不过现在讲这些都没有意义,当下的关键是怎样说服记者删掉或者换掉新闻。

公关对于覃真来说是常事,而其中诀窍在于交换。有些是用金钱交换信息,让那些似是而非的丑闻无声无息地散去,有些则是用信息交换信息,用更有价值的新闻盖住那些脏东西。

覃真不打算在汤筌身上投入更多经济成本,斯人如此松散,已很难再有希望一飞冲天,所以要划掉第一条解决办法。

可是这会儿天还没亮,她去哪里能搜罗到不至于得罪同行,又更有价值的东西?

覃真紧紧捏住手机尝试梳理思绪,脑海中好不容易拼凑的八卦碎片却被身后传来的鸣笛声打乱。

她在苦恼中抬起眼睛,意外望见陈泊闻那张隐没斑驳光影中的漂亮侧脸。

迈巴赫还在如常行驶,她忽然福至心灵。

或许是因为残留的零星默契,覃真视线定格的瞬间,陈泊闻同样将平静眼神投掷过来。

其实他们对视只有一眼,许多事情在顷刻间却已露出首尾。

覃真试图用动作掩饰,但还是没能阻止陈泊闻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嘴角,问出那一句——

“怎么?覃小姐现在打起了利用我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