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不动,我不动!
江晚不动如山,静静的看着正前方的鞑虏大队,将眼光从侧翼那几乎已经几近惨烈的战场挪开,他相信自己的右翼,也必须相信自己的右翼,这是鞑虏露出的小小獠牙,鞑虏的大队不动,即使是右翼被突破,他也觉得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咚咚咚的战鼓再度响彻云霄,就连远山的积雪,也仿佛被战鼓声震动得簌簌而下,右翼未能及时地靠过来,主队的停留显然已经没有了必要,在鼓声中,主队两个大方阵,似乎完全放弃了侧翼的配合,缓缓的朝着中线压了过去。
原本是一字型的战阵,此刻因为主队的突出挺进,变成了山字型。
后金大营里的投石车终于慢慢的停息了下来,那飞舞在右翼明军头上的火球,也终于彻底消失了,即使这不是因为明军的奋战产生的结果,右翼的明军的士气,依然是肉眼可见的一振,竟然硬生生的靠着人命将已经冲进自家阵形已经好几十步的后金骑兵挤了出去。
最前面的地方,遍地都是倒伏的明军士兵和后金士兵的尸首,当最后一批后金骑兵被杀死,数百个手持短刀的刀盾手涌上前去,他们丢下手中的短刀和盾牌,捡起地下已经死去的长矛兵同伴们丢下的长矛,重新按照军官们的呵斥斜斜的举了起来,而在他们的身后,那些没有捡到长矛的同伴们,则是用身体和他们紧紧的顶在一起,以抵御后金骑兵冲撞过来的强大冲击力。
没有了那些无头无脑乱砸的火器,这些从后金骑兵们手中飞出来的弓箭,此刻也似乎变得容易接受了,死伤惨重的明军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睛,宁愿捱上几箭,也要将那些冲到他们面前的骑兵捅下来。
实际上,绝大部分的时候,这些后金骑兵们是自己撞上这些长矛兵手上的长矛的,只要长矛兵们能稳住长矛,那些冲上来的后金骑兵,绝对比身上落了几支长箭的长矛兵要惨!
撤到阵列中间的火铳手,在匆忙的整队,敌军的攻击几乎造成了对他们的单方面屠杀,尽管在同伴们的舍命掩护下,他们大部分人已经撤了回来,但是就是这短短的一会功夫,依然有数十人死在了鞑虏的长刀之下。
听着右翼重新想起来的火铳声,看着一朵朵令人舒适的白色烟花在阵中绽放,姚春勇大大的呼出了一口气,在他的身后,炮队的二十四门三磅炮毫发无损,只听得炮队统领一声尖锐的哨声,姚春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巨大的声响淹没了。
“预备,放!”
与此同时,主队中的炮队,也仿佛得到了命令一样,一声连着一声的巨响轰然从主队的后方响起,将一枚枚炙热的炮弹送到了他们面前的后金大队当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攻击,让后金大队的后面发生了一阵骚乱,而从后金大营后方,又歪歪斜斜的飞出了几枚火球,朝着明军的主阵而来。
“不过如此!”
代善抽出了身上的佩刀,指着面前的明军大人:“杀光这些明狗,斩首积功,博取前程的时候到了,给我上!”
巨大的帅旗晃动着,在他身后,一队队早就迫不及待的骑兵们放开了手脚冲了出来,他们越过面前的丘陵,越过面前的积雪,朝着前方的明军大阵扑了过去。
头顶上是火球和明军的炮弹在飞舞呼啸,身边到处都是同伴,远处的明军在他们的眼里,仿佛是鹌鹑一样的挤在一起,唯一给这些明军壮胆的,就是那些躲在他们身后的一些大炮,不过,随着他们胯下战马的速度加快,那些大炮越过了骑兵们的头顶,不知道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弓箭和火铳弹丸几乎是同时落在了对方的头上,几乎是一瞬间,双方就各自有了巨大的伤亡,不过,论起收割性命来,还是明军中的火铳的性能更高超一些,比起侧翼来,主队的火铳的密度显然是要高几个层级,密密麻麻的骑兵们顶着炮火接近这明军主队,然后又一排排地倒在了火铳之下。
从城头上往下去,明军的主队和两个侧翼,就好像是被蚂蚁群包围的几个巨大的昆虫,蚂蚁虽然多,但是昆虫们的手脚每动弹一下,就带走了无数蚂蚁的性命,而即便如此,依然有着不计其数的蚂蚁漫山遍野而来,要努力的将这几个昆虫包围,咬死,切开,最后碾成粉末。
“就是现在!”
江晚镇静无比的下达了命令,战场上敌军几乎倾巢而出,除了他们留下的几千预备队之外,大概他能看见的敌人,就是所有的敌人了。
城墙上的六磅炮,开始轰鸣起来,城墙上的人几乎同时都感觉到了城墙几乎晃动了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在城墙上的听起来是如雷贯耳,但是,在此刻到处都是火铳声和炮声的战场上,城头上这喷吐的几十道火舌和他们带来的声响,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甚至没人注意到这边城头上的动静,无论战斗着的双方人马,还是在对面上关注着战场的代善等人,他们的注意力,此刻已经全部都放在眼前厮杀的战场上。
直到一枚炮弹带着巨大的呼啸声,落在代善他们前面不足百步的地方,硬生生的将正在奔向战场的一支骑兵队伍打成了两截,在人群中带走了十几条性命,代善和阿敏才反应过来,明军的大炮已经威胁到了他们了。
他们现在的位置,实在是靠前了,靠前得已经是战场了!
亲卫们纷纷拥簇过来,要带着两位贝勒爷离开战场,与此同时,代善身后的帅旗,也缓缓晃动着,朝着后面移动了过去。
仿佛是以他的帅旗为目标一样,明军的炮弹又追了过来,这一次,炮弹落地的地方,距离代善和阿敏已经不足三十步了,哪怕是意识到了危险,亲卫们依然被这枚炮弹带走了七八人,这让拥簇着代善和阿敏往后撤退的亲卫的速度更加快了!
“鞑子逃了!!”
江晚大声的喊了一句,随着他的喊声,他身边的亲卫们齐齐的喊了起来,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话语,没有士兵们听不懂的话语,几十人齐齐整整的喊叫声,登时从城头上传到了城下。
而这喊叫声传到正在酣战中的明军阵列,不管是不是真假,更多的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鞑子逃了!”手起刀落。
“鞑子逃了!”一枪捅个透心凉!
甚至就是连火铳兵,也从隐隐约约的叫喊着,辨别清楚那四周同伴们喊叫的话语,一边扣动着扳机,一边也恶狠狠的喊着。
成百上千的明军的呐喊声,在经过那么小小的一段时间的混乱后,终于变得齐整了起来,而与此同时,更多的人看到在远处,鞑子的帅旗正歪歪斜斜的朝着后面逃窜。
于是,这些人也在大喊着,并指着鞑子帅旗的方向告诉着自己的同伴们,鞑子真是逃了!
冲进阵列的敌人,一群群一个个的被清除,阵亡的同伴们留下的缺口,被一个个后面的士兵们补了上来,战鼓声又开始变得有节奏起来,而冲到近前的鞑子们,再对被猛烈的火铳逼到了远处。
明军阵列,终于顶住了后金孤注一掷般的冲击,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
城头上的大炮的声响,此刻变得清晰了起来,和各个阵列中的炮队的三磅炮开始在后金的骑兵中罗列出一张收割性命的巨网,在这张巨网里的后金骑兵们,就仿佛粘在网上的虫子,无论他们是貌似冲杀,还是亡命逃窜,在明军的炮火下,一概一视同仁。
明军突然爆发的士气,让后金士兵很多也懵住了,他们回头看去,熟悉的帅旗正在朝着自家答应后撤,当年宁远城的悲剧就仿佛是记忆里深刻着的东西一样,纷杂而不受控制的从他们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尽管有着大小军官依然在竭力的指挥着自己的兵马,但是,士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一旦溃散,就很难聚拢起来了。
战场上的局势,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时钟,原本滴答滴答顺时针的稳健的走着,然后,这时钟里的指针,随着那滴答声越来越慢,然后,就在某一个时刻,指针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着逆时针的方向开始走动了起来。
不断挣扎抵御这蚂蚁们进攻的昆仲,似乎重新获得了巨大的活力,他们翻身起来,抖落掉身上沾着的那些蚂蚁,然后环顾四周,迈开脚步,开始践踏起这些欺负自己的小东西,开始追杀起这些小东西起来!
“前进,前进!”
城头上战旗招展,战鼓阵阵,在每一个明军士兵的眼里耳里,都是前进的命令,而那些不畏生死冲击他们阵列的鞑子骑兵,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少了起来。
各队和各队之间的哨声,再度响了起来,他们开始列队,开始迈动脚步,跨过地下他们同伴的尸体,跨过那些被他们击毙的鞑子的尸体,朝着敌军的大营开始亲近。
火铳声在前进的阵列了,朝着他们射程里任何能看到的目标喷洒着弹丸,一个个试图接近阵列的骑兵倒在他们的弹丸之下,偶尔还有几枚不知道从哪里落下来的炮弹,落在敌人群中,让他们的火铳打了一个空。
不过,没人会关注这些。
此刻,这缓缓前进的阵列,就是一个巨大的城堡,他们这些火铳兵,就是城堡里战斗的士兵,在他们的前面,长矛兵同伴们用身体和手中的长矛,为他们抵御着敌人的冲击;在他们的身后,炮队里的那些大炮一直没有停止过射击,为他扫除远处的敌人。
更远的地方,那是城头上的发出来的炮弹,比起炮队炮弹更大,更犀利的炮弹。
他们只需要不再慌乱,和往常的训练着一样使用着自己手中的火铳,在火铳打坏或者是携带的弹丸火药打完之前,不要停下来就行。
“咱们赢了!”
江晚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军队,开始缓缓的朝着前方推进,所到之处,鞑虏仿佛积雪一般在消融,而远处更多的鞑虏正在调转方向,朝着他们不断撤退的帅旗拥簇而去。
“注意大炮的落点!”
他吩咐着身边的人:“告诉炮队的统领,落点在咱们的兵马两百步的时候,全部停止发炮!”
传令的士兵匆匆的离开,将他的命令传达了下去,然后,江晚缓缓的坐了下来,在他的身后,“江”字旗正迎着风猎猎作响。
“大炮一停住发炮,立刻发出旗号,全军停止前进,不许追击!”
他有条不紊的发布着命令:“命令祖泽洪和他的骑兵营,现在可以出发了!”
一道道的命令传达了下去,指挥着这上万人的战争机器,平时的严格的操练和纪律,在战场上终于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当停止追击的命令传到这战争机器的每一个螺丝钉上的时候,这座战争机器戛然而止,而在他们的前方,丢下了无数鞑虏尸首的敌人,正漫山遍野的在逃窜。
“鞑子逃了!”
呐喊声再度在明军的阵列响了起来,这和战斗中恶狠狠的战斗号子不同,此刻的每一次呐喊都是充斥这胜利的喜悦,充斥这战后余生的兴奋。
这样的呐喊声,更像是一阵阵的欢呼声!
战场上到处都是一阵狂欢般的歇斯底里,即使已经打得敌人抱头鼠窜,但是依然有许多人不相信此刻自己亲眼看到的场面,在这样一场人数不如对方的正面大战中,东江镇居然彻底击溃了敌人!
城头上也到处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江晚静静的坐在帅旗之下,享受着这胜利的余韵,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天边那原本软弱无力的太阳,此刻好像也受到这喜悦气氛的感染,努力的钻出云层,散发着一丝丝的热力,江晚浑身暖烘烘的,他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在他的身边,赵虎臣狠狠的朝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什么过万不可敌,我呸!”